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二,子正,崇义坊,文昌阁。
傩狮杀人一案后,文昌阁的门便落了一把大锁,成了避讳之地。如今城中又有传言,蛊毒肆虐,入夜后,街上除了更夫和执勤巡逻的巡防营,再无其他行人。也是大理寺故意透露出的风声,家家关门闭户,在院中及门前堆满冰雪,更无人敢饮茶。
“咚!——咚,咚!”更夫经文昌阁门外时,看着文昌阁中漆黑一片,刻意绕了远路,敲铜锣的声音都哆嗦了几分。他那句“子时三更,平安无事”,也显得有些苍白。只因他感受到寒风迎面,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远处坊墙之下,似有黑影涌动。
想起那杀人的傩狮,也想起红楼中咬人血肉的行尸,更夫脚下闪过一个冷战,不敢近前,而躲在了一辆遗弃在路边的马车之后。他也忍不住好奇心,要看清楚那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借着灯笼的光,他终于看清那只是树影,是他看走了眼而已。
更夫长吁了一口气,欲继续往前走。往前不到五十步,就到了英国公府。只是,当他起身,举起灯笼,却见手上及灯笼上都沾了血。冷风吹来,他才知血腥味是从马车中而来。
哆嗦着手,更夫绕到马车前,掀开了车帘。车里的情形,吓得更夫栽倒在了地上。马车里,马车的主人血肉模糊,已经死去。而此人,竟是前面宅子的家主,英国公楚元英。栽倒在地,更夫也终于发现,马车下还有几具尸体,都已血肉模糊。惊惶失措,他连滚带爬,吓得要逃命。可他还未爬起来,却见车里的尸体忽然睁开了眼睛,呼吸间成了行尸,将他扑倒在了地上。
更夫大喊着救命,拼命挣扎。也幸而他机灵,抓起敲锣的锤子塞进了行尸嘴里,随即又抓起锣鼓朝着行尸的头部砸了过去。也是他奋力一砸,争得了时机,推开行尸,拔腿就跑。
抬腿的瞬间,他终于想起,大理寺传出的风声,冰雪可以杀死这些行尸。他心里燃起了生的希望,或许可以解决了追上来的行尸。可他这希望,即刻便灭了,只因这街上的冰雪已经被清扫干净。
他要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就是前面的英国公府了。他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终于越上了国公府的台阶。只不过,他这希望再次消失了。他记得昨夜经过时,楚灵已命小厮,将国公府门口包括府中的积雪,都清除了。
记起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已经死路一条。他看着行尸如猛兽一般朝着他扑了过来,筋疲力尽的他认命般闭上了眼睛。只是,他闭上眼之前,却见一团雪球落在了行尸身上。
再次睁开眼,更夫看见,巡防营统领扶光带着一队兵马疾驰而来。方才的雪球就是出自扶光之手。更夫惊魂未定,伸手扶着门框,却意外将门推开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袭来,他转过身却看见,国公府中的情形,触目惊心。
扶光踏进门槛,踩着门槛下的冰雪,又见死去的楚元英脖颈处没有咬痕,终于判断出国公府内发生了什么。他也叹息,自己还是来迟了一步,有负李红衣的嘱咐。
听得手下说起,是楚灵命人清扫了冰雪,而今日晌午,楚灵以其母亲须静养为名,搬去了九曲巷,他也判断或许这起灭门案是有人故意为之。依着现在的形势,给平南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二,子时三刻,九曲巷。
一抹红影,如羽毛一般,从天而降,落于楚宅院门外的石桥上。脚踩着冰雪,其轻盈的步子,未惊扰已沉睡的冰雪。李红衣甩了甩衣袖,身后传来一阵惊叫声,丁祸如石块一般,落在了他身边。好容易站直了身子,却又摔倒在了地上。
李红衣笑道:“只一夜,就能做到如此,孺子可教。”
“敢问你教了我什么?”丁祸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雪,“是我自己悟性高,自己悟出的口诀好不好?”
而这时候,林亦骑着一匹快马,疾奔而至。在桥头下了马,林亦快步至李红衣身边,先说起乙女已护送着苏音儿去了丁祸在九曲巷的宅子里安置,后又问情况如何。
李红衣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冰雪上,凌乱的痕迹,还有遗落在雪中的那把剑,以及剑柄上的血迹,沉下脸色:“或许,来晚了一步。”
果然如李红衣所料,三人进了宅子,却见廊下,横躺着数具尸体。这些人,都是楚灵带来的下人。推开眼前的房门,床榻上,一对母子倒在血中,死不瞑目。而林亦从另一间卧房中快步走出:“没有活口。”
丁祸微微叹息了一口气,面有惋惜。虽楚灵作恶,可他的家属是无辜的,尤其是那不足十岁的孩子。正欲感叹几句,他却发现这些人,并不像青云观中的行尸,遭遇了啃噬。
俯身看着楚灵娘子的尸身,只有胸口一处伤痕:“好像都是死于枪伤。”
“徐茗说过,逼迫他的人,用的是枪。”李红衣道,“或许你们的猜测没错,是常枫复仇杀人。”
林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逐一检查着每一具尸体,最终他得出了结论:“没有楚灵的尸体。”
回想起院中凌乱的痕迹,还有那把遗落的剑,李红衣道:“被凶手掳走了。”
丁祸挠着头,一脸不解:“如果是为了复仇,掳走楚灵做什么?最要紧的一点,常枫已经死了!难道真的是化为厉鬼杀人?”
低头看着地板上的痕迹,李红衣快步行至院内。终于在雪中,他找到了一组脚印。这一组脚印虽小,可扎实且深,闻着院中遗留的气息:“与茶罐上留下的气息一样,凶手是活生生的人!”
站起身,借着院门上的灯笼,李红衣隐隐瞧见雪地上还有拖拽的痕迹。他想象着当时的画面,自言自语道:“也许是发现了凶手现身,楚灵提着剑,来到了院中。可他根本不是凶手对手。凶手先将楚灵打昏了之后,再入卧房,将宅子里的人悉数解决后,再带着楚灵离开。”
沿着雪地里拖拽的痕迹,李红衣快步至桥上,却发现痕迹消失了。而桥边的栏杆上,有凶手留下的脚印。丁祸出现在李红衣身后,幽幽道:“依照你的说法,凶手的轻功不俗。可常枫,我记忆中,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而林亦,还留在卧房中。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他俯下身子,在楚灵娘子尸体身下,发现了一片干了的叶子。他能感受到,这片叶子,应是从凶手身上遗落的。捡起叶子在鼻尖闻了闻,林亦断定,这是一片薄荷叶。
外面的天光,经雪光映衬,好似天就要亮了。暖黄色灯光之下,画中的长公主似在眼前舞剑,身形飘逸。李红衣闭上眼,似能感受到周身的清风,还有身后的琴声及欲入画的孩童欢笑声。
他缓缓转过身,却不见抚琴之人,只见丁祸,林亦,乙女与苏音儿呆呆地看着自己。丁祸还摆出质疑神色,站起身道:“那是我母亲,为何你每次来,都表现出如此情绪。”
“什么情绪?”李红衣冷冷道。
丁祸想了想,却无法形容出来。只有林亦,敏锐察觉到李红衣眼神中,那种难见的温柔与怀念之情。乙女自那次探梦后,也对李红衣的身份有所怀疑,拉着丁祸坐下并道:“呆子。公子是在点拨你呢。”
丁祸不解:“点我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当真是个不孝子,你都搬去了老君庙,竟让你母亲的画像,遗留于此,这是不孝。”乙女道。
丁祸皱着眉:“你不会是提醒我,让我将画像带去老君庙吧?”
“不然呢。”乙女耸耸肩,“行了,说正事。凶手到底藏在何处?再不将他揪出来,平都城的人都要死绝了。”
李红衣打开茶罐,将茶倒了出来。茶叶条索紧结圆直,在灯光下,色泽更显乌黑油润。闻着淡淡的松烟香,林亦恍然大悟:“是我错了。此前,只关注是哪家茶肆出售这茶叶,却没想过,是哪家茶坊做的这茶叶。”
苏音儿却道:“简六郎下山后,去了趟户部查了查。这芙蓉引并未做备案登记,根本查不出,是出自哪家茶坊。风来茶肆也是偷偷售卖,能查到的账册,也未标注茶叶来处。”
“所以,这芙蓉引是黑茶。”丁祸幽幽道。
乙女一愣:“黑茶,什么黑茶?”
“照你们的说法,这茶算得上只在黑市流通,售价还极高,不是黑茶是什么?”丁祸一本正经解释。
林亦想了想道:“不管如何,肯定出自某家茶坊。一一排查,肯定会有线索。”
“怕是来不及。”苏音儿拿出一份卷档,“这是简六郎从户部抄录的,平都城中的所有茶场茶坊名录。包括皇家茶场在内,一共有十八家,加上私开的小作坊,近三十家。”
夺过名录,丁祸却道:“等等,你们难道忘了。常枫父母开了间茶肆,而且他们家也有茶场。若这茶叶是他做的,查他们家的茶场不就好了。”
苏音儿却道:“如此简单便好了。常家的茶肆与茶坊,在常枫死后,就已被查封。天宁十八年,茶肆被楚灵小舅子低价购得,而茶场归为了淮阳王私产。只是,王奎死后,茶场被封禁,如今已废弃。”
丁祸将名录丢给李红衣:“你倒是说句话啊,不说线索就藏在这茶叶中吗?”
李红衣拨弄着茶叶,开口道:“也不用一一查。这芙蓉引虽下了蛊,却也是好茶,烘焙的要求极高,须用七星灶。”
丁祸反问:“何为七星灶?”
“七星灶形似北斗七星,一边为进气口,一边为出气口,堂内开有七孔,对应北斗七星。顺生逆死,制出来的茶,薄荷清凉,变化万千。”李红衣手沾茶水,在桌上描摹出七星灶的结构图。
“也就是说,只需排查有七星灶的茶坊,便能找到凶手的去处。”林亦终于展了颜。
而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众人回头一看,却是昊六。昊六拿着一张纸走了进来,笑道:“看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
丁祸这才想起,自简六郎走后,一直不见昊六,便问:“你做什么去了?”
“去了趟青云观,请清河王帮忙。”昊六将那张纸交到了李红衣手中,“公子说的,清河王是懂茶之人,自然也知道城中的茶坊。他排查了一下,城中有七星灶的茶坊,只有三家。其中西溪和镜湖,是皇家茶场,清河王的意思,不必查了。”
李红衣直接将纸推给了林亦。林亦摊开纸一看,用茶水点了其中一个名字,江南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