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地下的这一处秘道,能容一辆普通的马车通过。地上还有长年累月留下的车辙印,延伸向远处。越往前走,流水声越清晰,如乙女所言,再走几步,便与那暗河联通了。
知晓目的地,林亦与扶光在前面开路。回望乙女手中把玩的枯荷叶,林亦闻到这秘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荷花清香。也是这荷花清香,掩盖着令人作呕的尸腐之气。且这尸腐之气,在他们行至那暗河边时更为浓烈。而他们一抬头,却见百步之外,暗河之上,有一座石桥。而石桥通往的,就是那地下宫殿。
李红衣与苏音儿紧随其后。苏音儿回想方才丁祸与李红衣亲近,心中生出好奇,便问:“公子不妨直说,为何与丁祸这般亲近。”
李红衣只道:“你来我往,便成了朋友。”
苏音儿知晓李红衣不会说实话了,也不再追问。她回头看去,乙女与丁祸走在身后。在文昌阁第一次见着乙女,她便觉得这个姐姐似在哪里见过。因此她也想到了那一位。只可惜,那一位再也醒不过来了。
乙女将手中把玩的枯荷,顺手插在了丁祸发髻上,一脸好奇:“你到底给公子吃了迷魂汤,他这般教你。”
看着李红衣的背影,丁祸嘀咕:“他给我灌的汤药倒是不少。其实我也好奇,他图我什么?可除了美貌,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可取之处。”
乙女看傻子一般乜斜了丁祸一眼,摇着头,追上了李红衣。丁祸耸耸肩,追上乙女时,他们一行人已行至那石桥边。
过石桥,岩壁之下,有一道几人高的石门。石门之后,有一石窟。那宫殿,就藏于石窟之中。关于此处,丁祸听过不少传闻,如今算是明白了覃天南以火灾要掩盖的是什么。
过了石桥,看着石桥下黑水湍湍,桥边有石阶可往下走,不知通往何处。那石阶上,有隐隐血迹。再看眼前的石门,石门上也有凌乱的血手印,乙女闭眼便能感受到石窟中,有一股浓烈的煞气涌动。仔细看,才发现石门上,血手印之下,竟然刻着一道镇煞符。
乙女嘀咕道:“这鬼地方,是封印着什么恶煞吗?”
苏音儿闺中读过些闲书,也听府里的小厮说过闲话,解释道:“这地宫,与那鬼市,都是出自前朝仁宗皇帝之手。仁宗重文轻武,耽于美色,致使国力羸弱。好几次,夜秦都打到了平都城外。于是,仁宗便命人仿照皇宫崇庆殿,修筑了这座地宫。只要夜秦来犯,他便带着文武百官来此避祸。只可惜,他只来了一次,便再没出去。”
乙女听得好奇,追问:“为什么?”
“自然是死在了这里。”李红衣道,“有一人,率兵击退了夜秦后,发动宫变,以夜秦之名,诛杀了仁宗,血洗地宫数百人,登上了帝位。而此人,便是李朝的开国皇帝。”
乙女打了个哆嗦:“本想躲在这里保命,却绝了命。原来这鬼地方,不是地宫,而是地府。”
“所以开国皇帝登基后,便命人封禁了此地。”李红衣行至石门前,抬头看着那道镇煞符。可仔细一瞧,却察觉,这道符似乎是新设不久,而门上的血迹应是有人关上这石门时留下。
看着血印,李红衣推想,或许这石窟中发生了血斗。而获胜之人,仓惶逃离后,请了人设下这符咒,压制死者冤魂。
林亦回想在镜湖时,陶罐中藏着的符,转头与李红衣道:“这与那两名儒生,从镜湖中捞出的镇煞符,是一样的,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么说,他们镇的并非旧鬼,而是新煞。”李红衣说完,转头看着丁祸。
丁祸假装无意走到李红衣身边,趁着扶光与林亦合力推门时嘀咕:“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怕。正好这地方,可以写进我的《搜鬼计》中。还有,这地方也并非只死人,也是救了人的。听说,陛下为太子时,三皇子张允拥西南黑甲军北上,以侍疾之名起兵造反。陛下率兵力护平都,却寡不敌众,终退守至这地宫中。而他也终于等来了援兵,击退了叛军,登上了帝位。而去请援兵的人,你可知道是谁?”
提及此事,李红衣脸色稍沉了些,眼中忽有了隐隐恨意。被丁祸推了推,李红衣才道:“你母亲,长公主。也因平叛有功,长公主被封平南王。是李朝甚至是前朝,仅有的一位封亲王的公主。”
听得这段过往,乙女叹道:“难怪皇帝如此纵着你,原来是因你母亲的缘故。”
虽有得意,丁祸还是面露哀伤:“我宁愿母亲父亲还活着。”
忽想到林亦父亲是为护着自己,死在了公主府,丁祸忽心头一颤。平日里他,也对林亦失去父亲感同身受,却不曾与自己勾连。如今想来,算得上自己害死了林父,也难怪林亦对自己有万般敌意。
而此时,林亦与扶光用尽了十成的功力,也无法撼动石门分毫。二人蓄力,意欲再来时,听得李红衣道:“是这符,锁住了这扇门。”
知晓李红衣有破解之法,林亦与扶光退至一边,看着李红衣口中念念有词,指尖画出一道灵符。灵符融入石门之后,扶光与林亦再合力,才将石门推了开来。
石门开的一瞬,一阵风如鬼魅一般窜了出来,带着浓烈的尸腐气。闻着这气味,林亦有了极不好的预感。其余人,也都变了脸色。
只有丁祸,闻不到任何异味,别有意味看了眼林亦后,钻入了门里。他极为好奇,这救了宁帝性命的地宫,究竟长成什么样子。想必,这地宫,不说雄伟如通天阁,至少也是崇文殿的规格。可当扶光与林亦点燃了排布于四周的火炬后,整个石窟被照得透亮,整个地宫尽现眼前,丁祸却耷拉下了脸色。眼前这宫殿,哪里是皇家之所,而是平阳坊的青楼瓦舍。
曾救下宁帝一脉数百人的宫殿,挂满了俗不可耐的纱幔,各处挂满了艳丽的宫灯。殿前的广场上,不知是何人,引入了暗河水,挖出了一口数丈宽的水塘。水塘中,种满了荷花。而这些荷花,虽散发着清香,可都已枯萎,成诗人笔下残荷之景,也如这勾栏之所,已遭人遗弃。
荷塘中,飘着许多衣物,甚至有金银首饰。而荷塘边,有许多喷射状的血迹,青石板上散落着刀剑兵器。而兵器之下掩盖的,是凌乱的脚印。
当李红衣如白日里眼盲时一般搭着丁祸肩膀时,丁祸眼前似闪过凌乱的片段。他看见,几名身着艳丽服饰的男女及穿素衣的伙计,从殿中仓惶逃出。可围追堵截的黑衣人,将他们砍杀于石阶上,或荷塘边,或荷塘中。
乙女感受着周围的气息,正色道:“好重的煞气。”
李红衣远望殿门上挂着的牌匾上写着“残荷居”三字,又拿出拿出那三个绣着荷叶的荷包,摸着荷包中的莲子,心中终于明白这荷包的来历。故而苏音儿念着门框上的对联时,他将荷包丢弃至那荷塘中,一脸的厌恶。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番爽。”这联句,与残荷相应成趣,颇有美感。可满地的血迹,却让这美感成为了笑话,甚至是杀人的刺刀。而这把刺刀,让丁祸在幻想中看见,石阶上血流成河,也听见所谓残荷居里传来的惨叫。他一把抓住李红衣的手,幻象才从眼前散去。微喘着气,他哆嗦着与李红衣道:“那些被掳来的人,被囚禁于此,都死了。”
而此刻,扶光与林亦又一齐推开了殿门。殿中,与殿外一般,纱幔乱舞,桌椅倒塌,瓷器碎了一地。狼藉中,处处都有血迹以及凌乱的脚印。
林亦抬头看见,四处飘飞的天蚕血,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苏音儿的口鼻。苏音儿一时呆在原地,不敢呼吸。看着苏音儿红了脸,林亦才收回手,一时不知所措。
从丁祸腰间扯下酒壶丢给了林亦,李红衣道:“一人一口,可破天蚕血。”
而扶光,毫无防备,被飘飞的天蚕血晃了眼睛,竟以为那飘飞的纱幔,是那婀娜多姿的舞姬。幸而林亦撒了捧酒在他脸上,他才恢复了神志。再回头看见眼前的两位女性,他忽生羞愧,而与林亦一道,踏上了楼梯,往二楼去查看了。
楼上的厢房甚至是便殿,都与殿中的状况如出一辙。只是,从凌乱的痕迹中,可以看到散落的迷情药丸,助情趣的长鞭,还有许多难于启齿的器具。在一间厢房中相遇,林亦看见扶光捡起了一根沾着血迹的长鞭,二人都尴尬得红了脸。彼此叹了口气,才一同回到了殿中。
苏音儿也察觉到这地方残留的恶,终究是闺中女子,一时不知所措。幸而这时,乙女一把将她扶住,她才心安了几分。与林亦四目交接时,她又红了脸。
唯有李红衣,不受任何侵扰,如神一般,立于这邪恶之地,垂眼俯视众生,不怒亦无怜悯。抬头见煞气环绕,他指尖画出一道探灵符。一时间,周围煞气翻滚,许多曾发生在这里的画面,闪现于众人面前。而在场的所有人,都须看见真相,看见罪恶发生。
事实似乎比林亦料想得更让人愤恨。他们在幻象中看见,何欢与英儿被人送入这宫殿中,他们惊恐无比。他们欲逃脱,却被覃天南领着人抓住。遭遇了一顿毒打后,他们被下了百花露之毒。中了此毒,就算他们逃了出去,也会经脉爆裂而亡。阿欢想尽办法逃脱,却亲眼见着伙伴从桥上坠落,掉入了暗河之中。
无数次的逃脱与毒打后,何欢与英儿已绝望。为了活下去,他们穿上了特制的天蚕血,迎接客人。来这里的客人,大都是朝廷权贵,他们腰间都系着一个荷包,荷包里装满了莲子。何欢再次看见姚录时,瑟瑟发抖,惊恐无比。
姚录乘着马车而来,进门时亮出代表身份的荷包。交出一锭银子可换一粒莲子,姚录可以选择由谁陪伴。而姚录,再次选择了何欢。何欢在惊恐中,被扒光了衣物,遭一次又一次毒打,最终被姚录活活勒死。
林亦看见了刘寅与钱敏将英儿吊于房梁之上。一鞭又一鞭,英儿皮开肉绽。她喊救命,可恶徒们更加兴奋地挥着鞭子。
纱幔飘舞,这曾经庇护李朝皇帝的地方,变成了血腥的取乐场。恶徒们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具又一具尸体被丢入暗渠之中,也有一批又一批人被送入这刑场。
然而某一日,覃天南带着一对黑衣人出现。黑衣人们见人便杀。凄惨的叫声中,覃天南脚下已堆成了尸山,血流成河。
惊恐地看着血流至脚下,林亦终于忍不住大喊:“够了!”
林亦这一声喊后,幻象在呼吸间散去。所有人面色凝重,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苏音儿以及乙女,甚至是丁祸,已满眼含泪。
回想池塘中的残荷,以及门框上的词句,苏音儿觉得无比恶心。如此天地难容的恶行,竟是他们所享受的残荷之美。林亦明白了苏音儿怒从何来,快步行至门外,挥出了剑,将那对联及牌匾卸下,砸得粉碎。
看着“残荷居”三字碎裂,李红衣总结道:“覃天南以胭脂铺为幌子,掳来那些无辜男女囚禁于此,将他们训练成供人取乐的玩物。而来此玩乐的人,都是朝中官员。覃天南以此,满足那些禽兽的欲望,也以此牵制他们,为他的主子所用。”
扶光和林亦微微缓了过来,同时道:“淮阳王?”
李红衣却道:“最终受益的是淮阳王,可覃天南背后,另有其人。”
微微细想,林亦便猜到了那人的身份。丁祸一直紧紧拉着李红衣的手,追问道:“那为何覃天南会血洗这里?而他又为何假死脱身?”
“自然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到了这一步,扶光知晓自己不该有所隐瞒,“其实,在二位调查阴灯一案时,礼部尚书钱韫,就曾上书通天阁,说查清他女儿之死与覃天南有关。只可惜,那时陛下无暇顾及此案。”
乙女想了想道:“所以,钱韫之死,并非傩狮索命,而是遭人灭口。”
“是。不过,钱大人还活着。”扶光掏出从秘道中寻到的玉牌,“这是我从秘道中寻到的。这或许代表着,钱大人被掳来了这里。”
环顾四周,只有血迹和消散不去的阴煞之气,苏音儿道:“既然那些女子都遭灭口,那他们的尸身都藏于何处?莫非都已沉入镜湖?”
李红衣微微转身,忽甩了甩衣袖,一缕清风飞出。那石门上的镇煞符,化为尘灰散去。弹指间,烛火闪烁,弥漫在这石窟中的煞气,忽凝聚在了一起。如指引李红衣几人一般,这团煞气冲出了石门,落在了那石桥之下。
待李红衣几人赶至那桥下后,他们才知,石桥之下,竟还藏着一间密室。不等扶光与林亦推开,煞气冲撞着石门。呼吸之间,石门竟被拉开了一条缝隙。点燃火绒,透过那条缝隙,李红衣几人瞧见,密室中躺着无数具尸骨。
尸骨之后,还有一人蜷缩在墙角,奄奄一息。而此人,就是扶光一直寻找的礼部尚书,钱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