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钱清婉亲眼看着小厮草草收殓了何欢的尸身。塞了些银子,说了些好话,小厮才给她与英儿些时间,给何欢净净身。何欢生前,最洗洁净。尽管深陷着污泥渠,身上伤痕累累,他也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若非那一日何欢与英儿护着,清婉或许早就已经死了。支撑着到现在,也是存着一份求生之心,将来有一日能从这里逃出去。哪怕没了清白之身,她也须与父亲道个别。最要紧的是,她要救这里的每一个人,让这里的恶徒遭到报应。这也是他们所有人的心愿。
每一具被丢出去的尸体,她们都会想方设法,将何欢拟好的那份名录及求救信藏于尸身内,送出去。尽管这是第十八次,她们也心存希望,能被人拾得。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死的是何欢。
趁着给何欢换衣时,她们将名录以及求救信涂了蜡,塞入了他的口中。远远瞧着何欢的尸身顺暗渠而下,她们祈求傩神保佑,何欢的尸身能被人找到。可奈何,何欢的尸身顺流而下,沉入了镜湖湖底,被那镇煞符镇压,永无浮出水面的那一日。而他口中的名录与求救信,随着皮肉的腐烂,被水草和淤泥掩埋,一点点遭鱼虾啃噬,化为乌有。
天宁十九年,十月初八,戌时二刻,残荷居。
暗河水暴涨,应是地上落了暴雨。清婉小憩时,做了个噩梦。她梦见母亲死于自己灵前,父亲一夜白头。于是,她觉得自己或许无法活着出去了,尤其是刘寅进了她的门。因着对她父亲的敌意,刘寅对她下尽了死手。也或许是她看见了死亡也接受了死亡,她趁着刘寅入睡时,取下了他的指环,吞入了腹中,从窗户中跳了下去。
与何欢那般,她的尸身被抛入了洪流之中,顺暗渠而下。只是,这一次似得到了傩神庇佑。镜湖中掀起的浪,将她的尸身卷起,推到了岸边的水草之下。几日后,洪水退去,她的尸身被洗衣的妇人发现,终回到了她父亲面前。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十九,丑末,残荷居。
看着眼前横躺的尸骨,苏音儿立即转过了身,不忍多看。林亦与扶光亦有惊骇之色。是李红衣提醒,救人要紧,他们二人才踏过尸骨,从密室中,将钱韫抱了出来,安放于石桥之上。
瞧着那团煞气,在石桥下翻滚,乙女轻声与李红衣道:“他们似乎在帮我们。”
李红衣却道:“是他们在自救。”
丁祸到底在李红衣身边,做了几天药童,学着李红衣的模样,试了钱韫鼻息,摸了摸脉,抬头道:“他好像要死了。”
李红衣示意丁祸几人退至一边,缓缓蹲下身子,先是以灵符,稳住了钱韫的神识,又从腰间掏出一颗药丸,塞入了钱韫嘴里。片刻之后,钱韫的肉色渐渐恢复,缓缓睁开了眼睛,嘀咕道:“水!”
喝了林亦喂的几口水,钱韫才算是活了过来。艰难地站起身,看清了眼前的人,他又掬着礼数,拜见了平南王,并谢李红衣救命之恩。李红衣微微颔首,笑道:“扶统领为寻钱大人而来,心中应有颇多疑问。”
就在钱韫起身时,李红衣注意到钱韫的脚印,钱韫的脚下沾了不少泥。只是那些泥,被污血掩盖,难以察觉。而林亦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也不动声色,退至一旁,静听扶光问话。
先于淮阳王寻到了钱韫,扶光算是松了口气。他本打算将钱韫带出去后,再细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李红衣开了口,而钱韫失踪,又与傩狮杀人一案有关,于是他扶着钱韫在桥头的石墩上坐下,开口问:“钱大人可还记得,是何人将你掳到了此处?”
喘息了一口气,钱韫先抬头看了眼扶光,后微微低垂眼眸道:“游傩狮那夜,因家中有变故,我晩了些时辰。匆匆赶去文昌阁,却因路口堵塞,无奈只能绕道。可行至南阳街时,被人拦住了去路。”
扶光想了想道:“可是刘寅的人?那夜的事儿,我曾细查。大人家中无事发生,不过是刘寅派人假传消息而已。”
冷哼了一声,钱韫道:“不过是他惯用的伎俩而已。这三年,他都是用这个法子,代替我主持祭礼。”
李红衣忽插话道:“这么说来,大人与刘寅积怨颇深啊。”
抬头看了眼李红衣,钱韫叹了口气道:“我也以为来人是他。我掀开轿帘时,跟着我的小厮和马夫已昏了过去,而出现我面前的,竟是一头凶神恶煞的傩狮。”
“你是说那杀人的傩狮?”丁祸有些意外。
钱韫心有余悸,点头道:“我以为我必死无疑,却不想,那傩狮只是将我打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就已经在这了。”
歪着头打量着钱韫,丁祸道:“这么说,大人能活下来,算是奇迹了。刘寅、钱敏,还有姚录,可是被傩狮咬得死无全尸。”
钱韫微微苦笑,回头看着那石门以及那池塘中摇曳的残荷:“这么说,或许是傩狮念我失女丧妻之痛,留了我一条命。”
注意着钱韫的神情,丁祸欲说什么,却见李红衣摇头,他才将疑问咽了回去。扶光捕捉到丁祸都神色,转移话题一般道:“看来那傩狮不只是留了大人一条命,还救了大人一条命。我带人找到大人的马车时,跟随大人的小厮及马夫,已死于鬼王枪之下。”
“鬼王枪,桑青?”林亦道。
扶光点头道:“依据现场的痕迹,我猜,那夜淮阳王府派了桑青,意图在混乱中刺杀钱大人。只可惜,他们晚了一步,钱大人已被傩狮掳走。故而,是那傩狮,救了钱大人一命。”
如此说法,丁祸觉得稀奇,心里在琢磨,杀人的傩狮为何会救钱韫。而这时,他又感受到李红衣的目光。无需指点,他懂了李红衣的意思,转而道:“淮阳王为何刺杀大人?”
“自然是觉得他碍事。”乙女听了许久,打着哈欠与丁祸道,“你不是说过,他一直尽心辅佐太子。太子死后,他又想尽办法,阻挠淮阳王入主东宫。好比这一次夜游傩狮,反对淮阳王观礼的,就是他钱大人吧?再说了,他死了,刘寅名正言顺升任礼部尚书,一举多得。”
“不止如此。他们杀我,更多是为灭口。”钱韫眼中含恨。
李红衣瞥了眼扶光:“听扶统领说,大人曾上书通天阁,令爱之死,与覃天南有关。莫非这覃天南背后的人,就是淮阳王?”
“是否是淮阳王,我未查证。可我知道,与刘寅有关。”闭眼呼吸了一口气,钱韫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扳指。
看着那玉扳指,林亦忽想起了什么,收殓刘寅的尸身时,刘寅的手指上有一道环痕。而他也曾见过刘寅右手上,戴过一枚玉扳指,也就是钱韫手中这一枚。
钱韫似有不忍,红了眼眶道:“这枚扳指,是从小女腹中找到的。”
林亦追问道:“所以,大人便断定,钱小姐的死,与刘寅有关?”
“我心中有此猜测,但不敢打草惊蛇,暗中派人跟踪了刘寅数日。”钱韫细说道,“终发现,刘寅经常进出平阳坊一间胭脂铺。小女失踪前,也曾去过这间胭脂铺。甚至,我追查了许多失踪案,许多男女失踪,都与这间胭脂铺有关。而这间胭脂铺的老板,就是覃天南。偶然查看平都城的舆图,我才知这间胭脂铺下面,藏着一条秘道,而这条秘道联通着前朝留下的一座地宫。小女遇害前,曾遭人凌辱,且我发现有许多朝中官员经常进出胭脂铺,一进便是数个时辰。故我推测,或许是覃天南以胭脂铺为幌子,掳来无辜男女囚禁于此,供刘寅,钱敏,姚录那般的畜生享乐。”
钱韫心中目露凶光,满脸的恨意。扶光微微安抚钱韫,似说与其他人听一般道:“淮阳王府刺杀大人灭口,或许就说明,覃天南背后的人,就是淮阳王。”
“于是我暗中上书,请求陛下彻查此事。”钱韫道,“可因我没有实据,又逢太子遇害,此事便搁置了下来。现在想来,或许是小女冤魂指引,傩狮才将我掳来此处,终得实证。”
苏音儿与钱家小姐,有过往来。想着钱小姐的遭遇,她心中哀叹,也有些后怕。不自觉地,她轻轻拉林亦的胳膊。而林亦,并没有闪躲。
亲自查到了这里,又有了钱韫这个人证,丁祸微微松了口气,转身与李红衣道:“如今算是查明了他们因何而死,是否就能化解傩狮的怨念了?”
“死因是查明白了。”李红衣道,“可凶手的身份,不过挖开了冰山一角。幕后真凶不现身,傩狮不会停止杀人。”
扶光急切道:“覃天南幕后,不是淮阳王吗?”
“可目前我们查到的,除了刺杀钱大人,没有半点线索指向淮阳王,顶多能证明覃天南与此案有关。”林亦道,“更何况,覃天南生死不明,不知去向。”
那日跟踪姚录时,乙女已然探到,姚录与那个人来往,且提到了一份名录和别册。找到这份别册,便能顺藤摸瓜,查清幕后之人的身份。丁祸想了想道:“这么说,我们必须赶在傩狮动手前,找到覃天南。”
知晓丁祸推出这一点的逻辑,乙女拍了拍丁祸道:“孺子可教。”
李红衣笑了笑:“下一步如何,且离开这里再说。”
听得要出去了,乙女才有了笑容,扶光搀扶着钱韫,林亦护着苏音儿,跟随着李红衣与丁祸,从原路返回。只是,但他们行至那秘道与暗河交汇处,意外陡生,秘道中忽传来一阵轰隆声。
躲避着滚滚而来的扬尘,丁祸咳嗽着道:“应是那仓库坍塌,这条路怕是堵死了。”
已是半夜,苏音儿毕竟是女子自身,已有些疲惫。抓着林亦胳膊,她忧心道:“那我们如何出去?”
看着暗河中水流湍湍,林亦回想沉入镜湖的枯尸:“或许,顺暗河而下,可至镜湖。”
“暗河经那地宫之后,河道只如这秘道大小,水深且急。”李红衣道,“更何况,此处离镜湖至少二十里。顺流而下,或许永沉镜湖底了。”
虽李红衣否决了林亦的说法,可丁祸坚信,有李红衣在,必有解决之法。只是,这一次,他先寻到了出路。感受到身后一阵冷风,丁祸转身却看见,指引他们寻到钱韫的那团煞气,忽从眼前闪过,沿暗河而上。挪步至暗河边,他发现见暗河边有一条小道,顺着河道往上,可容一人过。行至那小道上,丁祸大喊:“不能往下走,那便往上走。”
看着丁祸不自觉流露的变化,李红衣心中有无法言说的欢喜。可这欢喜转瞬即逝,只因丁祸脚下打了滑,整个人往暗河倒去。
一个闪身,拉住了丁祸,李红衣柔声道:“脚下滑,当心。”
丁祸摸了摸肩上,黑猫还在,大松了一口气,憨笑着对着李红衣。李红衣回头见林亦几人一脸的疑惑,也不在意,朝着林亦道:“林少卿应知晓,往上通往何处。”
林亦微微细想,面露喜色,与苏音儿异口同声:“鬼市!”
顺着暗河而上,一个时辰后,李红衣几人经鬼市,终于从那荒废官衙后院的井口中出来,回到了地上。出乎林亦预料的是,他抬头却见,司马钦领着一队大理寺胥役在等着,而他们身后躺着数具黑衣人的尸体。
司马钦指着身后那些尸体,得意道:“我们来时,这些人已埋伏在这里,想必是已料到大人会从这里出来。”
扶光和林亦同时反应过来,这是李红衣的安排,不禁心生佩服。扶光心中更是有所忌惮,而他听得李红衣道:“淮阳王府的人想必是盯着巡防营的一举一动。未免打草惊蛇,便没通知巡防营。接下来,得劳烦扶统领护送钱大人去青云观安置了。”
扶光心中更是一颤,原来李红衣还知道他与青云观的关系。
李红衣又道:“如今能保钱大人周全的,就只有清河王了。也劳烦扶统领给清河王带句话,钱大人已命丧傩狮之手。”
“先生思虑周全。在下先行一步。”扶光说罢,转身带着钱韫离开。
看着扶光与钱韫出了荒衙,丁祸凑到李红衣耳边,神秘兮兮道:“你觉不觉得,钱韫有些古怪?”
李红衣故作不解:“怪在何处?”
丁祸道:“首先,他说自己是被傩狮掳去地宫的。可他脚底下有泥。若是被掳去的,脚底下怎么会有泥呢?还有,我提到刘寅三人的死时,他无半点意外,好像知道他们已死于傩狮之手。可若他在夜游傩狮前被掳走的话,又如何知道这些?所以,我觉得他有古怪。”
听得丁祸如此分析,林亦和苏音儿都意外的很。他竟没想到,丁祸跟着李红衣,也学会了思考。甚至丁祸在看到林亦与苏音儿的眼神时,也未出言不逊,而是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苏音儿回道:“并非你说的不对,而是你整个人,有些不对。”
林亦不与丁祸辩驳,见苏音儿一脸疲态,先安排了司马钦带着人将苏音儿护送回宁远侯府,并命人去请仵作,入地宫收殓那些遇害者尸身。
目送着苏音儿上了马车,林亦才转身与李红衣道:“该如何寻覃天南下落,先生可有法子?”
李红衣道:“林少卿别忘了,还有一人,一直被关押在你大理寺狱呢!”
“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林亦道,“曾有人在张道人的饭菜中下毒,怕也是想着灭口呢。”
已过卯时,荒衙门廊上亮了一夜的灯笼,油尽了,便灭了。传来几声鸡叫,天光微启,远处屋顶上飘舞着氤氲雾气。
李红衣缓缓闭上眼睛,与林亦道:“既如此,林少卿须给他们一个机会了。”
丁祸听得稀里糊涂,想起了在地宫时未得到答案的问题:“所以,你二人当真暗渡陈仓,早勾结在一起了。”
林亦听不得丁祸这用词,欲说个明白,可还未出声却见丁祸摆着手。
“不必解释,本王懒得追究。”丁祸打了个哈欠,温柔地摸了摸肩膀上的黑猫,看着天光落在眼前,“李红衣,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