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理寺狱中,林亦见过张道人后,总有些安不下心来。而让林亦反复在心中推敲的,并非他满口似是而非的唬人虚话,而是他塌陷的鼻梁。他鼻梁上并不显眼的凹痕,搅得林亦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推演。
离奇的是,林亦那古怪的推演,或许能佐证淮阳王的无理坚持,他就是操纵傩狮,或者以障眼法,谋杀户部侍郎刘寅的真凶。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十六,巳时二刻,大理寺狱。
傩狮杀人一案,宁帝已下旨,由平南王丁祸追查。可关于本案的文书,还未送至老君庙,林亦便有权提审看押在平都府狱中的六名道童。张道人涉嫌杀人,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这六名道童,十六七岁的年纪。林亦见到他们时,都已皮开肉绽,想必是遭遇了严刑逼供。司马钦打探到,是淮阳王府的人所为。张道人毕竟是修道之人,会些异术,若他不开口,就算是淮阳王也不敢有过分之举。故他们只能从这些道童下手。若他们做了伪证,也能定张道人的罪。
见到林亦时,道童们纷纷跪地。他们听过林亦的名号,知晓林亦为人正气,必定不会冤枉了他们。他们哭诉,他们无辜,张道人也无辜。是祭礼时,锣鼓发了响,才招来了恶猖,实为天谴。
听得此话,林亦反而起了疑。他也查验过,祭礼时用的那面大鼓。那鼓面,由牛皮所做。击之鼓声如雷,是极好的鼓。翻来覆去检查,林亦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可当他学着道童模样,护着鼓面时,才发现了异常之处。有人在鼓中动了手脚,手掌触碰鼓面,鼓面便会发出异响。
就算是鼓响招来恶灵,那着护着鼓面的人也有可疑。而这可疑之人,就是林亦眼前的道童。他名唤七儿,是张道人的大弟子。
当林亦说起那鼓上的机巧,欲将七儿当成嫌犯时,七儿辩解道:“大人明鉴。那鼓是师父带来的,也是师父做的。有何机关,小的根本不知。”
林亦笑道:“如此说,你是认为你家师父有嫌疑了?”
七儿看了看其余道童,似下定了决心一般道:“不敢欺瞒大人。我兄弟几个,其实是无家可归的乞儿,是张道人花钱雇来的。”
林亦身后的司马钦一脸惊异,皱着眉道:“原来这张道人是江湖骗子!”
对于这答案,林亦并不意外。方才提审张道人时,他就闻到张道人身上,有一股脂粉香。若是真正的修道之人,又如何会近女色?瞧着七儿的话未说完,林亦道:“你继续说。”
抬起头,七儿眼神示意林亦凑近。稍微犹豫后,林亦侧着耳朵。七儿与林亦耳语了几句后,林亦即刻起身,领着司马钦出了大理寺狱,直奔张道人在京中的住处,东阳客栈。
东阳客栈的老板听得林亦来意,立刻打开了张道人所住房间的房门。房中一片狼藉,老板解释淮阳王府的人也来过了,将房中翻得乱七八糟。只是,他们并未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让老板下去后,司马钦看着散落的符咒,衣物,还有一些祭礼所要用到的器物,嘀咕道:“大人,我们怕是来晚了一步。”
林亦却道:“他们与我们要找的,并非同样的东西。”
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脂粉味,林亦捡起了地上的一件里衣。脂粉味就是这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摸着里衣,林亦发现,质地与做工,竟与那些枯尸上的衣物如出一辙。
司马钦在床榻上,发现了一个散乱的包裹。包裹里装着一个钱袋,钱袋里的银子还在。司马钦嘀咕道:“这么多银子都不要,他们似乎在找一件更重要的东西。”
翻出一个账本,司马钦翻了翻,便丢给了林亦。林亦仔细阅览,才知张道人,竟有记账的习惯,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明明白白。只是奇怪的是,这账本上虽记了他近五年的账,可每一年中都只记录十一月初一至十五的开销。
司马钦凑过来瞧了瞧:“是这十五天,很重要吗?”
放下账本,林亦又见包袱中藏着一张符咒。看着那符咒,林亦慢慢沉下脸色:“难怪淮阳王这么急着给他定罪!”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十八,酉时二刻,平阳坊,南天胭脂铺密室。
丁祸在密室中,推开了一道石门,竟然发现了一条秘道。李红衣与乙女赶至时,丁祸无比兴奋,拉着李红衣要去秘道里探一探。只是,李红衣却并不动。已近天黑,他眼前模模糊糊,借着火绒的光,似能看清密室的轮廓。
在模糊的视线中,辨别出散乱的书架和杂物,李红衣道:“丁祸,你与我所说,这密室中有什么?”
“你管他有什么!”丁祸道,“赶紧走吧!”
乙女明白李红衣自有用意,依着顺序,将这密室中的东西,巨细无遗全都讲解了一遍,甚至她还清晰描述了每一件物品的摆放位置。
李红衣在脑中构建眼前的画面,视线落在了墙角那叠放着的书架上。又听得丁祸说起,唯有石门的位置,清洁无杂物,他终于明白,是有人刻意挪动了书架,就如那屏风一般,为的就是让人发现这秘道的存在。
丁祸歪了歪头,再次看着眼前的杂物,嘀咕道:“你这么说,我忽然觉得,这密室里的东西,像是有人故意摆在这的。”
李红衣点点头:“而他故意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引导我们查到某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就藏在这些杂物中。”
乙女闻声,撸起袖子,拉着丁祸,在杂物中翻来翻去。最终,他们在倒塌的书架下,找到了一个漆木盒子。盒子中,装着一个账本,一些符纸,还有一把手掌大小桃木剑。剑身上刻着“雷电”二字。
李红衣摸着剑,听着乙女描述符纸上符咒的样式,微微变了神色:“师公教的法器和镇煞符。”
丁祸翻着账本,嘀咕道:“这覃天南倒是个仔细人,每一笔开销进项都明明白白。说起来,五年间,他这铺子没赚钱不说,还亏了近千两。可古怪的是……”
乙女追问:“什么?”
翻出十一月份的账目,丁祸解释道:“可每年的十一月初一至十五,都没有记账。难道,这几日,他歇业关了门?”
乙女想了想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对面客栈的老板说,覃天南每年的十一月初一至十五,都会回乡探亲。说是家乡风俗,怕被平都城的游傩祭礼冲撞。”
“游傩祭礼为的是镇邪,驱疫,祈福,迎祥,纳吉。”丁祸道,“他怕冲撞他什么,难道他是鬼不成?”
乙女耸耸肩:“也许因他是南桑人。”
鼻头微动,李红衣忽俯下了身子,捡起了从账本中掉落的一块形如肉皮的皮质。放在鼻尖闻了闻,李红衣道:“或许,冲撞的是他的身份!”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十九,酉时二刻,大理寺狱。
因着前日,有人在饭菜里下了毒,若不是昊六识破,张道人怕是已经登了极乐。故而,看着牢房门口摆着的那壶酒和那碗铺满了肉片的黍米饭,张道人并不动心。
躲在草席下睡觉的耗子,也就是昊六,爬了过去,化作了人身。昊六俯身闻着味道,抓起一块肉丢入嘴里,又喝了口酒。感受着自己身子无异样,昊六端起食盘放在张道人面前:“放心吃吧,没毒。”
瞧着昊六脸上的确无异色,张道人倒了杯酒,笑道:“很好奇,他们的毒,毒不死你。”
“我又不是人,怕什么毒!”昊六道,“你应该知道下毒的人是谁吧。好歹共处了这么久,你且说说,他们为什么要杀你灭口。”
只吃了一口,张道人便丢了筷子。他不理会昊六的问题,直接躺下了。昊六也不追问,将剩余的肉饭吃了个干净。喝光了酒,打了个饱嗝,昊六又化作了耗子,钻到了草席底下。
也许是这酒烈了些,昊六沉沉睡去,未察觉有人潜入了牢房,朝酣睡的张道人挥起了刀。幸而一声惊雷,打醒了昊六。化为人身后,他闪身将八刀挡了回去。又一记旋风腿,他将那人踢开了许远。而那人,似乎知道自己打不过昊六,转身便往外跑去。
昊六本记着李红衣的嘱咐,半步不离牢房。可今夜,酒精作祟,他追了出去。在那人翻越大理寺的院墙时,昊六腾空而起,抓住了那人的腿,将他拉了回来。那人挥刀反抗,昊六又使出一招见风使舵,直接将他的刀夺下,抹了他的脖子。
活动了筋骨,出了身汗,昊六忽然清醒了过来。狠狠拍了拍大腿,昊六化为耗子,在几个弹指后钻回了牢房。只可惜,他晚了一步。
一缕黑影在昊六眼皮下飞出了牢房,而张道人倒于血泊中,胸口被刺出了一个血窟窿。
一炷香后,几名胥役领着仵作曹明赶来。曹明草草验了尸,也未填尸格,便命人将尸体抬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张道人的尸身,被送进了义庄安置。那时,电闪雷鸣,似有风雨要来。这里的守棺人老五,嘴里不停地咒骂。他咒骂半夜三更,这阴气最甚时送来这么一具尸体。当狂风吹开了门时,他更是来了火气,却又不得不弓着身子,艰难地挪着步子去关门。
一阵惊雷落下,狂风之下,暴雨大作。如敲鼓一般的雨声,令人心慌得紧。看着远处煞气弥漫,外面街上有一队巡防营的兵马疾驰而过,老五又咒骂了几句,费力地将门关上。
念了几句他自己都不懂的咒语,老五艰难地转过身,准备回去休息。可他一抬头,却听见“咚咚咚”的撞击声。他仔细辨认,竟是方才送来的棺材里发出来的。可他确认过,棺材里的人,的确是已经死了的。
老五手上起了起皮疙瘩,却也不得不提着灯笼近前查看。边走他边骂,死了就不要想着还阳。可这句话刚落音,一阵惊雷落下,棺材板被推开了。老五确定已经死了的张道人,弹坐了起来。
真如老五咒骂的那般,张道人还阳了!
老五方才所见的巡防营兵马,由扶光带队。他们接到消息,皇宫丹阳门外出了事故。当扶光赶至时,孙祁也已领着一队禁军赶至。他们二人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得目瞪口呆。
近三年未有人敲响的登闻鼓,无人自擂,鼓声大作。鼓声急促,如有恶灵诉冤。登闻鼓后的宫墙上,竟然写了数行血淋淋的字。一道闪电划过,扶光和孙祁才看清,那是十八个名字。
如傩狮留下的杀人预告般,这是将死的十八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