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没入水中后，她能感受到周身有一股气息在涌动。随着这股气息的涌动，生出一股暖流，将清宁身子包裹，抵御水底的寒冷，让她能心平气和，寻找她丢失在这里的一段记忆。
随着她思绪的涌动，她所记得的在她噩梦中反复闪现的片段随着暖流浮现。她依旧记得，有一个面如罗刹的男子，在一条不见尽头的暗道中，追逐着她。她慌张失措，为保住性命，只能踩着烂泥往前奔逃躲避。她偶尔回头，只因她在意她的父亲。
忽地，清宁猛然睁开了眼。一段新的记忆，从暖流中进入她的身体里。她记起来，就是这个追逐她的人，谋害了他的父亲。她父亲并非从通天阁坠落，而是为保护她，而死于那罗刹的剑下。
那罗刹用的是剑，剑光令人胆寒。她又记起，当她奔逃至那暗道尽头时，已经走到了绝路。她身后是一片漆黑的水域。水域中，有波涛翻滚。可那个人，已经追逐而至。短暂的思考，她下了决心，转身跳入了水中。而那罗刹扑上来时，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是沈炼。”清宁终于记起了杀父仇人的身份。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辰时，平都城，九曲巷。
离开镜湖后，丁祸与苏音儿带着清宁，回到了长公主留下的宅子里。生怕清宁着凉冻出好歹，丁祸拿出了长公主留下的旧衣，让苏音儿替她换上。他又寻来了火盆与木炭，生了火，将屋子里烤得暖暖的。
清宁与苏音儿换了衣服出来，见丁祸笨手笨脚在煮着姜汤，满脸炭灰一副花猫样，都忍不住发笑。只是见着丁祸憨笑，清宁又冷下脸，装作对丁祸保持距离的样子。
“还冷吗？身子可舒服了些？这身衣裳可还合你意？”丁祸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不管清宁如何，他嘴里的话和手中的动作从未停下。
苏音儿看着，心中发笑，玩笑着嘀咕：“你好歹是五珠亲王，何苦这样低三下四？”
“什么低三下四？”丁祸道，“为心仪的姑娘当牛做马，我食之如蜜，甘之如饴。”
苏音儿嫌弃地哆嗦了一下，笑着与清宁道：“姐姐可记起他曾在你面前，也是这副狗样子了？”
“我只记得，我曾养过一只猫。”清宁抬头瞥了丁祸一眼，暗自发笑。
丁祸听得此话，与苏音儿对视了一眼。到底是自家的妹妹，不管如何都会替他说话。方才苏音儿看似是在调侃，实则是在给丁祸试探清宁的反应。得到这个结果，苏音儿微微点头，眼神示意丁祸可以继续放肆大胆地赖皮了。
丁祸舀了一碗姜汤，捧到清宁面前，夹着嗓子道：“姑娘先喝口姜汤，驱驱寒，记起了什么，不妨慢慢说。”
捧着姜汤，看着丁祸温情的眼神，清宁一刻沉溺，不免流露出爱意。到底，她身为乙女时，早已经将他模样刻在了记忆里。为的就是怕有一日，忘记了与他的情意。掩饰着眼神，清宁微微低头，喝了口姜汤，叙述起她记起的事。
顺着清宁的回忆，苏音儿在一旁，提笔迅速作画，竟画出了清宁记忆最为深刻也极为关键的几个片段。其中最要紧的画面有三。其一是她父亲为救他而命丧沈炼剑下。其二是，沈炼于一条暗道中，对沈炼穷追不舍。其三是，于某处水边，清宁跃入水中。
细看苏音儿做的画，丁祸依据清宁回忆，大抵可以拼凑出发生了何事。可有两点，他有疑惑，于是道：“你说你那日进了宫。可沈炼追杀你的地方，又是何处？我与音儿在宫里长大，从不记得宫里有这样的地方。”
“最要紧的一点，盛大人是工部尚书，奉命修缮通天阁。沈炼为何要追杀你们父女？姐姐可记得发生了什么？”
清宁闭眼，仔细回想，忽想起有一日发过的噩梦，她见过一个身材佝偻瘦削如鬼一般的人，于是道：“我似乎还见过另外一个人。他好似在向我求救。可这时候，我被沈炼发现踪迹……”
“你可认得那是什么人？又是在何处见到的那个人？”丁祸又问。
见清宁摇头，苏音儿道：“不管如何，是因为那个人，姐姐才遭来沈炼追杀。而且那个，或许与通天阁有关。”
丁祸眉头微皱，忽想到了什么，缓缓道：“所以，你与皇后一样，都是发现了通天阁的秘密，而遭人灭口！”
相比于昨夜，白日里的平都城，多了几分惊慌。也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将有恶猖破土而出，率万千恶鬼血洗平都城，颠覆李朝的天下。而让人相信这个谣言的证据有二，其一，莫名出现的七道血印，那是有人设下的七星血阵，可将平都城化为血狱。其二，巡防营统领扶光被恶鬼谋害是信号，如今宁帝也是病入膏肓，这是灭国之兆。
昨日，东宫已下了旨意，封锁各个城门。平都城已然成了一个封闭的孤城。外面的人，无法进来。里面的人，无法出去，唯有等死。流言传开，造成恐慌，于是多有平民百姓，收拾了家当，聚集于各个城门口，吵闹着要出城。城门卫紧急向巡防营与赤羽营求援。冲突之下，多有械斗，反而使得情势愈演愈烈。
近午时，林亦领着李红衣出平南王府时，便有明吉领着人匆匆赶来。城中如此情形，张陵想问一问李红衣的意思。
此乃国政，关乎平都城安危。林亦听了后，欲帮李红衣挡回去，然而李红衣却直言道：“若殿下信我，殿下可顺势而为，再下一道旨意，大开城门，但凡想出城的，都可以出去。唯有一条，祭天大典之前，不得再入城。”
明吉听了后，愣了愣神，即刻明白了李红衣的用意，匆匆赶回了东宫。不到一个时辰，林亦领着丁祸才到青阳坊，东宫的旨意便传到了各个城门。城门大开，百姓如潮涌般出城。平都城，竟在一个时辰里，少了近一半的人。昔日里摩肩接踵的青阳坊，也显出了冷清之相。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午时，平都城，青阳坊。
许多客栈中，租客们纷纷退了房，带着行李往附近的城门赶去。恐慌一旦蔓延，许多人的行为都变得盲目。于是，除去那些无法即时离开的人，都正在离开或准备离开。可于眼下的情形，这种恐慌，远比疏散有效。
林亦将李红衣搀扶下马车，看着步履匆匆的人，轻声道：“先生是间接让太子在疏散百姓。”
“不管凶手目的如何，无辜的都是这些百姓。若他们远离了这里的是非，有些事就无所顾忌了。”李红衣回道。
林亦想了想道：“缉拿常枫时，先生破了他设下的阵法。若要阻止凶手，先生没想过，毁了七道血印，破了这阵法吗？”
“若能毁掉那些血印，如何会等到现在。”李红衣道，“七星血印一旦成了，便无法破阵。”
林亦恍然大悟，才明白李红衣为何未在那七道血印上费心力。只是，他不信没有破解之法，于是道：“先生这话还有下半句。”
“唯一破阵之法，是以凶手生魂祭阵，人死阵亡，才能救下平都城。”李红衣感受着平都城中的气息，“他们走了，这城中便只剩下恶鬼了！”
林亦忽想起出现在义庄的血骷髅。如李红衣所说，若七星血阵已成，一夜过去，血骷髅怕是已遍布全城。如此，放走平民百姓，是为上策。
“所以，所谓恶猖率万千恶鬼血洗平都，是先生散布的消息？”林亦道。
李红衣却摇摇头：“我昨夜生死难料，如何顾得上这些。是有人先于我们一步。”
林亦忽回想起，今日一早回大理寺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林亦与司马钦正追查入城的名册，忽有一人闯进大理寺，称是平南王丁祸派来的，让他知会大理寺，有万千血骷髅混入了城中，命大理寺做好应对之策。那时，林亦以为丁祸被滞留在了城外，只以为是有人趁机闹事，散播恐慌。
林亦搀扶着李红衣踏上台阶，进了元业入住的客栈，笑道：“原来，他们三人早就入城了。”
从镜湖回到九曲巷后，除捋清楚清宁记起了什么，丁祸还在意着一桩事，那便是昨夜在鬼巷所遭遇的血骷髅。巡防营的人，个个是精兵强将。可他们在血骷髅面前，毫无抵抗之力，瞬间被吞噬。丁祸与清宁的功夫，称得上是高手，可被血骷髅围攻时，也是吃尽了苦头。若这些血骷髅，猎杀平民百姓，后果不堪设想。
东宫已经下了封城令，冰天雪地之下，平都城已然成了那些血骷髅的猎场。安顿了苏音儿与清宁后，丁祸使出了逍遥步，在平都城中转了一圈，却未发现任何血骷髅的踪迹，它们就像消失了一般，隐匿不见了。
如此情形，令丁祸更为心神不安。回到九曲巷后，他打算带着苏音儿去一趟东宫，向张陵禀明此事，或许该疏散城中的百姓。
清宁阻拦道：“就算东宫再下一道旨意，大张旗鼓，反而引发恐慌，乱了局势。”
“依你说，该如何办？”丁祸道，“不管如何，必须疏散城中的百姓。”
清宁想了想道：“有人欲乱平都城，并非谣传。不如推波助澜，制造些恐慌。百姓不安，自然会想着逃离平都城。待城门堵得水泄不通，闹得无法收拾。东宫若举棋不定，必定询问公子的意思。”
“以我对红衣哥哥的了解，他必定先救平都城百姓。”苏音儿道。
三人讨论了一番，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丁祸先命伺候在宅子里的一名小厮跑了一趟大理寺，又命人跑了一趟平阳坊，在红楼中大肆散播有恶猖将血洗平都城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恐慌在顷刻之间，蔓延至平都城的每一个角落。算是无心的算计，最终促成了眼下的结果。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午时，平都城，九曲巷。
昨夜算得上整夜无眠，被诸多事搅扰。得知城门已开，他们的谋划已成，也就代表李红衣无事。于是，他便也安下了心。清宁虽记不得，她见过的那个男人，牵扯通天阁什么秘密。可他们已然知晓，下一步该从何处查起。既然杀害清宁父亲，意欲杀清宁灭口的是沈炼，那代表那一夜阻止清宁还魂的人也是沈炼。
或许许多事情，都已串联了起来，通天阁的秘密，与丁墨有关。甚至，丁祸猜想，兴许清宁见到的那个男人，就是丁墨。
三人吃着午膳，正有一句每一句分析着，却听得门外寒风声阵阵。丁祸放下筷子，神色一凛，幽幽道：“昨夜那黑衣人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