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于李红衣来说,算得上惊魂。待天明后,于静安堂中,靠着丁祸曾做的那口棺材,李红衣才真正抵挡住盲眼给他带来的恐慌与焦躁。感受着静安堂乃至整个平南王府的气息,想象着她母亲在这里生活的情形,他终于承认自己生出了浓烈的求生意志。
从小,姑姑便不瞒他,让他知道他的寿数是抢来的,能活到二十五岁,已然顶了天,也耗掉了姑姑毕生的功力。能否再多活几年,须看他的造化,他的修为,他的机缘。故而从小到大,李红衣便拿着这份时限,承袭他父亲的人生态度,恣意地活着。他姑姑无数次告诉他,他活着,就是要为父亲以及梅山族人讨回当年的血仇。于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辞别了姑姑,独自走出梅山,踏入了李朝的领地。
他一心只想寻回父亲及客死他乡的族人的英灵。他遵从姑姑的意志,想过要向李朝复仇,向宁帝复仇,向当年制造血案的元凶复仇。可复仇于他来说,可有可无。这不是他从孝道,不在乎梅山遭受的苦难。全因他记得父亲当年带着聘礼入李朝迎娶母亲时,与他说过一句话:“这世上的血与泪,大抵都是不识因果,不服因果。此去结果如何,都与你无关。你虽是我与嫣然的儿子,可你只是李红衣,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李红衣。你的因果如何,无须被父母乃至梅山牵绊。将来若得了你的机缘,随心去吧。从心而作的决定,从不论对错,也没有对错。”
于是,李红衣将他这一段路程,当作是了却一段因果。事情了了,缘也便了了。他可以魂归天,神归位,回到属于他本该所在的一方天地。而他所遭受的一切病痛苦难,都是姑姑强留他在世的果。这是他该承受的。如此,他才能坦然地接受一切悲与欢,离与合。这种接受,近似于人情冷漠,不染凡尘因果,显出外人口中睥睨众生的神仙之态。
死期将至,李红衣早有预算,故心中坦然。丁祸已有自保的本事,乙女也已还魂。至于他们能否查清旧案,结成连理,那是他们的造化与因果。看得清这一点,李红衣才能近似于绝情一般,将丁祸几人隔绝在自己的死亡之外。
他愿意,孤独地死去,就如他曾孤独地活着。
昏迷时,除了要查明真相,了却这段因果的决心,支撑着他,他还生出了一股不明来路的力量,令他功力大增,足以与身体里的血毒抗争。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子时,虚无之境。
在文昌阁时,李红衣的身子往下倒去,然神志却坠入了虚无之境。目光所及之处,皆为虚空,寂静到可怕。眼前那参天的大树,已识别不出它是什么品种。枯枝败叶落了一地,树干已趋乌黑,透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幸而树上挂着几盏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光影,支撑着这棵树有限的寿命,不至于灰飞烟灭。
李红衣缓缓睁开眼睛,脚下是无尽的黑水。黑水平静,并无多少波澜。然虚空中忽掀起了一阵风浪,致使黑水翻腾,掀起一阵巨浪,朝着李红衣翻涌而来。巨浪要吞蚀的,并非李红衣,而是那棵枯木。
眼看着巨浪卷来,李红衣神色一凛冽,舞出红衣剑法。剑气从他周身蔓延开来,阵阵红色的光影闪烁,化作一个巨大的屏障,罩住了枯木。而那红色的光影,便是李红衣此时求生的本能。虽只是微光,却也能支撑着他将眼前的巨浪,化为雾气消散,护住了那棵枯木。
不过,这只是黑水对枯木的第一次攻击。虚空之中,似乎有无限的力量,掀起一层又一层水浪,欲将枯木摧毁。李红衣一次又一次抵挡,却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的剑气,在一次又一次的抵抗中,变得越来越弱,直到他耗光了内息,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轻易地破了他以最后一丝气息布下的红衣阵法,将他与枯木淹没。
李红衣知晓自己已无力抵抗。故有一瞬,他任由黑水裹挟,侵蚀着枯木。他心想,大抵是自己算计了过多,而对于旧案也有了答案,已到了他魂飞魄散,了缘之时。可当他看见,眼前点点红光,看清那几盏灯笼在艰难地抵挡住暗涌,他忽听到丁祸在耳边唤他兄长,乙女称呼他为公子。
“李红衣!”
“兄长!”
“哥哥!”
从第一次见面,丁祸将自己当成妖人,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到如今,他已成为丁祸最亲密的亲人,丁祸口中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他回想起,与丁祸相处的过往点滴。还有乙女,苏音儿,林亦,甚至是张陵。那些他曾经视为理所当然,可有可无的尘缘,竟成了他的因果。
李红衣毕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便会生出贪心。于是,他开始不满足,就这么抛却他们而去。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独自死去。故而当他眼前出现幻影,那黑水竟然幻化出丁墨的模样,将丁祸,乙女,苏音儿及林亦几人诛杀时,他忽生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不甘心,就这么被吞噬。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于是,他怒吼一声,于水中挥出了红衣剑。浓烈的红色光影,在他周身散开,如一朵红梅,花瓣绽放时,黑水似无法抵挡炙热,顷刻间收回了涌动的触角,退回了虚无。
红衣于风浪中飘飞着,李红衣猛然睁开双目,眼神中满是求生的欲望。他心想,能多活一日便多要活一日。能护他们多一时,便要多护一时。这并非贪心,而是他李红衣本就该有的人生。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辰时,平都城,平南王府。
平南王府的下人,早已认了李红衣为主。虽丁祸不在府中,他们也尽心伺候。一早,他们便准备了早膳,送来了静安堂。关于城中的事,他们也听了些传言。他们本也忧心城中是否安全。尤其是昨夜,他们见李红衣是被林亦背回来的。可一早又见李红衣神采奕奕,才都安了心,不管发生何事,李红衣定会化解。
也有下人关心平南王的去向,李红衣吃了碗红枣粥,笑道:“寻你们未来的王妃去了。”
“盛家那位昨日发了丧。”下人道,“本忧心殿下难过。公子如此说,那便无事了。殿下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还望公子多操些心,早日为这王府选一位女主人。”
“你放心,他早已选定了人。”李红衣填满了腹,精神更足了些。也不知为何,他对这些食物起了兴趣,也才知食色性也。缺了“食”,便不算来人间走了一遭。这也是丁祸常说的道理。
下人闻此,更是欢喜。她本该退下了,却站在那里打量着李红衣的模样,越看越入神。
李红衣笑道:“你在看什么?”
下人回过神来,小声道:“都说殿下与公子长得相似,还说殿下与公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方才细看,传闻不像是假的。若王府有公子主事,兴许是另一番光景。殿下也不至于那么孤单。”
李红衣心想,方才他临风而立,感受这平南王府的气息时,他的确想过要在此常住。可只是想想而已。摆摆手,他听着下人的脚步声走远后,又听到有人快步走近。他认得,来人是林亦。
“一大早,林少卿去了何处。”李红衣笑道,“还以为林少卿,将我一人丢在了这里,不管不顾了。”
林亦在李红衣面前坐下,吃了几口粥,又吃了一个胡饼,笑道:“从未听过先生说过这样的话。”
李红衣心中一惊,转而又笑道:“论起来,林少卿比我长几岁,依着父辈的关系,该称林少卿一声兄长。”
林亦也笑道:“若论父辈的身份,该唤先生一声殿下。”
李红衣微微一笑,说起了正事:“林少卿方才回了大理寺。”
“查证了一件事。”
“林少卿也怀疑是常枫?”
“司马钦传回消息,常枫已经死得透透的。”林亦从怀中拿出一本名册,“顺道去了一趟户部还有城门卫。”
李红衣道:“林少卿是在查近日入城的人?”
“凶手的身份,先生心中有数。但不一定知晓凶手的下落。”林亦道,“凶手能在一夕之间,在城中设下七道血印,虽不知他如何做到的,但肯定,他此时还在城中。”
“林少卿为何认定,他是这几日才入城的?”李红衣道。
“平都城中,能设下这血阵的人,除了先生,就只有通天阁的人。”林亦道,“先生不会也不屑于拿平都城的百姓设局,而通天阁再有谋算,也不至于谋了自己的天下。”
李红衣点点头:“那先生查到了什么?”
“平都城封城前五日入城之人,光登记在册的,就有万千之数,根本无从查起。”林亦翻出名册,名册上的名字密密麻麻,“然从梅州来的,不足十人,且都住在青阳坊一间私家客栈。”
“我猜其中就有那名叫元业的儒生。”李红衣道。
昨夜从启祥宫回到福宁宫,张陵歇在便殿,守着太子妃江氏留下的孩子,张追。张追已有两个多月,会咿呀咿呀,婴孩软语,其模样像极了江氏,令张陵神伤又觉欢喜。张追已过继到他名下,他是张追名正言顺的父亲。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六,辰时初,皇宫,福宁宫。
太后留了张陵一起用早膳。张陵知晓,太后有话要提点。可用膳的功夫,却连连被人搅扰。先是礼部的人,得知了太子去处,来请太子的主意。许贵妃已殁了,而宁帝又未立皇后,祭天大典时,该由何人与宁帝一起行祭礼。
张陵本想推说,让他们去请通天阁的旨意。可太后却替张陵做了主:“哀家只是老了,不是死了。与皇帝一起祭天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来请旨的官员听得这话,吓得哆嗦,颤颤巍巍又问,这几日宁帝的身子不见好。若那时宁帝出不了通天阁,又当如何。太后也给了明旨,通天阁已经下了旨意,暂由东宫代理通天阁的事务,那边让太子代天子行祭礼。最要紧的一点,宁帝的身子,到了明日,必然会好。
打发了礼部的人,又有明吉匆匆赶来,在张陵耳边低语:“青衣卫传回消息,已寻到了文秀的尸体。依着尸体上的伤口,应是死于天机卫之手。”
文秀死了,这条线索,便彻底断了。要查清楚皇后到底因何被灭口,张陵似乎已经没有了线索可循。
太后知晓张陵的动作,将伺候在身边的工人屏退,提醒张陵道:“你母亲弥留之时,与你说过什么?”
“人生诸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计较明白了,才知一开始便是错。”张陵说出这句话后,恍然大悟,“真真假假,一开始便是错的?什么是错的?”
太后放下筷子,摆摆手道:“你在祖母这不过一夜,便搅得我这福宁宫不安生。重华殿一直空着。祭天大殿前,你就挪过去吧,当是替你母亲守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