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枫伏法,茶蛊案已破的消息,传得比东城门处理事故还要快。各府的暗哨都已经将消息传回各自的主子。御史台在仅仅一个时辰之内,就已经搜罗了楚灵的罪证,打算在茶蛊案的审结文书送到通天阁前,参上一本。
在青云观探望太子妃的大理寺卿江执,已匆匆赶回大理寺,等待林亦归来。他也不为要趁机踩淮阳王一脚,反而是要嘱咐林亦,千万要在结案文书中,为淮阳王辩白。青云观狐狸杀人之乱,是有人栽赃嫁祸。至于楚灵与淮阳王的关系,也要适当留白,最好说几句公道话,澄清楚灵恶行并非淮阳王授意。
可江执苦等了近一个时辰,却不见林亦归来,只听到另一个消息,江南村的大火,久久不灭,似有冤魂诉怨。宫里又传出消息,宁帝遭了妖风,感了风寒,昏厥了过去。于是,江执又烧了才起草的文书,预感这案子,还有变数。
自英国公府遭血洗,楚灵被掳走,淮阳王张栩便知晓,就算李红衣擒了真凶,他也被算计进了某个人设下的圈套。也猜到,有无数的折子已经送进了通天阁,要将他从东宫的台阶上拉下来。
败局已定,如今能做的是,将折损降至最低。至少,他要守住宁帝暂且对自己的宠幸以及可以打问号的信任。可他手中,除了赤羽营以及远在青州无法调动的十万赤练军,再无人可用。吃了两个西瓜后,他决定铤而走险,以鬼王枪,从李红衣那里寻一点机会。
张栩和张陵都知道,宁帝最宠爱的不是他们这些亲生儿子,而是平南王丁祸。而丁祸倚靠的,是李红衣。也就是说,李红衣能替他稳住崩塌之势。
探得李红衣进城的消息,张栩便带着鬼王枪,在东城门煮茶等候。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未时,东城门,吉祥酒肆。
将酒肆清场时,张栩的新护卫游名章直言,是否太过大张旗鼓。若传到了那些御史耳朵里,又会大做文章。才回京不足两个月,淮阳王府便腹背受敌。清河王的手段,实在是刀刀见血。
徒手劈开了从冰块中捞出的西瓜,张栩冷哼道:“你误会他了。就算他有心,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接了张栩递过来的半块西瓜,手指尖冰到发烫,游名章咬了一小口,唇齿间的寒意让他明白张栩的言外之意。如此倒也是顺了逻辑。从东宫之死,到现在的局面,不过都是一个局。局到尽头,张栩只有一条退路。张栩在这里等着李红衣,就是在走上这条退路。
远远瞧见,平南王府的马车入了城门,游名章将西瓜带皮塞入嘴里,一个翻身跳下廊子,快步上前,拦下了马车。
林亦勒住缰绳,打量眼前人模样,认出游名章曾是赤羽营的副将。自桑青死后,便做了张栩的护卫。马车里的丁祸似乎受到了惊吓,掀开帘子便骂:“谁敢拦我平南王的马车!”
游名章恭敬道:“冒犯王爷了。我家王爷,请李神医上楼一叙。”
丁祸抬头看见张栩就在楼上,拒绝道:“李红衣忙得很,不见!”
话才落音,张栩甩出了鬼王枪。鬼王枪直飞马车而来,丁祸一时呆住,挥手挡住了脸。可他放下手,却见林亦已轻轻松松接住了鬼王枪。林亦举着枪,朝着马车里的李红衣道:“看来,淮阳王是有求于公子。”
李红衣缓缓睁开眼,轻轻拉了拉丁祸,缓缓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明日送来也不迟。”
明白了李红衣的意思,林亦将鬼王枪丢给了游名章。游名章接了枪,脸色略显为难。正欲开口,又听得李红衣道:“既然淮阳王这么大方,我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
帘子再次掀开,丁祸递出了一张纸条。游名章立即近前,恭敬接过了纸条,眼睁睁看着林亦扬起马鞭,驾着马车飞驰而去。
背着鬼王枪,游名章飞驰上了楼,将纸条奉到了张栩面前。张栩用衣袖擦了擦手,摊开纸条一看,上面只写了三个字:赤羽营。张栩将纸条塞入西瓜之中,一口吞下,心知这就是李红衣给他指的退路。
站起身,看着远处高耸的通天阁,张栩终于明白,太子为何心灰意冷。通天阁那位,命丁祸调查此案,给丁祸调动巡防营以及赤羽营之权,谋的就是砍掉他在京城的另一翅膀。
游名章见张栩脸色有变,小声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昏迷不醒,不如王爷趁此时机,离京吧。”
“你以为我出得去。”张栩笑道,“既然要做孝子,就先让他们将这场戏唱完吧。进宫,给父皇请安!”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未时一刻,保安堂。
东城门事故的伤者,都被送来了保安堂救治。保安堂内,有平都府的胥役进出,询问伤者情况。一个时辰前,城门卫已将这案子,移交给了平都府处置。平都府的胥役,难免忐忑,生怕这意外与茶蛊案有什么牵扯。细问了伤者经过,他们终于松了口气。可一转身,瞧见林亦跳下马车,与苏音儿先一步快步进来,才放下的心又悬了上来。可转念一想,若大理寺接了手,他们倒也省去了麻烦。于是,他们又极热情地将打听的过程,重复与林亦讲述。
丁祸搀扶着李红衣下马车,耽搁了一些时间。只因黑猫似入了深眠,竟唤不醒。是丁祸跳下马车,将黑猫丢入雪堆里,黑猫才嘶吼了一声,醒了过来,化为了乙女人身。连李红衣都以为,乙女会对丁祸动手,发泄火气。可乙女只是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嘀咕道:“好困啊。”
看着乙女眼皮又打起了架,丁祸皱着眉:“你是被人下了迷药吗?”
乙女没有辩驳,一把抱起丁祸胳膊,靠着他肩膀哈欠连连。丁祸只得一只手拉着李红衣,一只手护着乙女,艰难地走进医馆。
抬脚踏进门槛,李红衣细声问:“你不好奇,我与淮阳王说了什么?”
“说不好奇的是假的。可我知道你的性子,吃亏的肯定不是你。所以,我也没有那么好奇。我好奇的是,到底这案子,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丁祸道,“所以,常枫自裁前,你到底与他说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放了那些行尸进来,将我支开。”
大堂内弥漫着血腥味,李红衣压下了脸色,只道:“不错,有长进。”
事故的伤者,有男有女,又老又少,或伤了胳膊,或磕破了头,有十数人。他们安排在大堂医治,个个哀嚎呻吟,抱怨这无妄之灾。平安堂的大夫们,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林亦与苏音儿打听到了那车夫,被安置在里间,保安堂的主人,正在行针救治。可近两个时辰了,车夫还未苏醒。丁祸将昏昏欲睡的乙女交给了苏音儿,搀扶着李红衣,与林亦入了里间。
保安堂的主人,五十岁上下,名唤曹雪杨,在平都城中颇有些名气。他与仵作曹明,是表亲。施完针,车夫还未苏醒,曹雪杨连连叹气,从未见过这样的病患。医书上,也无类似的记载。依着民间的说法,他或许是被人勾走了魂了。
起身收针,曹雪杨才听到门口的动静,回头见林亦领着两个脸生的男子进来。林亦他是认得的。他也知晓,近日城中动荡。一眼辨认出,盲眼的红衣男子,是老君庙李红衣。而搀扶李红衣的少年,想必就是平南王丁祸了。
先向丁祸与林亦行了礼,曹雪杨才与李红衣道:“日前听闻先生妙手,与鬼差夺魂,令太子妃起死回生……”
“恭维话就不必说了,你先下去,别耽误本王办案。”丁祸不耐烦地摆手。
瞧见林亦的神色,曹雪杨收了针,识相地退了出去。只是,他退出后,并未离开,而是躲在门后听着里面的动静。这样没有先例的病患,若是在平安堂醒了,算得上替他扎稳了平安堂的招牌。
意外发生时,车夫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曹雪杨已经进行处理,车夫并无大碍。丁祸近前,见车夫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如睡着了一般。伸手推了推后,又捏着他鼻子,他也毫无反应,丁祸嘀咕道:“他是死了吗?”
“看着也不像是中毒。”林亦也道:“不过,就算他没死,如此状态,也是任人宰割了。”
林亦忽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而这个可能,从李红衣对于此事的反应中,已经得到了证实。试想,若是全城的百姓,如车夫一般昏迷,事态不会比茶蛊肆虐乐观。
李红衣缓步走上前,在丁祸搀扶下,在床边坐下。林亦拿起曹雪杨留下的脉案,念起曹雪杨诊断的结果,车夫没有中毒迹象,也没有隐疾。李红衣摸起车夫粗糙的手,把着脉。听着脉象,李红衣知道曹雪杨的诊断无误。闻着车夫身上散发的气息,李红衣心中有了推算。
嘴里默念咒语,李红衣纤细的指尖,在车夫掌心画出了一道灵符。灵符闪着隐隐的光,融入了掌心内,李红衣缓缓闭上了双眼。
李红衣耳边,忽传来尖锐刺耳的嘶鸣声,好似有无数哑巴,歇斯底里发出绝望的呼喊。猛然睁开眼,声音骤然消失。周围一片虚空,无边无尽,弥漫的煞气,形如喝醉的书法大家笔下飞溅的朱墨,更似无状蔓延的火焰。
一股煞气落在李红衣眼前,翻涌着。那车夫的脸,在翻涌的瞬间清晰可见。转瞬,又被煞气吞噬。李红衣才知,车夫的魂魄,被煞气缠绕,困于这虚空之中。随着煞气越来越浓烈,被困其中的魂魄也越来越多,李红衣甚至看见了宁帝苍老的脸。
煞气感应到了李红衣的存在,伸出无数触手,拉扯李红衣的皮肉。李红衣冷哼一声,甩出一道灵符,触手胆怯地收了回去。
缓缓睁开眼,李红衣眼前一片漆黑,他耳边响起丁祸急切的声音:“李红衣,他到底如何?”
李红衣放下车夫的手,冷下脸色:“你的疑问,我可以给你答案了。常枫死前,我曾问他,他是谁的棋子。”
“他如何说?”丁祸问。
李红衣道:“若他说了,何苦走到同归于尽的那一步?”
“也就是说,常枫背后还有人,且另有谋划?”林亦道。
丁祸挠了挠头:“常枫只是下了茶蛊,平都城便有倾覆之难。真凶所谋,还能比血洗平都更恶?”
“车夫昏睡,是因魂魄为人所囚。”李红衣笑道:“方才林少卿说了,车夫昏迷不醒,任人宰割。若是,平都城所有人陷入昏厥,又当如何?”
“那岂不是,凶手犹入无人之境,为所欲为?”丁祸睁大了双眼,也想起了乙女方才的情形。他忽眼前一阵恍惚,缓过神便听得外面传来吵闹声。他来不及搀扶李红衣,快步而出,却见乙女栽倒在地,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