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有人暴力撕扯,将乙女的生魂从猫身中剥离了出去。乙女一时拾回了遇见李红衣前的虚无缥缈,如无脚鸟,在这世间寻不到一处落脚之地。轻飘飘,任由清风托举往上,乙女忽想到了那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以为是得到了肉身召唤,要起死回生了。
可转念,乙女又有留恋,而这留恋可称之为舍不得。她留恋老君庙,放心不下李红衣,舍不得昊六,贪恋在丁祸面前有恃无恐。心念一起,她眼前竟飘荡着丁祸的影子。她忽觉身子沉重了起来,被藏在远处的线头拉扯,往下坠落。
她终于睁开了眼,才知自己身处虚无之地。翻滚于周身的煞气,如血如失控的烈焰,拉扯着她的身子,而她却无反抗之力。她的身子也不争气,在拉扯之间,竟融入了煞气之中。她大喊丁祸的名字,却发觉自己哑了声。如溺水般,只剩下一张脸还艰难漂浮在煞气之上,耳边充斥刺耳而尖锐的嘶吼声,她生出了纯粹的恐惧。
恐惧之下,乙女眼前忽闪现一张似罗刹的脸。而她的恐惧,就是来自这张脸,也就是眼前这个身着黑袍的鬼影。鬼影伸出手,按压在她胸口,轻轻一推,她便沉入了黑水之下。
“臭婆娘!”乙女耳边忽响起了丁祸的呼喊声。确认那是丁祸,乙女忽燃起了生的希望,寻找声音的来处。
“臭婆娘,你醒醒!”丁祸的声音再次响起。
丁祸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甚至能感受到丁祸掌心的温度,乙女看见了眼前漂浮着一道符。这道符,乙女认得,是她初见李红衣时,李红衣中下的。应是丁祸给她的力量,她伸出手,抓住了那道符。
符光散开的瞬间,乙女忽睁开了眼,终于呼出了憋在胸口的浊气。丁祸与苏音儿就在她面前,惊喜的脸上有惊慌残存。丁祸哆嗦着声音道:“臭婆娘,你吓死我了!”
苏音儿大松了口气,安抚道:“姐姐莫怕,这里是平南王府。”
感受到丁祸手心的温度,乙女一点也不怕。也不知是什么驱使,她一把抱住了丁祸,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在丁祸的惊叫声中,林亦慌张地转过了身,拉着苏音儿快步离了卧房。李红衣指尖的灵符隐去,睁眼开时,眼前朦朦胧胧可见丁祸疼到脸都变了形却不敢反抗,甚至还哆嗦着声音安抚乙女:“疼得很,你不是在做梦。”
远远可瞧见,东城门外的天空,浓烟滚滚直上,风吹不散。火光映着天,烧着云,似黄昏时,点起的天灯。青云观的马车,优哉游哉走在朱雀大街上。不远处,就是皇城,丹阳门。
张陵身着天青色道袍,手持拂尘,正闭目养神。战英驾车马车,走得十分平稳,生怕搅扰了张陵蓄神。张陵此时在意的事,有许多。不得不出青云观,他忧心青云观再生乱子,太子妃再涉险。于是,他不得不调动青衣卫。他也在意,宁帝为何在此时昏厥。若如战英所言,宁帝又是称病设局,他安心看戏便是,不必关心此局为谁而设。他也看得明白,淮阳王应比他处境更难堪。
只是,若宁帝当真昏厥,那设局的人,便难测了。以宁帝的性格,不可能一以身犯险。也就是说,此案背后藏着的并非宁帝,另有其人。这个人是谁?
不管真凶是为私仇还是皇位,此行于张陵,必定凶险。
战英掀开帘子,递来了青衣卫探到的消息。宁帝当真昏厥,通天阁乱成了一团。一刻前,淮阳王已经入宫侍疾。入宫前,淮阳王见过李红衣。不知李红衣与淮阳王说了什么,淮阳王竟主动交出了鬼王枪,并调动赤羽营去江南村灭火去了。
听得淮阳王独身入宫,赤羽营也未有异动,掀开帘子见南山方向依旧火光通天,张陵忽有了一种可得到合理解释的猜想。或许,这一切都是冲李红衣而来的。忌惮李红衣的,不一定只有皇子。于是,他终于安下了心,示意战英给青衣卫递消息,撤回参淮阳王的折子。
常枫已死,可茶蛊案未结,也就代表常枫背后另有真凶。而这个真凶,才是眼下局面的操纵者。既然有李红衣与丁祸冲锋陷阵,他又何苦枉费心思,安心做青云观的道士便好。当然了,他也再下命令,与战英道:“父皇曾下令,淮阳王可调动巡防营与赤羽营。赤羽营去救火了,巡防营也不能隔岸观火。”
“可若撤走了巡防营,殿下进宫,无异于孤立无援。”战英不无忧心。
张陵松快了不少,倒了杯茶呷了一口,笑道:“有丁祸在,怕什么。”
将茶饮尽,张陵放下茶杯,马车已经停在了丹阳门外。战英掀开帘子,他下马车后,抬起头时,眼神中的算计在呼吸间隐去,只堆满了对于父亲的忧心,在战英搀扶下,疾步往宫里走去。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酉时三刻,平南王府。
已入了夜,李红衣立于廊子下,缓缓睁开眼,眼前终于明了。丁祸生怕他骤然见光,等他适应了,才命人点了灯。乙女苏醒后,抱着丁祸许久,才终于平静了下来。此时,正喝着鱼汤。
丁祸坐于乙女面前,偷偷掀开衣服,见肩膀上有深深的牙印,一脸怨恨却又不敢发泄,生怕乙女再晕了过去,如那车夫一样陷入昏睡。方才沈夜送来消息,宁帝昏厥,张陵与张栩都已进宫侍疾。揉了揉肩膀,他端起汤碗,问李红衣:“我是否也要入宫?”
李红衣转身在丁祸身边坐下,吃了口酥饼,只道:“你想做皇帝?”
“进宫与想做皇帝有什么关系?”丁祸喝了口汤,转念想到,此时进宫的确与想不想做皇帝有关系。若宁帝沉睡不醒,那这天下就要易主了。想到此,他一阵咳嗽,差点噎着,连连摆手:“说什么胡话,我才不要做皇帝。”
乙女吃饱喝足,恢复了些精神,追问道:“你当真不想做皇帝?你现在是亲王,可是有资格继承皇位。”
“给我也不要。”丁祸耸耸肩,“这世上,什么都做得,就是皇帝做不得。就我这性子,就算做了,也只能做个昏君,弄得天下大乱。何苦呢。”
“可如果是为了天下,你必须做皇帝呢?”李红衣又问。
丁祸一时愣住,阴着眼:“你这是什么说法。未免太高看我,这种事可落不到我头上。”
“回答我。”李红衣道。
见李红衣一脸严肃,丁祸将碗筷放下,坚定地摇头道:“什么为了天下,必须做皇帝,没有这样的说法,不过是某些人为了野心冠冕堂皇而已。我丁祸生来就没心没肺,也只想没心没肺地活着,才不要做什么皇帝。”
李红衣接受丁祸的答案,笑道:“既然不想,那暂时不必进宫蹚浑水。”
只有乙女知道,李红衣说这话的目的,并非判断丁祸是否要进宫,而是在告诉丁祸,若他想要皇位,他可以替他抢过来。乙女也相信,李红衣做得到。也因为他做得到,他遭人忌惮。
想到这一点,看着天色已完全入夜,乙女脸色突变,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案子,也许不只是算计了张栩与张陵,或许凶手最终的目标是眼前的两个男人。
而这时候,林亦与苏音儿匆匆赶回。看着二人步调一致,乙女玩笑道:“你二人,做什么去了?”
反应过来乙女是在取笑,林亦的脸忽就红了,一时语塞。苏音儿大大方方,只道:“去了趟户部,查了查徐茗的户籍信息。”
这一日,也未进多少水米。苏音儿拉着林亦坐下,抓起筷子便吃了起来。二人动作几乎同步,不只是乙女,丁祸都忽然看顺了眼,这二人无论是脾气还是样貌,都是匹配的。
感受到丁祸的目光,林亦忽然抬起头,一时有些尴尬,放下碗筷装作吃饱了的样子,转移话题般从袖中拿出从户部誊抄的卷档道:“徐茗撒了谎。他父母早亡,独身一人,根本就没有兄长。”
丁祸反驳道:“可司马钦方才传回消息说,清查江南村的尸体,的确有一对陌生男女,并非村里人。”
“可那对男女,与徐茗没有任何关系。”林亦道,“可他们却与常枫有仇。男的是平都府的一名武侯。当年征地一案,就是他动手,打死了常枫的父母。”
苏音儿总结道:“所以,常枫掳走他们,是为了报仇。”
丁祸挠了挠头,他虽然也怀疑徐茗,可这么一说,他有些迷糊了。他又道:“我的确也怀疑过徐茗撒谎。因为他口口声声说要挟他的人用的是枪,而且功夫了得。可常枫,手无缚鸡之力,连我都打不过。只是,依着他的说法,我们的确找到了下蛊的真凶,这又如何说?”
“那是因为真凶故意作戏,引导我们怀疑常枫,找到常枫。”李红衣道。
林亦点点头道:“也就是说,徐茗并非故意撒谎,而是被凶手逼迫撒谎。凶手一箭三雕,悄无声息抓走了武侯,嫁祸了淮阳王,也扰乱了我们追查的视线,将常枫推出来做了替死鬼。”
“常枫算不得替死鬼,而是凶手使的障眼法。”李红衣道,“我们所有的视线,都在茶蛊之上,而忽略了凶手的真正目的。”
丁祸站起身,心急的劲又上来了:“那凶手到底是谁?究竟想做什么?”
李红衣想了想道:“仔细想想,徐茗有一点,并未撒谎。要挟他的人,假借淮阳王府给青云观送茶叶的人,就是凶手。只是,徐茗描述的某些特征,让我们误以为凶手是常枫。”
说着,林亦又翻出了那日依着徐茗的描述,描摹的凶手画像。他们认定凶手是常枫,是因为那道疤痕。他也忽然想起,丁祸那日描摹画像时,主观地描摹出了常枫的模样。而徐茗,是在丁祸遮盖了常枫的脸,才认定画中人是他那日所见的人。
“疤痕可以伪造。”林亦道,“真凶是在假扮常枫。”
“绕来绕去,其实就只有一个结果,徐茗撒谎。”乙女站起身,与丁祸同步,叉着腰,“徐茗就关在青云观,去找他一趟,问清楚就是了。”
李红衣与林亦都只是笑笑,乙女这一句话,让他们同时想通了一件事。他们相信徐茗,是因有一个要紧的证人,张陵的护卫战英。
而这时候,昊六火急火燎跑了进来,大喊着:“如公子所料,徐茗死了。”
“怎么死的?”丁祸极为惊讶,“陵哥哥不是派了人守着吗?”
昊六道:“似乎是有刺客潜入,杀人灭口。”
乙女与苏音儿观察着李红衣与林亦的反应,意识到或许他们以为的受害者,才是拨弄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只是,李红衣揉搓着指尖,又陷入了沉思。张陵的确精于算计谋划,坐收渔翁之利。可有一件事,他不会做。他不会让太子妃涉险,更不会伤害太子妃腹中,属于他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