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戌初,皇宫,福宁宫。
自那日丁祸出宫后,福宁宫宫门紧锁,不与人来往。有来请安的,常乐都以太后身体抱恙为由,回绝在宫门外。他与沈夜在意的,只有太后的安全。两个时辰前,昊六送来消息,下蛊元凶常枫已经伏法,母蛊已除,让他们安心。可他们依旧保持警惕,此案未结束,最大的风波未至。
沈夜坐于屋脊上,瞧见南山方向,有浓烟翻滚,偶尔蹿起来的火光,与烟火无异。他也瞧见通天阁孙祁领着禁军,在皇宫各处巡查,严密布防。淮阳王与清河王先后入宫,与各部官员聚集于通天阁外。
站起身远望去,沈夜看见內监厚朴慌里慌张从通天阁中走出。淮阳王与清河王同步迎了上去。厚朴说的话,让两位王爷脸色大变,扑通跪倒在门槛之外。他们身后众官员也纷纷跪下。听着哀嚎声,沈夜推测,或许这一次,宁帝当真是垂危了。
不一会子,宫门口传来敲门声,沈夜一个翻身从房顶跃下,只见常乐已经拉开了宫门。来的又是在许贵妃宫里当差的双喜。双喜见了常乐便跪下了,只说陛下昏厥不醒,许贵妃请太后移步通天阁主持大局。
“我个老太婆,能主持什么大局。”太后听了常乐的禀报,如此说道。此时,她才用了晚膳。因着李红衣送来的药方,她又翻出了长公主的画像,念叨着若长公主在天有灵,须得护着这几个小子。自打李红衣出现,丁祸似找到了自己的天地。这或许也是冥冥中,注定了的。
让荣月收起了画像,太后又仔细看着那副方子。蛊毒已解,李红衣送来这方子是为何用。可仔细看着方子上几味治疗昏厥的药,太后终明白了李红衣用意,笑呵呵道:“心思这般玲珑。这孩子,倒是随了他父亲。”
“皇帝当真是病倒了?”太后问常乐。
常乐点头道:“这一次,应不是做戏。”
“那就去看看。”太后站起身。
沈夜谨记丁祸的嘱咐,此案明了前,太后最后闭宫不出。更何况,通天阁中的乱子,事涉东宫,若太后插手,难免落得个后宫干预朝政的罪名。许贵妃来请太后,为的还是她自己的前程。
太后笑道:“做娘的去看儿子,做儿子应不会这么大逆不道吧。”
一直等候在宫门口的双喜,见太后出来,心中大喜,总算是完成了许贵妃嘱托。于是,他快步回了通天阁,禀报了许贵妃。
许贵妃那时与众后妃跪于通天阁外,个个愁云惨淡,苦泪抹面。若宁帝驾崩,她们的依靠也就没了。听得太后在来的路上,许贵妃吁了口气。平南王仍旧未现身,只有太后来了,才能稳住局势。若宁帝当真挺不过去,皇位不能落在门槛外的两个皇子身上。
可许贵妃到底是多虑了。张栩和张陵,此时根本没有这个心思。任由身后的官员们吵翻了天,他们期待的是,这戏唱到了这个份上,该如何发展。最要紧的是,丁祸与李红衣根本就不在现场。
假意用衣角拭去了眼角挤出的一滴泪,张栩悄声与张陵道:“你猜,操纵这一切的,会是谁?”
“难道不是皇兄?”张陵装作意外道。
张栩微笑道:“都被你逼到要交出赤羽营了,你还要陷害我到这个地步吗?”
“陷害这两个字,皇兄一直走在弟弟前面。”张陵道。
“如果我说太子之死,与我无关。你信吗?”张栩收起所有情绪,正色道。
张陵也拉下了脸,正色道:“若我说镜湖浮尸并非我设计,皇兄信吗?”
兄弟二人,都没有给彼此答案,却对视了许久,连连苦笑,心中苦叹。也许从一开始,他们都没有夺嫡之心。
而这时,听得內监通报:“太后驾到!”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亥初,青云观。
今夜的平都城,自入夜后,变得极为古怪。就连昔日里人挤人的平阳坊,也只有寥寥数盏灯高挂起。街上只有巡逻的武侯,偶尔走动。一路到青云观,丁祸嘀咕:“人都哪里去了。”
李红衣道:“兴许都已经睡下了。”
“这个时辰。你这话,让我心慌。”丁祸打了个哆嗦。
林亦驾着马车,心中在意的却是苏音儿。从平南王府出来时,李红衣忧心宫中的形势,或许于太后不利。虽有沈夜在,可他到底不能贴身护着。故他差遣乙女与苏音儿进宫保护太后,打探宫中形势。也许,凶手最终会于宫中现身。
至青云观时,一只老鼠从墙根窜出,化为昊六的模样。昊六气喘吁吁,说苏音儿与乙女已入宫,林亦才展了颜。
丁祸搀扶着李红衣下了马车,用剑顶了顶林亦后腰:“放心吧,有我兄长下的符,她们不会有事的。”
林亦转过身,抓住了丁祸话中的重点:“兄长?”
“就是李红衣。”丁祸一脸嫌弃地看着李红衣,“第一次见,他就不要脸皮,非让我唤他兄长。”
本就对李红衣与丁祸的关系起疑,听得这话,林亦难免又多想了些。李红衣心知丁祸的话已收不回,也不解释,只道:“若林少卿愿意,也可以唤我兄长。”
丁祸立即道:“他比你年两岁,你这话就有些无耻了啊。什么毛病,逮着人唤你兄长。再说了,他唤你兄长,我也唤你兄长,我岂不是要与他称兄道弟了。”
李红衣只笑了笑,示意林亦不必与丁祸争口舌,快些去敲门。林亦也收起猜测,快步至门前。只是,他才抬手,门却开了。战英提着从老君庙求来的阴阳灯,已经等候多时:“先生可算是来了。”
林亦打量着战英:“你早知我们要来?”
“是我们殿下知道大人会来。”战英做出请的手势,引着李红衣三人进了门,走上通往观内的石阶。
丁祸嘀咕道:“陵哥哥入宫,你怎么不陪着。”
“是殿下差属下回来,说有些话,要与王爷和先生解释。”战英道。
李红衣笑道:“他是否想说,徐茗的死,并非青云观所为?那日你为徐茗作证,也是因为被人蒙蔽?”
战英点头道:“先生果然通情达理。殿下也说,先生必定信他清白。”
丁祸后知后觉:“陵哥哥是怕我们误会徐茗之死,是他灭口,怀疑常枫的背后是他……”
李红衣立即捂住了丁祸的嘴,笑道:“徐茗的尸体,如今在何处?”
被捂住嘴,丁祸才反应过来,在平南王府听得徐茗突发恶疾的消息时,只有他没有怀疑张陵。当然他有他的理由,张陵不可能在自己家里灭口,欲盖弥彰。
推开柴房门,战英将手中的阴阳灯挂于门廊上,灯光映照着柴堆中,徐茗的尸首。沾染在柴堆上的血,已经凝固。战英退到门外:“徐茗死后,尸首没有动过。殿下说,先生一定能查个明白,是谁在灭口。”
林亦走上前,见尸首的咽喉处,被划了一道口子。全身上下,没有其他的伤口,于是做出结论:“这应该就是致命伤了。”
李红衣近前,环顾四周,并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徐茗双眼紧闭,四肢自然舒展,面部没有任何扭曲。丁祸也观察到了这一点,嘀咕道:“瞧他这样子,好像是睡着后,被人划了一刀。”
李红衣点头道:“这就是林少卿说的,任人宰割。”
“这么说,他与那车夫一样,也是昏厥了过去,魂魄被人锁了?”丁祸问。
林亦叹道:“难怪一路来,城中这么安静。”
丁祸打了个哆嗦:“只是,既然他都已经昏迷不醒了,为何还要冒险来补这一刀?”
李红衣道:“这说明徐茗非死不可。还有,这也代表着,昏厥的人,最终还是会苏醒过来。”
“徐茗非死不可,也就说明,徐茗知晓凶手的身份。”林亦转过头又问战英,“如何发现徐茗被杀的?”
徐茗被关在柴房,是由战英来给他送吃食。约是酉时,战英照常来送饭。院中洒扫的道童见了,便与他打招呼道:“方才不是有人来送过饭菜了吗?”
听得这话,战英神色一凛,疾步至柴房外。果然,门锁已经被人破坏了。推开虚掩着的门,门槛边遗落着一个食盒。而徐茗横躺在柴堆中,咽喉处被划了一刀,血流不止。
战英推测,凶手才离开不久。可他发动观中的护卫搜寻,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再回到柴房,询问那洒扫的道童,方才送饭的是什么人。道童极为笃定道:“应是太子妃身边的女使。”
“太子妃?”战英有些意外。只是,战英不信这与太子妃有关。于是,他瞒着张陵,将太子妃身边的女使集中了起来,让那道童辨认。只可惜,道童辨认了一圈,只说他见到的那个人,并不在当中。
“也是被凶手钻了空子。”战英道,“太子妃来青云观时,带了不少的女使。而这些女使,与道童并不相熟。所以,道童只要见了女使打扮的人,会以为是太子妃的人,而没有起疑。”
林亦总结道:“也就是说,凶手假扮女使潜入柴房,杀人后悄无声息离开。”
“可青云观守卫森严,又有青……”战英意识到说漏嘴,“如何能悄无声息离开。”
林亦却道:“又如何不能呢。那夜,他也是这么悄无声息,掳走了楚灵……”
说起楚灵被掳走,林亦忽想起了许多的细节。他忽然意识到,雪地里的脚印,虽然凌乱,却可辨认凶手的脚印比平常人小许多。
“假扮女使?”丁祸忽想到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凶手本来就是女人?”
李红衣走到阴阳灯之下,触摸着灯笼。他口中念起咒语,滑动的指尖显现出一张探灵符。灵符涌动,灯影闪烁,墙壁上映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他道:“徐茗其实早就给了我们提示。他说那个人没有喉结,声音很细。”
“而我以为他说的是常枫。因为常枫的嗓音,有些阴柔。”丁祸道。
李红衣又道:“所以,凶手也是利用了这一点,掩饰了自己女人的身份。”
见李红衣几人,逐渐有了答案,战英微微松了口气,算是没有辜负他家王爷的嘱托。连日劳碌,他也是疲乏得很。习惯性地,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了一片薄荷叶,塞入了嘴里。
林亦鼻头微动,闻道了薄荷叶的味道,忽伸出手,捏住了战英含在嘴里的薄荷叶。撕扯下一半,林亦将薄荷叶放于手心,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李红衣问道:“林少卿是想起了什么?”
林亦点点头道:“说起来,还有一个人,也在引导我们,认定常枫就是凶手。”
“谁?”丁祸凑到林亦面前。
林亦举起薄荷叶,灯影之下,墙壁上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看着人影的轮廓,丁祸一脸不可思议:“连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