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亥时三刻,皇宫,通天阁。
“太后驾到!”通天阁外回荡着内监的通报声。群臣的吵闹声,戛然而止,纷纷抬头,只见苏音儿与乙女搀扶着太后缓缓走来。
就在方才,太后才出福宁宫,乙女便带着苏音儿从墙头落下。沈夜以为是刺客行刺,拔刀相向,却听得乙女喊:“瞎挥什么刀,是我!”
沈夜收起道,对乙女与苏音儿到来很是意外:“郡主与姑娘如何来了?”
“郡主?”乙女一脸不解地看着苏音儿。
苏音儿只说待会儿与乙女解释,拉着她快步至太后面前,行了礼,解释时间紧迫,只能以这种方式入宫了。太后一脸泰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二人。看着苏音儿的打扮,太后笑道:“如了愿了?”
苏音儿红了脸:“全有赖皇祖母安排。”
太后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了乙女的身上。打量着乙女的气度,太后眼神里满是赞叹,笑道:“你就是祸儿口中,贪财,脾气大的,臭婆娘?”
乙女皱着眉:“他是这么形容我的?”
“甭管他怎么形容你。除了李红衣,他心里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你了。”太后走上前,拉起乙女的手,“不知为何,看着你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乙女仔细打量太后的面容,摇摇头道:“可我是第一次见太后。”
“就当是第一次见吧。孩子,祸儿喜欢你,皇祖母也喜欢你。”太后捏着乙女脸蛋。乙女的心忽怦怦跳得紧,双眸中满是迟钝的欢喜。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确是见过眼前这和善的老太太。
苏音儿带着乙女见太后,也算是证实心里的猜测。如今,从太后的反应,她大抵也能确认,乙女与丁祸关系匪浅。也不能耽搁时间,她挽起太后的手,说她和乙女是丁祸听丁祸的安排,来保护太后的。
太后却道:“他的脑袋,做不出这样的安排。”
命荣月与常乐守在福宁宫,太后便带着苏音儿与乙女往通天阁去。行至通天阁外,听得群臣吵吵闹闹,太后收起了方才慈和的模样,厉声呵斥:“都是李朝的脸面,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张栩与张陵领着群臣跪拜行礼,太后也只是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些,把不该说的话,都吞回肚子里。立嗣之事,宁帝自有圣裁。就算今夜宁帝死了,天亮后总有一人主持大局。
太后如此说了,众臣如何敢再说话。张陵和张栩再次行礼,拜见太后。太后即刻换了慈和的眼色,嘱咐他二人不要慌,也不要失了分寸。在太后眼里,不管他们前朝斗得如何,都是他疼爱的孙子。
苏音儿搀扶着太后入了通天阁,乙女留在门外。对乙女的出现,张栩与张陵稍显意外。乙女近前,细声与二人道:“我家公子说,今夜,二位王爷若想活着出宫,做好孝子最要紧。”
张栩与张陵对视一眼,同时跪倒在地,面朝通天阁,摆出一副孝子神色。乙女心中忍不住发笑,又凑到二人中间,问道:“跟你们打听一下,为何进了宫,都称音儿为郡主?”
张陵道:“音儿的生母,我兄弟二人,须唤一声姑母。”
乙女恍然大悟:“就是说与丁祸一样,她母亲也是公主呗。”
乙女行至门槛边,瞧着里面的动静时,有一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此人是新任户部侍郎,名唤盛怀阳。群臣吵闹时,他一言不发,恍若在事外。可乙女出现时,他却提了精神。
盛怀阳双目含泪,几乎要站起身,哆嗦着道:“清宁……”
而这时候,苏音儿搀扶着太后,进入了通天阁。许贵妃领着后妃跪于宁帝榻前,个个抹着眼泪。太后只是瞥了许贵妃一眼,也未斥责。宁帝如今这样,她们除了哭,也别无法子。
几名太医在榻前忙忙碌碌,几针下去,宁帝也无反应,显出束手无策之态。太后询问皇帝如何,他们纷纷跪地,不敢说出他们诊断的结论。
太后在榻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交给太医:“照着这个方子配药,给皇帝服下。”
太医们看着药方,都面露骇色,嘀咕着这方子凶猛,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苏音儿见他们畏畏缩缩的样子, 呵斥道:“多耽搁一刻,陛下便多一份凶险。你们是想等着人头落地吗?”
看着宁帝恍如睡着了一般,面色平静,太后冷冷道:“皇帝是哀家的儿子,哀家还能害自己儿子不成。快些去,有什么后果,哀家担着!”
太医们听了,如何敢再有微词,纷纷下去配药去了。太后轻轻拉起宁帝的手,忽感受到躲在暗处的呼吸声,微微一笑。如李红衣所说,这就是个局。她也相信,李红衣能破了这个局。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亥末,平阳坊,红楼。
过了亥时,平都城上空,乌云惨淡翻滚,妖风阵阵。忽地一声惊雷,从乌云中落下。李红衣带着丁祸,在延绵的屋顶上飞过时,惊雷就在头顶响起。丁祸被炸雷惊得分了神,一时泄了气,若不是李红衣抓着他的手,他必定要摔个四分五裂。终于定了神,丁祸远远瞧见,脚下的街道上,林亦骑着马飞驰。
李红衣与丁祸落于红楼外,只过了数息,林亦便已赶到。看着林亦飞身下马,招呼赶来的胥役将红楼封锁,丁祸与李红衣道:“不知为何,这几日我越看他越觉得顺眼了。”
“不知为何,我这几日也越看你越觉得顺眼了。”李红衣道。
丁祸往后缩了缩:“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你一直这么护着我,我倒是越来越不安心了。”
李红衣只笑了笑,在林亦疾步过来时,一道入了红楼。林亦身后的胥役,先一步冲进红楼中,四处搜寻。可他们进入大堂,一阵阴风扑面而来,晃荡的灯笼之下,红楼中静得可怕,只因这红楼中的人,都如那车夫一般昏死了在地上。
搜寻的胥役从前后左右出来,纷纷摇头:“人去楼空,人不见了。”
“如果她还在这里等着,那便是见了鬼了。”李红衣道。
丁祸追问:“那我们来做什么?”
“自然是查清楚,连翘到底要做什么。”林亦说罢,招呼着胥役,将这些昏睡的人转移到安全处安置。而李红衣扯下丁祸腰间的酒壶,命身边的胥役寻一个木桶来。
胥役取来木桶后,李红衣打开酒壶,往木桶里倒酒。所有胥役都惊异地看着李红衣手中小小的酒壶里倒出了一通的酒。将酒壶扔还给丁祸,李红衣嘱咐胥役们一人舀一口酒喝了,可保他们活过今夜。见胥役们有疑虑,林亦带头舀了一口,他们才争抢着将酒分而饮之。
上到二楼,看着林亦推开房门,李红衣走入其中,丁祸抓着酒壶喝了口酒,嘀咕道:“跟我说说,这酒壶什么来历?如何跟观音菩萨手中的玉净瓶似的。”
李红衣玩笑道:“算你识货。这是我母亲,从菩萨那里偷来的。”
丁祸给了李红衣一个白眼,小心翼翼收起酒壶,与林亦一道,搜查这房间里的物件。凭着那日的记忆,林亦翻出了连翘曾拿出来的精致茶罐。可他打开茶罐,却发现茶罐中,什么都没有。
看着这房中的布置,极为寻常,翻出来的也不过是些女儿家的衣物与胭脂水粉,丁祸嘀咕道:“这也看不出什么。这连翘到底是什么来历,她到底要做什么?让这么多人昏厥,又是如何做到的?”
李红衣鼻头微动,在浓浓的脂粉气中闻到香火之气。循着香火之气,李红衣掀开眼前的纱帘,入了里屋,抬头却见此处供奉着一尊神像。林亦与丁祸追随而来,看着神像一脸的疑惑。
丁祸嘀咕道:“这供奉的是什么神仙,为何倒立,而且模样……”
到底是神像,丁祸生生将“丑陋”二字吞了下去。也不怪丁祸如此评价,那神像高不足三尺,头下脚上,悬空倒立,做斤斗状。左手抓着一只雄鸡,右手握一柄宝剑。
林亦神色微变:“张五郎。”
林亦说罢,眼神不自觉投向李红衣。李红衣看着神像,面露不屑,只道:“原来,林少卿也知道张五郎?”
“什么张五郎?”丁祸一头雾水,“说个明白!”
李红衣解释道:“张五郎,是梅山教中,唯一以木雕神像供奉的神祗,又名翻坛倒洞张五郎祖师,是双手撑地,两脚朝天的倒立神。相传,他得太上老君真传,是梅山的狩猎之神。”
丁祸似乎想到了什么:“供奉梅山教的神,莫非连翘是梅山后裔?这就说得过去了。二十年前,梅山遭血洗。连翘是为族人复仇。”
属于梅山的子母蛊,还有这张五郎的神像,丁祸的推断不无道理。可林亦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久久地看着神像,忽察觉到了神像的古怪。他回头看着李红衣时,李红衣点点头,表示林亦的猜测是对的。
丁祸喊道:“你们眉来眼去,搞什么名堂,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她是梅山人,才能解释她为何会下只有梅山才有的子母蛊,做法让人昏迷不醒。只是,她到底做了什么法!”
正说着,一名胥役慌张赶来,行礼道:“有个古怪的东西,须先生去看一看。”
李红衣三人即刻随着胥役出了房门。从二楼的走廊,往大堂看去,丁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血糊糊的,什么鬼东西?”
李红衣仔细看去,却见地板上,竟有人画下了一道血符。胥役解释说,方才他们清走了那些昏迷的伙计后,就发现了这个东西。
快步走下楼梯,立于那道血符前,李红衣的脸色即刻阴沉了下来。而这时候,昊六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大喊着:“公子,出事了。”
李红衣似乎已经猜到了昊六带来的消息,指着血符道:“你说得出事,是这个吗?”
往地板上一看,昊六如遭了闪电一般,跳到了李红衣身边:“刚才巡防营传来消息说,东阳客栈,青云观,文昌阁等七个地方,都出现了这样的血符。”
“这些地方,都曾有人中蛊变成行尸杀人。”林亦意识到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了一幅平都城的舆图,标记了七处出现血符的地方,摊开在了李红衣面前。
丁祸凑到舆图前,嘀咕道:“七处地方,七道血符……”
李红衣却道:“连起来看看。”
林亦提起笔,将七处地方连接,逐渐呈现出了一个图形。落笔时,林亦道:“北斗七星。”
李红衣点点头,拿过笔,又在江南村的位置画了一笔:“再看。”
回想起江南茶坊中,烈火之下的灶台,丁祸道:“是七星灶!有什么说法?”
李红衣脸色变得更为阴沉,在纸上画出了一个七星灶的结构图:“我与你们说过,七星灶形似北斗七星,堂内开有七孔,对应北斗七星。前进气,后出气,顺生逆死。”
丁祸看着七星灶的结构,忽想到了他送去给太后的一个名为《夜飞花》的话本。回忆起话本中的内容,丁祸道:“我记得,《夜飞花》中有说,夜仙人平叛时,设下了一个阵法,叫什么七星血阵。因着这个阵法,叛军昏睡不醒。夜仙人趁此时机,直捣黄龙,生擒了谋反的三皇子。”
丁祸与林亦都未注意到李红衣在听到“夜仙人”时,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只是,李红衣眼中的情绪顷刻间消散不见:“这七星血阵,就是从七星灶衍生而来。入阵者,皆被锁魂夺魄,无一幸免。”
回想起江南村扑不灭的火,林亦也沉下了脸色:“先生的意思是,连翘利用常枫下蛊复仇之机,在平都城中设下了一个巨大的七星灶。只是,她烘焙的不是茶叶,而是人。”
“听你们这说法,连翘是想以这阵法屠光平都城?”丁祸却连连摇头:“可这说不通啊。若她真为血洗平都,何必费这力气。常枫的茶蛊一旦扩散,平都城中剩不下几个人。”
李红衣却道:“因为她的目标,并非城中百姓。”
“那她想做什么?”丁祸追问。
指着进气口的位置,李红衣道:“夜仙人设下七星血阵,直捣黄龙,生擒三皇子。连翘也是如此。”
仔细看着舆图,林亦才发现,依照顺生逆死的说法,出气口的位置是在东宫,而东宫直通皇宫。
林亦恍然大悟:“她的目标是皇宫,通天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