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子初,朱雀大街。
唯有今夜,丁祸觉得平阳坊与皇宫之间,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甚至这一次,他还是在天上飞。乙女与太后,都在宫中,他心急如焚。可他越心急,越稳不住心神,内力在身体里乱窜。一缕古怪的气息,似暗处飞来的箭,打得他措手不及,以至于失了神,脚下忽有了千斤之力而陡然往下坠落。
“李红衣,救我!”丁祸喊出声后,更乱了方寸。眼看着要撞到一处屋檐上,幸而李红衣闪现于他身后,扯住了他腰带,拎着他落于脚下的屋脊上。
皇宫就在眼前,不过一里。远远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林亦领着一队胥役赶来了。背着枪,算得上风驰电掣,林亦承认,他此时更忧心苏音儿的安全。
丁祸还未站稳,见着李红衣的眼神,便知晓他起了什么心思。丁祸大喊:“李红衣,你敢扔我,我烧了老君庙!”
李红衣却道:“你不敢。”
计算着林亦的速度,待林亦近前,李红衣毫不犹豫将丁祸往下推去。林亦注意到了李红衣与丁祸的动静,即刻明白了李红衣的目的,往屋檐下偏了几寸。
“李红衣,你没良心。”丁祸大喊着往下坠落。眼看着要与林亦撞上,极度的危险,激发丁祸涌动的内力,再次使出逍遥步法,不偏不倚落在了林亦的身后。
见丁祸安全了,李红衣才再次腾空而起。可突然,他感受到了一股暖风从远处翻涌而来。暖风中的茶香,让李红衣忽觉眩目,也如丁祸一般,乱了内息,被暖风裹挟,落在了朱雀大街上。
李红衣陡然落地,挡在了身前。丁祸的叫喊声还堵在喉咙里,穿墙而来的暖风,如从地下过境的阴兵,与飞驰的马狭路相逢。弹指间,飞马竟连嘶吼都没有,猛然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胥役们哪里来得及防备,撒豆子似的,掉落在地。幸而还有积雪,他们才不至于摔得头破血流。
丁祸这一次,没有乱了内息,及时使出了逍遥步,抓着林亦胳膊,二人平稳着地。林亦长吁了一口气,用眼神谢了丁祸,看着昏睡的马,预感到所谓七星血阵已启动。
抬头看着远处的皇城及高耸的通天阁,暖风翻涌,李红衣指尖闪着一道灵符,沉下脸道:“终于现身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子时四刻,通天阁。
一炷香前,太医已照着太后给的方子配了药,给宁帝服下。守在通天阁外的人,大多都已站了起来,各有神态。乙女靠着门框,看着眼前这些人,一眼就能辨认这些人中,有谁希望宁帝醒来,有谁希望宁帝长眠。当然了,张栩与张陵须排除在外。
张栩和张陵依旧跪着,神情黯然。从他们眼神中,唯一能读到的情绪,便是他们都只在意他们的父皇。厚朴快步而出,传达宁帝在服下汤药后脉象趋于平稳,他们脸上才有了欢喜之意。
蹲在他兄弟二人面前,乙女好奇地发问:“你们是如何做到这般云淡风轻,雷打不动的?”
张陵笑道:“姑娘用错了词。我猜姑娘是想说,处变不惊。”
乙女连连摇头:“不,表里不一。”
张栩转头盯着张陵:“她说对了。”
乙女朝里面看了看,里面逐渐没了多少动静,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二位王爷不妨说实话,你们是否真的不想你们父皇死?”
张栩和张陵同时拉下了脸,可转瞬又堆砌稍显尴尬的笑,掩饰他们掩饰不住的情绪。乙女心中即刻有了答案,只道:“这是我家公子让问的,别怪我无理。”
乙女站起身,欲入通天阁中看一看。她其实好奇,宁帝是否真的病入膏肓。只是,她起身的瞬间,却看见有个人,一直在看着自己。而那个人,就是盛怀阳。
盛怀阳自见到了乙女,便止不住在意,眼前人为何那么像她。乙女的神态、动作及说话的口吻,都像极了她。尤其是乙女乱用成语,简直与她如出一辙。也顾不得这是在皇宫,他控制不住情绪,朝乙女走去。
不知为何,乙女看到盛怀阳向自己走来,心中涌起一股让人昏厥的悲伤,眼角竟有泪滑落。莫非,这个人与自己的身世有关?于是,她等着他走过来。只是,乙女忽神色一凛,察觉到前方有股可怕的力量涌来。而这股力量,是令人胆寒的暖流。
这股暖流比寒风更烈,席卷而来。乙女看见,朝她走来的人经了暖流后栽倒在地。接二连三,她眼前的所有人,包括张栩和张陵两兄弟,像被下了沉睡咒一般,纷纷倒下。而那阵暖流直穿她身体,涌入了通天阁中。
回想起自己被拉入了那虚空中,可怕的溺水感,让乙女打了个寒战。她踢了踢脚下的张栩,喊道:“醒醒!”
张栩没有任何反应。其他人也没有反应。乙女才明白,此刻已走到了林亦说的那一步,所有人昏睡不醒,任人宰割!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子时四刻,江南茶场。
已烧了近八个时辰,江南茶场的火,依旧未熄。滔天的火光,直通天上,照亮着整个江南村。司马钦灰头土脸,提着水桶,麻木地站在茶坊前,绝望地喊着:“到底有完没完了!”
司马钦身后,有大理寺胥役,有巡防营的兵马,还有赶来增援的赤羽营。到底是上战场杀敌的,他们井然有序,从南山脚下的河中凿冰取水。只是,他们从白天干到深夜,也未削减烈火分毫。无论多少水,都只是杯水车薪。
扔进火堆里的尸体,都已经化成了灰。茶坊中凡是能烧着的东西,都已经燃尽。司马钦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燃料支撑这大火。
所有人都寻不到解释,只能说这火是被下了诅咒。烧的或许不是人间物,而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果然,司马钦无力地将水桶中的水泼入火中时,他看见了火中有许多人影。不,应该是鬼影。他辨认得清楚,有一人是楚灵,还有一人是已经自裁于他家王爷面前的常枫。
这些鬼影,不知是伴着什么曲,扭曲着身子舞蹈着。也因为他们舞蹈,烈焰翻滚,又比方才更烈了些。灰心地将木桶丢入火海中,司马钦嘀咕,这火不该他们来灭,而是要李红衣那样的术士。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子时四刻,通天阁。
“皇祖母!”通天阁中,传来苏音儿的喊声。
乙女先是松了口气,至少苏音儿没事。她快步至门槛边,欲冲进去。可她抬腿的瞬间,却生出一股让她难以抗拒的恐慌。她眼前似乎又闪现了那罗刹的脸。她忽然意识到,那罗刹是谋她性命的元凶。
感受到通天阁中弥漫的近似于煞气的气息,乙女收回了腿。直到她听到苏音儿在唤她的名字,她才鼓起勇气,越过了门槛。
通天阁内的情形,与外面相差无几。那些跪于暖阁外的嫔妃,乱七八糟躺在地毯上。伺候在暖阁中的内监女使与那些太医,都在毫无防备之下,倒在了他们所处的位置。龙榻上,本在昏睡的宁帝,继续昏睡。
乙女本以为太后也难免,可她进来却见,苏音儿扶着太后,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太后也即刻明白,李红衣送来的药方,是用在这里。虽不知这案子的内情,她也能想到,真正的凶手,马上就要现身了。
可此时,这通天阁,只剩下她们三个女人。要抵挡真凶,怕有一场血战。宁帝昏迷不醒,李朝是否在天亮后倾覆,都拿捏在真凶手中。只是,以太后了解的宁帝,又如何会让他自己身陷如此境地。
瞥了眼宁帝,太后很快便捋明白了其中的弯绕。轻轻晃了晃头,太后一把抓住苏音儿的手,也昏了过去。如此局面,先让这些孩子们去处置吧。
苏音儿大惊:“皇祖母!”
忽几道闪电落下,惊雷在殿外炸开。而惊雷之下,那些昏迷的人,包括宁帝,都无半点反应。
乙女朝着苏音儿道:“护着太后和皇帝!”
苏音儿抓起晕倒在一边的侍卫腰间的一把剑,压制着心里的慌乱。自小到大,她也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场面。她虽善骑术,可功夫微末,在她人眼中不过就是花拳绣腿。
乙女一个闪身至通天阁外。她周身扬起的风中,一个人从屋顶落下。此人是沈夜。太后入通天阁时,他就守在附近。如今现身,他与乙女先将倒地的张栩与张陵送入了通天阁中安置。
沈夜与乙女一道,关上通天阁的门时,又一道闪电划过。狂风之中,二人缓缓回头,见有一人如惊雷一般从虚空中落下。她就是设计这蛊毒案的元凶,她就是红楼的姑娘,连翘。
暖风裹挟,宫灯与闪电映照出,连翘的模样。她身着一身黑色道袍,与画中的梅山女子几乎一样。她那张美艳的脸上,自带一种与李红衣类似的清冷与目空一切。仿佛她只需挥一挥衣袖,就能让周身的活物灰飞烟灭。
乙女拔出沈夜丢过来的剑,剑指连翘:“竟然是你啊,连翘姑娘!”
连翘踩着碎步,缓缓走向通天阁,冷笑道:“你家公子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就是这一切的操纵者。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谋划。所有的人命,都是我所伤。而今夜,我要血洗通天阁,杀狗皇帝。为梅山十万英灵,讨一个公道。”
乙女歪了歪头,打量连翘的气质,阴着眼道:“都被你弄晕过去了,你这话是说给谁听呢?你不会是假借梅山之名吧。我可听说,梅山人可都死绝了。”
连翘沉下了脸色,眼神中布满了阴狠:“我劝你二人,识相点,让开!”
忽见连翘周身,翻涌着浓浓杀气,乙女一个哆嗦,挠着头道:“让开倒是无妨,我有句话得先问个明白。”
连翘冷哼:“你说。”
“你说你是为梅山复仇,老娘理解。血海深仇,该报就报。”乙女叉着腰,“只是,平都城中百姓何其无辜,你身后这些人何其无辜。谈个条件,若想让让开,只杀皇帝一人可好?”
“你!”沈夜哪里听得了这话,“与她废什么话!”
沈夜拔出刀,朝着连翘扑了过去,要与她决一死战。哪晓得,乙女一把抓住沈夜胳膊,将他拉开至一边,并与连翘道:“就当你答应了,请!”
沈夜挣扎,却被乙女死死拉住,只能看着连翘一步步走上台阶,推开了通天阁的门。
看着连翘杀气腾腾步入了通天阁内,沈夜忽停止了挣扎,与乙女一起,再次将门合上。连翘本不在意,可她缓缓抬头,却见这通天阁中空无一人,龙椅后的屏风上映照出一个火红的人影。
幽幽的,屏风后传来极低沉却又有压迫感的声音:“见了梅山之主,还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