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四,申时,平南王府。
回到平南王府时,丁祸命人在王府门外点了几挂鞭炮。通天的爆竹声中,丁祸又差沈夜给大理寺送去了一车豆腐和数只灯笼,算是他对林亦的最大挖苦,也是在昭告平都城,他丁祸遭恶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
听得沈夜绘声绘色说起林亦收到青菜和灯笼时的臭脸,还有司马钦的敢怒不敢言,丁祸如戍边将军打了胜仗般乐得发狂,满园子撒欢。直到他笑岔了气,才注意到乙女和昊六看到傻子一般的表情,以及乙女的提议:“若真恨极了林亦,你大可以他诬陷皇亲为名,治他诛九族之罪。”
“倒也不必做到那一步。”丁祸认真道,“他与我一般,自小丧父丧母,寄人篱下,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乙女站起身,“老娘替你去解决了他,免得他挡道,再给你难堪。”
即刻挡在乙女面前,丁祸道:“虽是鬼,你好歹也是个女人,何苦喊打喊杀。”
乙女翻了个白眼,无语道:“老娘是替你出头,别不识好歹。”
“就算如此,也得讲理不是?”丁祸指着正喝茶的李红衣,“你家公子不也说, 是有人借刀杀人,不能全赖林亦。”
乙女耸耸肩:“既赖不着他,你又为何这般羞辱他,羞辱大理寺?是嫌你树的敌人,不够将你捅成筛子吗?”
打量乙女的神情,丁祸才知乙女是在讥讽他办事过不过脑子。可奈何,他无可辩驳,只得凑到李红衣面前:“李红衣,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快说个明白,好把这案子了结了。”
乙女打了个哈欠,化作了黑猫,躺在了李红衣脚边:“皇帝将这个案子交给了你处置,如何了结,是你的事。再说了,我家公子只答应证明你清白,要继续查案,可是有条件的。”
“叫哥,我知道。”丁祸也凑到李红衣身边,撒娇般拉着李红衣胳膊,“哥哥,接下来,我们从何处查起。”
听着丁祸撒娇的语气,昊六腹中一阵恶心,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去。而李红衣似乎深陷这声“哥哥”中,笑意显于脸上:“查清了‘十八’为何意,便可知凶手杀人动机。”
丁祸点点头:“如何查?”
李红衣道:“是时候去趟青云观了。”
青云观中,丁祸搀扶着李红衣坐下时,张陵已经煮好了茶,早已料到他二人会寻上门。于张陵,丁祸心中疑虑颇多。他无法理解,为何在通天阁时,张陵与李红衣会一起现身,更不知为何他二人初次见面,似相识已久。尤其他听得李红衣落座便问:“王爷可留了活口?”
“战英下手,素来无轻重。”张陵道,“更何况,死士口中,是问不出东西的。”
李红衣笑道:“王爷果然是修道之人。”
“又如何比得上先生手段。”张陵道,“先生的目的,不也是打草惊蛇吗?”
李红衣点点头:“那此事,就全赖王爷处置了。”
听着二人对话,丁祸一头雾水。趁着张陵煮茶间隙,他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可否不打哑谜,说些我能听得懂的。”
张陵笑了笑,又与李红衣道:“先生是不是认为,幕后之人,便是谋杀东宫的凶手。”
“或许是,或许不是。”李红衣道,“也许他与王爷,不,与罗典一般,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而他所求的,是一石二鸟,少一个对手。”
张陵即刻明白了李红衣所指,更明白了李红衣所指为何人。当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丁祸身上时,丁祸摇摇头道:“陵哥哥看着我做什么,我是无辜的。”
不做解释,张陵另起了一个话题:“要证实那一位的目的,也许查清澧县一案,才是关键。”
追查澧县一案,是李红衣到访的目的。只是,李红衣看着一直摆在桌上的那盏阴阳灯,先问了另一个问题:“王爷这盏灯,是从何处得来?”
张陵道:“半步客栈老板娘青儿,差人送来的。”
“青儿?”李红衣皱了皱眉。
观察李红衣神色,张陵心中了然:“青儿说,送来此灯,是受人之托。如今看来,并非先生了。”
李红衣追问:“可是在太子遇害之前?”
“应是前一日。”张陵回忆道,“青儿姑娘送来灯笼那一日,还在观中做了场法事,为她亡父亡兄超渡。”
丁祸想不明白其中是否有因果,见李红衣沉下了脸,便追问道:“李红衣,你在想什么?难道,你是怀疑青儿姑娘不成?”
李红衣回过神来,又问张陵:“王爷应该知道,太子为何牵扯进澧县一案?”
太子如何牵扯进贪渎一案,丁祸也有所耳闻。还是今年开春之时,澧县决堤,闹了水灾。也是那时起,宁帝闹了头疾,便将赈灾一事,交由东宫处置。太子张熹,率诸部官员,终在一月之间,解除了水患。却不想,在他查明决堤原因时,闹出了民乱。有人举报,澧县县令苏道元贪污银款。张熹为平息此事,差点死在了澧县。
张熹回京后,澧县贪腐一事,经户部侍郎姚远桥周旋,不了了之。直至三月前,一对澧县父子与长乐坊被杀,才重新翻出此案。
张陵道:“平都府介入此案,先是查到,这对父子曾闯过东宫,被东宫的人赶了出来。因此,平都府认为,这对父子的死与东宫有关系。而后,平都府查证这对父子,是为揭发澧县贪渎一案而来,便猜测或许是东宫灭口。”
“虽未有实据。”李红衣接着道,“若传入宫中,皇帝必定对太子有所怀疑。”
张陵又道:“平都府将此案移交刑部后,父皇知晓其中利害关系,便将此案交由平都府审理,东宫督办。如先生所查到的,经平都府追查后审结,澧县县令苏道元为首犯,也是他派人追杀那对父子。”
“合情合理。”李红衣皱着眉道,“可是……”
“可是什么?这不是证明了太子哥哥清白吗?”丁祸道。
李红衣却道:“自证清白,本就是陷阱。更何况,平都府查得的,本身就不是真相。”
“先生说得极是。”张陵道,“不管真相如何,父皇都会疑了皇兄。所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为皇兄定制的局。”
丁祸听得有些迷糊,拧紧了眉头:“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猜,贪渎案中,姚远桥捞了不少好处。”李红衣道,“也是姚远桥通过文清,买通了秦也,让苏道元几人做了替死鬼。”
丁祸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道:“若如你言,太子哥哥与姚远桥那般亲近,如何撇得清关系?换作是我,也会怀疑太子哥哥。”
“所以王爷才说,这就是一个局。”李红衣道,“想必王爷读了姚远桥的手书,已然知道,设这局的是谁。”
“姚远桥的手书?”丁祸惊讶不已。
心知无法回避,也知道只有李红衣才能还张熹一个清白,张陵将姚远桥留下的手书,摊开在了丁祸面前。抱着极大的好奇心,丁祸凑上前,仔细阅览,发出阵阵惊叹:“无论太子哥哥如何做,都会越描越黑,好手段。”
见李红衣面露疑色,丁祸将手书推至李红衣眼前。忽记起李红衣白日里看不见,便解释道:“姚远桥说,澧县民乱时,他被人算计,收了苏道元送的银子后,将贪渎之事压了下去。也因如此,他被人抓了把柄。那对父子将这个案子捅出来后,为了不牵扯东宫,他又买通了秦也,操纵平都府,将这个案子栽赃在苏道元一人身上,彻底了结了这个案子。”
一口气说完,丁祸差点喘不过气。抓起茶杯灌了口茶,才呼吸顺畅了些。当李红衣问算计姚远桥的是何人时,张陵道:“许是对我不够信任,他隐去了名姓。”
李红衣却道:“是他也不知道对方身份。”
“他都不知道。”丁祸道,“该怎么查?”
李红衣想了想道:“他附的那份诉状呢?”
“这份诉状,应是那对父子的原件。”张陵又招呼道童呈上从刑部取来的澧县贪渎一案的所有卷宗,取出另一份作为证据的诉状,“这是我命人从刑部取来的。这两份诉状,有两处不同。或许,那个人的身份,就藏在这两处不同之中。”
丁祸拿过两份诉状,一行字一行字比对:“第一处不同,就是那揭发的对象,一份写的是户部侍郎姚远桥,另一份写的是澧县县令苏道元。”
“做戏要做全套。”李红衣道,“第二处呢?”
丁祸再三确认后道:“这对父子是澧县的度支郎,在诉状中提到了一个账本作为证据。”
张陵补充道:“可翻遍了刑部的卷宗,却没有找到账本。”
微微闭眼,喝了口茶,李红衣忽有了笑容:“找到这账本,也许就能挖出这幕后之人的身份。而凶手,也在引导我们找这账本。”
仔细想了想,丁祸以不确定的语气道:“十八?”
“若我猜得没错,这份诉状,在澧县的卷宗中,编号为十八。”李红衣道。
丁祸仔细翻查卷宗,果然这份诉状的编号为,“十八”,甚至诉状中,被圈出的“账本”二字在第十行第八个字。丁祸眉眼舒展了几分,想了想又道:“可问题是,何处找这账本?知晓内情的,几乎都已经死了。”
李红衣笑道:“还有一人在掩盖秦也的死因。”
丁祸追问:“谁?”
张陵答道:“林渊。”
说起来,沈夜为了哄丁祸开心,说了些假话。他将那一车豆腐和灯笼送去大理寺时,林亦并未有分毫动怒,反而领着司马钦等一众胥役,在大理寺院内架起了菜锅,做了一桌豆腐宴。毕竟,他撇清了大理寺与太子被杀一案的关系。
与同僚们喝了一顿酒后,林亦向胡升告了假,承诺不再追查此案。可出了大理寺,他便直奔林家。他知晓,林渊不会仅仅因为护着他而掩盖秦也的死因。
林亦进门时,见院内挂满了花灯,而阿庆正将一盏莲花灯笼挂在门廊上。觉得有些古怪,林亦问道:“叔父素来不喜这些东西,今日如何挂上了?”
“这不是少爷差人送回来的吗?”阿庆道,“家主说,好歹过节,也该喜庆些,便让挂上了。”
林亦一愣:“何人送来的?”
阿庆回道:“半步客栈,青儿姑娘。”
看着灯笼摇晃着,林亦回想那株枯了的海棠,想起她那日说的话,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转身快步穿过前院,往中庭去。当他行至林渊房门外时,却见门廊上挂着一盏白色灯笼。只是一瞬间的事,那白色灯笼竟消失了。
慌乱不安中,林亦缓缓推开了房门。可看见房中情形,他变得手足无措,慌乱地退到了门槛之外。也是这时候,丁祸与乙女领着李红衣快步赶来。见着林亦的神情,闻着房中传出的血腥味,乙女轻声道:“迟了一步。”
在林亦慌了神,天旋地转,身子往下栽时,丁祸一把将他扶住。而丁祸看到房中一片狼藉,转头与李红衣道:“没错,凶手也在找账本。”
此时已近黄昏,天将黑未黑,李红衣眼前一片朦胧。他似乎看到,一个光影在眼前飘过。感受到一阵清风,他神色一凛,幽幽道:“我知道你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