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院墙外传来打更声,已是戌时,大理寺案牍库书吏简六郎抬头才知已入了夜。续了些灯油,简六郎嘀咕自己今夜又不得眠了。不过是司马钦一句话,让他追查这三年来的失踪案,他便要不眠不休。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十六,戌正,大理寺,案牍库。
光是翻出这些年的失踪案卷宗,简六郎就花了近半日。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有近百起。仔细誊录,他却发现这些案子,似乎无特别之处。几乎所有的案子,都有明确结果。或将失踪人员寻回,或找到遗体。不知是否为巧合,竟无一桩遗留悬案。
简六郎吃了口烧饼,灌了口水,心想怕是查不出多少线索了。眼前的玻璃油灯,忽一闪一闪。灯影之下,似有影子闪过。他抬头才知,院中阴风大作,有一巨大的黑影正盯着自己。
吞了口口水,简六郎心中顿起慌乱。文昌阁之事,他也去凑过热闹。难道是那杀人的傩狮来索命了不成。
“院中何人?”简六郎抱着侥幸,期望只是影子而已。可当他鼓足了勇气,脱下靴子,将靴子当成了防身的武器,犹豫着打开了门后,瞬间白了脸色,瞳孔迅速放大,充满惊惧。
以追灵之术,探得了那傩狮去向,丁祸才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却发现自己一直躺在李红衣双腿之上。而此时,已是戌时,天已大黑。欲起身时,丁祸不在乎是否尴尬,用尽全身力气压着李红衣双腿,威胁般道:“我好歹是平南王,你给我下什么术之前,也该先请示一番。”
李红衣此时已能看见,与候在眼前打盹的乙女道:“将他的东西,扔出去。”
见乙女当了真,丁祸立刻怂了心,爬起来一把拉住乙女:“莫要当真,莫要当真,发句牢骚而已。往后,只要保证我活着,哪怕是鹤顶红,也可随便下。”
白了丁祸一眼,甩开手,乙女道:“软骨头,无可救药。”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丁祸回头看着李红衣,“老君庙与大理寺离着三十里,那书吏怕是,没得救了。”
李红衣却道:“试了才知。”
丁祸这才记起昊六说过,李红衣的轻功出神入化。在李红衣吩咐躲在廊子下吃蜜饯的昊六前往大理寺保护张道人周全时,丁祸以为没了自己的事,便想着回房中好好歇息。哪晓得,乙女忽化作了黑猫,跳到了李红衣肩膀上,而李红衣一把抓住了丁祸的手。不等丁祸反应,李红衣使出了逍遥步,飞出了廊子,如仙人一般,乘着风,往山下飞去。
猝不及防飞上了天,与飞鸟一般往山下俯冲,丁祸以为自己会吓得尿流。可尖叫了几声后,惊着林中的乌鸦,心跳加速之感,让丁祸感受了前所未有的刺激。而这种刺激,让他兴奋,让他着迷。他兴奋地大喊:“李红衣,你再快点!”
李红衣瞥了丁祸一眼,似被他的兴奋感染,甩了甩衣袖,竟比方才快了一倍之多。俯视这平都城的繁华,看着那延绵的灯火,丁祸忍不住大喊大叫。乙女所化黑猫,伸出爪子对着丁祸,恶狠狠道:“你再叫,老娘便将你踢下去!”
这是第一次,丁祸只将乙女的话,当成真正的耳旁风,做出一副谄媚的表情,与李红衣道:“哥哥,待解决了这个案子,你教我这轻功可好?从今往后,我必对哥哥言听计从。”
瞧着丁祸的神情,听着他说话的语气,乙女腹中翻江倒海,嫌弃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可令乙女意外的是,李红衣竟毫不犹豫回道:“好!”
听得丁祸再次兴奋地惊叫,乙女白眼翻上了天,忍不住在李红衣耳边嘀咕:“让他住进老君庙,我尚且能接受。可如今,竟承诺将这看家的功夫教给他。公子,你是被他这狐媚样子迷了心窍,看上了他不成?”
说话间,已到了大理寺。于乙女的话,李红衣一笑置之,带着丁祸与乙女悄无声息,落在了案牍库外。乙女即刻化为了人形,闻着味道,推开了案牍库的门。可案牍库中,除了那摇曳的烛火以及落于地上的卷宗,并不见丁祸追灵时所见的书吏,更不见那傩狮的踪迹。
丁祸落地时还强装气宇不凡,可乙女转身时,便冲至那绿梅树下,吐了一地。而李红衣,指尖画出一道灵符,探得这院中残留的煞气,心中确认那傩狮,还在大理寺中。
闻着绿梅香气,丁祸才恢复如初,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他正想说什么,可一抬头竟见那书吏,也就是简六郎慌里慌张领着林亦与司马钦疾奔而来。丁祸大喜,指着简六郎,与李红衣道:“你这追灵术失灵了,他还活着。”
简六郎一脸惊异,惶恐拜见了平南王与李红衣,才哆哆嗦嗦说起自己,方才见到了那杀人的傩狮。而林亦抬眼便推断出,李红衣三人应也是追踪那傩狮而来,且似乎已推断出,简六郎将是下一个死者。
丁祸再次见着林亦,虽林亦无行礼之意,可他还是摆摆手,拿出平南王的架势,只说不必行礼了,转而问简六郎:“既然那傩狮找上了你,为何你还活着?”
能从狮口下脱身,简六郎也觉得意外。他这才仔细说起,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拉开门时,果然见着了那傩狮,就在院中。如游傩那夜,这傩狮身子如饕餮,头上戴着那傩狮面具。
看着那傩狮,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呲牙咧嘴,简六郎心知自己是死定了。在傩狮扑上来时,他绝望地将手中的靴子砸了过去,连喊救命的力气都已经使不出来了。只是,他不曾料到,那傩狮竟从他头顶飞过,钻入了案牍库中。双腿发软,在原地哆嗦了许久,他才抬起腿,慌里慌张往外跑去。
也是巧合,林亦与司马钦在大理寺狱中审问了张道人后,关于镜湖浮尸案,已有了追查方向,那便是调阅至少近三年内的失踪案。也许,那些尸骨,都如赵英儿一般,都是曾失踪的女子。估摸着简六郎应有了结果,他们才往案牍库来。如此,林亦二人,才撞上了慌张逃命的简六郎,知晓傩狮出现在了大理寺。
听得简六郎的说法,李红衣与林亦心中都有了答案,傩狮现身,要杀的并非简六郎,而另有其人。而这时,乙女从案牍库中奔出,手中拿着一卷档案,交给了李红衣:“公子,你看。”
这案牍库称得上是简六郎的地盘,眼前竟有一个女人来去自如。简六郎意欲呵斥,却被丁祸拦住,转过头给他使眼色:“她你惹不起。”
简六郎只得默默推到一边,探出头看着李红衣翻开了档案。摸着卷档,李红衣感受到残留的煞气。他终于明白,傩狮来此,是为找这份档案。而这份档案,记载的是大理寺官员的户籍,而其中一页已被撕去。
一脸心疼,简六郎忍不住出声道:“撕去的这一页,应是属于大理寺正钱敏钱大人。”
李红衣问:“他家住何处?”
稍微回忆,简六郎道:“离大理寺不远,就在平阳坊。”
将那卷宗揣入了怀中,李红衣抓起丁祸,使出逍遥步飞出了大理寺。林亦不作半分追究,在乙女翻过院墙时,领着司马钦狂奔而出,赶往平阳坊。呼吸之间,众人散去,简六郎一人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后知后觉,为了那档案,他才追逐林亦而去。
当林亦与司马钦踹开钱敏家院门时,李红衣三人已先于他们赶到。只是,李红衣三人也晚了一步。当他们来到钱敏卧房外时,钱家的下人已被吓得惊慌逃窜,而钱敏已遭那傩狮啃噬,只剩下一地的尸块。
闭上眼,李红衣已感受不到傩狮的气息。那傩狮,在虐杀了钱敏后,已再次销声匿迹。
司马钦闻着血腥味,转过身去时,林亦快步至李红衣身边,与李红衣同时步入房中。丁祸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只是,他看到眼前的情形时,即刻躲在了李红衣身后。
一地的尸块之上,悬挂着一块白纱。而那白纱之上,用血写着一个名字。林亦欲扯下白纱,认清那名字时,李红衣冷冷道:“此案已交由平南王处置,林少卿还是莫要插手了。”
丁祸仗着有李红衣挡在面前,也喊道:“林亦,若你识相,就赶紧离开。”
林亦收回手,回头与李红衣对视了一眼,竟一句话不说,转身带着司马钦以及才赶来的简六郎,快速离去。
“他何时这么听话了?”丁祸皱着眉,一脸不可思议,“这血字又是什么意思?”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乙女幽幽道:“傩狮,不,是凶手留下的杀人预告。此人,将与钱敏一个下场。”
钱敏的死,在天亮之后,便传进了淮阳王府,入了张栩的耳朵。那时,张栩正用着早膳,手中抓着一块油腻腻的猪肘子。如狼一般,将猪肘子吞了腹中,张栩擦了擦嘴上的油,冷眼看着躲在那屏风后的黑衣人。
“你留下的烂摊子,你自己好好收拾。”张栩喝了口浓茶,“若被青云观那位抓着了把柄,本王只能杀你祭天。”
屏风后的黑衣人不敢言语,默默退了下去。而张栩站起身,倚着栏杆,远望远处的青云观,吩咐后在一旁的护卫桑青道:“既然这案子交给了丁祸处置,那有些人就留不得了。”
而此时此刻,清河王张陵,悠然采着梅间雪。闻着雪中沾染的梅香,张陵面露笑意,可煮一壶好茶了。
护卫战英匆匆赶来,欲禀报昨夜发生的事。可张陵却摆摆手,只因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中。煮好一壶茶时,他才吩咐战英:“锁了门,青云观不见任何外客。”
战英想了想后问:“李红衣呢?”
“他想来,你又如何拦得住他。”张陵呷了口茶。
“那张道人呢?”战英又问。
张陵笑道:“既李红衣插手了这个案子,就不会让他死。不管如何收场,淮阳王败局已定。你也不必计较,为何本王要入这局。说句丧气话,红梅舍落雪,不过是自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