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戌时末,皇宫,通天阁。
通天阁,是平都城中,乃至李朝,最高的建筑。阁高百尺,可观平都城全景。入了夜,平都城中繁华如昼,车水马龙,灯光璀璨,宛如天上繁星洒于人间。如今已经年下,各坊各处更是热闹非凡。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
宁帝立于阁顶,看着满城灯火,他却只在意南山的那一盏。老君庙的灯火,犹如一点萤火,微亮却始终不散。就如李红衣,始终让宁帝介怀。青阳驿站一事,沈炼终究没能伤得了他。
前两日着了风,宁帝脸上又有病色,干咳了几声。伺候在一旁的厚朴即上前来,给宁帝披上了一件大氅,并道:“夜里风大,陛下不如去暖阁歇息吧。”
宁帝瞥了厚朴一眼,厚朴即刻低下了头,退了下去。远远瞧着有一人现了身,行至宁帝身边,说着话。只是,厚朴站得太远,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想来,自百福宴后,平都城中格局大变,宁帝必有忧心之事。厚朴也知道,天机卫虽除掉了淮阳王,可也落了李红衣的算计,被李红衣挖出了二十年前的真相。
现身于宁帝身后,正是沈炼。沈炼的声音,比以往更为低沉,与宁帝道:“方才,隐卫传来消息,太后出了宫,一路直奔南山去了。”
宁帝喝了口茶,并不意外,只道:“看来母后,已经知道了李红衣的身份。到底是嫣然的孩子,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太后似乎也关心青阳驿站发生了什么。”沈炼道。
宁帝手微微一顿,冷哼道:“在母后心里,嫣然是她最宠爱的女儿。在父皇眼里,嫣然是可继承大统的皇太女。母后要为嫣然的死讨个说法,亦在情理之中。”
沈炼也不作评述,又道:“册封大典前,老君庙的人送了一样贺礼去了东宫。”
“是什么?”宁帝道。
沈炼回道:“年辛私藏的那本脉案。”
宁帝的神色即刻冷了下来,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慢悠悠倒了杯茶,笑道:“陵儿不比其他人,懂得适可而止。为着他这太子之位,他不会深究,也不敢深究。撤了东宫的隐卫,他若敢查,便让他查下去。”
沈炼领命道:“是。”
宁帝忽想起另一件事,问道:“盛家的姑娘,如何了?”
“应活不过今夜了。”沈炼回道。
宁帝叹息了一口气:“盛家这两个孩子,命就是硬。若盛家姑娘明日还活着,盛怀阳也不必留着了。”
“平南王呢?”沈炼又问。
宁帝笑道:“丁墨已经魂飞魄散。只要他与李红衣不再生事,他永远都是平南王。至于李红衣,朕也会给他身份,做梅山之主。要处置他们兄弟,也是陵儿的事了。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皇帝,能容得下李暮烟这等人。”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戌时三刻,青云观。
自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张陵比以往更为谨慎,步步小心。似乎是李朝的诅咒,几乎所有的太子都未能从东宫,活着走入通天阁。就算是宁帝,也是死了一回,才登上帝位,
张陵从未想过,在宁帝还活着时,成为太子。可他不得不接了圣旨,入主东宫。他也明白,这是宁帝给他下的一步棋。
自册封大典开始,不知源头从何处起,平都城中开始流传一段前朝的秘闻。兰王谋反,最主要的原因,是因先帝欲传位于长公主张嫣然。甚至有人还传,先帝已经拟了诏书,立长公主张嫣然为皇太女。有此之故,宁帝才对丁祸百般宠爱,有意将皇位还于长公主一脉。
张陵如何不能算到,这是宁帝在警醒他,丁祸不可留,李红衣更不可留。如此也不得不让张陵深虑,鬼将军一案中,沈炼与天机卫意欲何为,他母亲到底知道了通天阁什么秘密?
那日,在青阳驿站,与李红衣分别,李红衣玩笑着提醒张陵,不知被何人乱了风水,东宫乃凶杀之地,若非登基做了皇帝,万不可入住东宫。张陵心记着这句话,于是便寻了个修缮东宫的借口,依旧居于青云观。
如往常,张陵独坐于廊下。只是,他今夜喝的是酒。酒入喉,身子里有一股暖流涌上头。不一会子,一壶酒便全都入了肚。都说酒可乱人神,可张陵却越喝越清醒。
伺候在张陵身后的道童,奉上一壶烫温了的酒,小声提醒张陵:“战大人曾嘱咐,殿下身子,不宜饮冷酒。”
张陵看清道童模样,轻声道:“战英去了何处?”
听得此话,道童低下头,不敢说话。张陵这才想起,战英已死在了青阳驿站。抓起温热的酒壶,灌了一口,难免有些伤怀,竟红了眼眶。
道童平日里,多得战英照拂,对战英之死难以释怀,于是壮着胆子道:“殿下会替战大人报仇吗?”
张陵心中回答,必然会的,不会让战英白死。又喝了口酒,张陵道:“你叫什么?”
道童回道:“奴婢明吉,天宁十年来观中伺候。”
“明心见性,吉兆频现。”张陵又打量明吉身形,应是有些功夫傍身的,“以后你就在本宫身边伺候吧。”
道童先是一愣,即刻行礼道:“定不负殿下厚爱。”
杯中酒渐浓,张陵将酒壶推到一边,起身迎风而立。凭栏远眺,可见通天阁。又回头见桌上那本脉案,翻来覆去,他终于翻到了一个名字。这个人曾在重华殿伺候,可在皇后病重时,于宫中离奇失踪。
关于他母亲的死因,张陵终究下定决心,要追查到底。于是,他吩咐明吉道:“给厚朴传句话,就说本宫,让他寻一个叫文秀的女使。”
道童领命退下后,张陵又将仙儿唤了进来。仙儿也带回了扶光送来的消息。前夜盛怀阳遭遇刺杀,死里逃生。
“清宁如何?”张陵又问。
仙儿回道:“青衣卫传来消息,盛家小姐,怕是过不了今夜了。”
张陵想了想道:“就看李红衣是否出手相救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亥时二刻,南山。
极其难得,今夜竟有一钩弯月关于南山顶上。那弯月好似李红衣设下的阴阳灯,照亮了群山的轮廓。远远瞧见,有一点火光,沿着山路,一路往下走去。那是太后回宫的车马。
驾车的是常乐。荣月坐于常乐身侧,警惕地看着四方。可常乐提醒他,这是李红衣的地方,出不了什么事儿。更何况,还有平南王与乙女护送。
乙女已然受不住这样的颠簸。马车每晃动一下,似她的灵识便会少一分。她寻了个犯困的借口,化作黑猫,趴在了丁祸手边,装作睡去。丁祸则坐在太后身侧,陪着太后说话。
终究,丁祸还是在意李红衣对自己有所隐瞒,而拉着太后的手,撒娇般问道:“趁着我离开时,皇祖母是否和哥哥说悄悄话了?”
“是。”太后道。
丁祸先是一愣,没想到太后如此坦白,接着又追问:“说了什么?我总觉得他对我有所隐瞒。”
“给你说亲事,自然得先瞒着你。”太后笑道,“长兄为父。你也该纳个王妃了!”
丁祸又是一愣,再道:“他是兄长,也还未婚配,操心我做什么。”
见丁祸下意识抚摸着怀中的黑猫,太后才知,丁祸早已对乙女动了情。也难怪李红衣会谋划今夜的事。说到底,还是为了成全他二人。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亥时二刻,南山,老君庙。
太后已经回宫,老君庙中只剩下李红衣与昊六,坐于廊下,喝着茶,欣赏着山中月色。月光洒落于李红衣脸上,更显得他面色清冷。
昊六灌了一口酒,暖和了些身子,说起他的耗子大军方才传回来的消息:“依着公子的安排,天机卫已经知晓了太后回宫的消息。只是……”
李红衣道:“只是什么?”
“我知道公子此举,是有谋算。只是,为何要让太后入险境?还有,为何要强调太后有乙女护送?”昊六道。
李红衣笑道:“太后手握黑甲军兵权,通天阁不敢动她。他们要对付的,是乙女。”
昊六挠着头道:“他们要对付乙女姑娘做什么?”
“在青阳驿站时,他们多次对乙女下手。先有花玲珑,后有丁墨。此举便说明,乙女身上藏着他们害怕的秘密。”李红衣喝光了杯中茶,将炉子盖上。
昊六疑惑更甚:“既如此,不该护着乙女姑娘周全吗?为何还让她去送死?公子不说我也知道,乙女姑娘的日子到了。”
“既然日子到了,就该如他们所愿,魂飞魄散!”李红衣缓缓站起身,不再与昊六解释,“去将我的药箱取来,我们也该下山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亥时三刻,南山脚下。
太后的车马,一路从南山下来,除去偶尔野物挡道,算得上有惊无险。上了官道,荣月紧绷的精神才轻松了少许。算起来,她上一次陪着太后出宫,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挂于车头的阴阳灯,在风中来回摇晃。荣月再次提出,是否要点了灯。如来时点灯,隐了形,可省去些麻烦。可常乐却道:“还不是时候。”
马车中,黑猫依旧在酣睡。丁祸靠着太后肩膀,还在说着关于李红衣的事。在他的心中,李红衣是这世上一等一的人物,这李朝的皇帝都做得。只是,他又道:“不过,他与我一样,一点不贪恋这人间的权力算计。待一切事完结了,我也不做这平南王了,跟着他浪迹江湖,降妖探案,岂不乐哉?”
太后轻拍丁祸的手,笑道:“这一点,你们兄弟像极了你们母亲。那时,先帝顽笑说要将皇位给她,她吓得立即来求我,让我将她送出宫……”
正说着,却听见一阵马嘶,马车骤然停下。黑猫忽睁开了双眼,已然闻到了弥漫于马车四周的杀气。
丁祸朝着外面道:“发生何事?”
荣月回道:“劳烦王爷护着太后!”
丁祸掀开帘子一看,却见数名黑衣人,从官道两侧的密林中飞奔而出,已将马车重重围住。
“是天机卫!”丁祸怒意顿显,“他们竟敢对皇祖母下手!”
听得外面传来了刀剑声,丁祸从座位下拿出天机剑,欲冲出马车。却不想这时候,黑猫化为了乙女人形,挡在了丁祸面前:“若你现身,便坐实了马车里的是太后。”
“那又如何?”丁祸道。
“呆子!你好生护着太后,我来解决他们!”乙女白了丁祸一眼,又将腰间的香囊取下,丢给了丁祸。
丁祸抓着香囊,不解其意:“你这是何意?”
“你的东西,还给你!”乙女说罢,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
丁祸收起香囊,意欲跟上去。太后却一把拉住了丁祸,只道:“这是你哥哥的安排,你须听他的。”
丁祸一愣:“皇祖母这又是何意?”
太后也不与丁祸多解释,朝着外面咳嗽了两声。丁祸通过车帘看见,本与黑衣人相斗的荣月与常乐又上了马车。荣月点亮了阴阳灯后,常乐挥起了马鞭,驾着马车,朝着前头狂奔而去。
独留乙女一人对付那些黑衣人,丁祸急得跺脚,大喊着:“皇祖母,我们不能扔她一人不管!”
太后紧拉着丁祸的手,令他无法挣脱,以极为镇定的语气道:“相信你哥哥,这是唯一救她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