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外人外事,李红衣张弛有度,欲掩藏之事,从不露破绽。可面对至亲之人,偶有顾虑,故做不到面不改色,细微处总会暴露行迹。丁祸不断追问,已令他耳尖微红。恰此时,他又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远远而来。他识得这气息,属于太后,他的外祖母。于是,他心跳便紧了许多。若不是乙女圆谎,短暂的分神,差点令他坦白真情。
乙女的说辞,才让丁祸停止了缠问,却又听得门外传来了太后的声音。李红衣一时呆坐,万千思绪,致他百感交集,不敢回头,更不敢应声。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戌时三刻,南山,老君庙。
听得太后的声音,丁祸踩着逍遥步,飞奔出了廊子,生怕这山里的风雪,伤着了太后的身子。丁祸不知李红衣此时心境,心中只有意外与欢喜。
“呆子!”乙女心中责怪丁祸心思太粗,瞧见李红衣脸色,轻声道:“公子若有不适,不如回避?”
李红衣眼眸低垂,轻摇头道:“外祖母疼惜,岂有回避的道理。”
“想来,也是时候了。”乙女回头见丁祸费力打开了门上的锁,眼中露出与李红衣同样的情绪,“也许过了今夜,公子身边便再无乙女了。”
李红衣抬起眼眸,眼眶已经红润:“这世间的聚与散,都有道理。你我既在俗世,便得认这个道理。”
乙女点点头,站起身,远远地瞧着丁祸搀扶着太后上了台阶,二人有说有笑,好不自在。
李红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低声与乙女道:“来时有道,去时有路。心若有念,与他好好道别。”
“若得生机,我会再寻他。”乙女回道,“公子也当如是。”
李红衣虽应了,可心中却无笃定答案。远远地,他终于瞧见丁祸搀扶着太后进了门。这是第一次,李红衣看清了太后的样子。她披着一件墨色斗篷,斗篷边缘以银色丝线绣着繁复而神秘的云雷纹,行走间隐约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仿佛夜空中最深沉的星辰,既威严又不可捉摸。斗篷之下,一袭修身劲装贴合着她的硬朗身姿,勾勒出一种不属于深宫妇人的飒爽与力量,透露出一股侠女气势。
太后的发丝被简洁地束于脑后,几缕碎发随风轻轻摇曳,为她增添了几分不羁与随性。她的眉宇间透露着坚毅与智慧,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又藏着对世间万物的淡然与超脱。即便是在丁祸的搀扶下,她的步伐依然稳健有力,每一步都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不凡与独立。在她的周身,似乎环绕着一股无形的气场,那是一种历经风雨、看透世事后的从容与淡然,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随时可以拔剑而起、仗剑天涯的豪情。
李红衣再次红了眼眶,若是他母亲还在,或许也是太后这样的风姿。今夜,他终于能以外孙的身份,与她相见。
太后今日出行,只带了荣月和常乐两人。丁祸开门时,见着马车上摇晃的那盏阴阳灯,自然知晓太后也是瞒着通天阁,偷偷出宫的。他与李红衣一般,惊讶于太后竟有这样的风姿。
搀扶着太后往里走,丁祸道:“皇祖母如何寻到这里来了?”
“你们兄弟二人不来寻我,我便自己寻来了。”太后道,“怎么,你不想见皇祖母呀?”
丁祸连连摆手道:“不是。皇祖母是太后,太后出宫,必然惊动通天阁。”
太后步子极快:“惊动便惊动了,正好昭告天下,他是平南王的长子,是梅山之主!再说了,皇祖母的踪迹,以他们的修行,探不到。”
行至廊下,丁祸忽然停住:“皇祖母今夜,算是现原形了!”
“先不说这些打趣话。”太后急不可耐,拉着丁祸上了廊子,“快些带我见你兄长!”
丁祸自然知道太后入夜来此,是为何事,指着前方便道:“他在那里等着呢。”
李红衣素来不喜过亮,故这廊子里,常只点有两盏灯。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太后无法看清李红衣的模样。乙女见状,即刻点燃了手边的灯笼,照亮了李红衣的身形。
抬头见李红衣就在眼前,太后似即刻散去了她的侠气与硬朗,目光只余柔和与心痛。在李红衣面前,她只是外祖母,是他母亲的母亲。解下披风交予了丁祸,太后缓缓走向李红衣,行至光亮处,双目含泪:“红儿!”
李红衣终于能在视线中勾勒出太后的样子,眼眶中的泪终于滑落。这也是李红衣入平都城中,第一次行跪拜礼,颤抖着声音,恭敬道:“孙儿,拜见外祖母!”
“你这一声外祖母,外祖母等了好久了!”太后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李红衣,“若你母亲知道你还在人世,她该有多高兴啊。红儿,这些年你受苦了!没能护你周全,是外祖母的错……”太后的话语中带着无尽的愧疚与思念,她的泪水滴落在李红衣的肩头,烫伤了他的心。
这也是李红衣,第一次安心地被人抱在怀中,就像一个从未感受过长辈拥抱的孩子。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而温柔:“外祖母,孙儿没事!”
这更是丁祸第一次见到李红衣卸下了他仙人般的姿态。他也被李红衣的情绪感染,早已经哭得泪眼婆娑。抹着泪,他也想要上前,好好抱一抱李红衣。可乙女一把将他拉住,轻声道:“你在太后身边长大,这点时间,就给他一人罢!”
丁祸眨巴着眼睛,听懂了乙女话里的意思。可他的眼泪又无法止住,只得一把抱住乙女,哭成了泪人。乙女也懒得将他推开,心想道:“就当你是在哭我吧。也不知,天亮后,我身在何处,身为何人。”
在平日里说闲话的地方,李红衣与太后擦了泪,平静了情绪说话。炭火边烤着许多小食。太后与丁祸一样,爱吃板栗。尽管荣月在一侧提醒小心积食,太后还是多食了几粒。荣月说多了,太后便打发她与常乐去厨房,与昊六一起弄些吃食来。见了孙儿,她食欲好得很。
荣月与常乐退下后,乙女也打着哈欠,化作了黑猫,猫在丁祸怀中打盹。太后喝了口茶,坐正了身子,缓缓道:“我今日来,还为着一事。”
李红衣与丁祸并排坐,恭恭敬敬,不似往常,就如等着祖母问话的孩子。给太后续了杯茶,李红衣道:“外祖母也关心青云驿站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后点头道:“听了些碎语,总不安心,须得你兄弟与我说个明白。我也好有应对之策。”
不等丁祸开口,太后又补充道:“你们是为父母求公道,我是要为女儿讨说法。不知真情,忍耐了这些年,在我入土前,有些事该与他们算个明白。”
见李红衣点头,丁祸便滔滔不绝,从淮阳王之死开始,巨细靡遗,将前后因果叙述了明白。太后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最后看着他们兄弟二人,脸上只余心疼。她也有安心,他兄弟二人谋划如此大一个局并全身而退,是有自保的本事的。她更欣慰他兄弟二人在摊开身份后无嫌隙,能同心勠力,追查他们所求的真相。
丁祸提及沈炼与天机卫,太后又显忧色。终究,这与她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如此他兄弟二人要面对的,是这李朝最危险的敌人。
见太后沉默不语,丁祸问道:“皇祖母在想什么?”
太后又喝了一口茶,语气变得严肃:“你们这一步棋,算得上点到为止。只是,必定会引来动荡。如今这朝堂,虽陵儿入主东宫,看似一片祥和,实则暗流涌动。”
李红衣点头道:“外祖母说的是。”
“你们如何筹谋,须先知会祖母。祖母虽是深宫妇人,必要时也能助你二人一臂之力。”太后道。
丁祸朝着李红衣道:“也没来得及问兄长,兄长接下来要做什么?”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李红衣拿起蒲扇轻轻一扇,火烧得更旺,火星往外乱窜。李红衣又往里添了一块银炭,只道:“既然已经起了风,就不必筹谋什么。外祖母只是太后,丁祸只是平南王,而我依旧是通天阁封的神探而已。”
丁祸皱眉头:“静观其变?坐山观虎斗?”
“到了这一步,该筹谋的是他。”太后道,“既然如此,祖母心中有数了。”
李红衣又道:“只是,有一事,须外祖母劳心。这李朝的东宫,实属虎狼凶险之地。清河王是陛下唯一的血脉,万不可再出事了。”
太后心领神会,点头道:“祖母会尽心护他周全。”
炭火烘烤,太后神思涌动,难免身子发热,额头起了微汗。火光之下,丁祸面色也红扑扑的,精气神十足。再看李红衣,面色略白,无论炭火如何烘烤,却依旧如置身冰雪之中。
到底,太后如第一次见李红衣,便知晓他身子有弱症。今夜终能以祖孙面对面,难免也要追究个答案。于是,太后朝着丁祸道:“祸儿,你去厨房催催。”
丁祸站起身,欲朝厨房方向喊。可李红衣推了推他道:“茶淡了,顺道取些茶来。我瞧着祖母喝的习惯。”
丁祸这才抬步,往厨房去了。只太后与李红衣独处,李红衣才敢松快些,其病态也即刻显了出来。
太后看着他的模样,双目微红,拉着他手道:“你与祖母说实话,你还有多少日子?”
李红衣不敢抬头:“外祖母,孙儿没事。”
“你瞒得了祸儿,瞒不住我。”太后道,“若你父母还在,该有多心疼。”
李红衣心知是瞒不住了。他不能与丁祸道出实情,是顾虑丁祸为救他性命莽撞。可太后不一样,此刻她定然已探得他脉象,知晓他体内的血毒已入骨髓,没得医治之法了。可太后始终忍着情绪,噙着泪道:“孩子,你跟祖母说实话。”
李红衣轻轻将太后的手放开,凑到了火边,轻声道:“外祖母无须担心,无名庙的和尚说,以孙儿的修为,再活个三五载,不是难事。”
太后却道:“想必那和尚也说,若你能就此安下心静养,才能有此结果。可你大事未了,要算计得多,又如何捱得过去?”
“所以无名和尚也说了,若我再劳心劳力,再如青阳驿站一般,怕是只有月余了。”李红衣说得极为轻松,“假使再战一场,兴许也就是正月里的事儿了。”
太后见李红衣说得轻巧,云淡风轻,心中更为疼惜,忍不住将李红衣又抱入怀中:“那你听和尚的。余下的事儿,有祸儿,有祖母,还有陵儿!”
“许多事,孙儿已脱不得身。孙儿彻底将事儿了了,才能保弟弟后半生周全。我来平都,所求也是如此。还望外祖母成全。”李红衣感受着享受着太后的温暖,“外祖母不必过于忧心。无名和尚给了孙儿一颗续命丹,必要时也能救孙儿一命,多陪弟弟一些时日。”
太后泪眼汪汪,看着李红衣眼中只有对于丁祸的疼爱,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轻抹眼泪道:“无可挽回吗?”
“那一日,孙儿本已经死了。是求得祖神庇佑,才借了这二十年的性命。因果有序,轮回有道,外祖母比孙儿更懂得这个道理。”听到了丁祸的脚步声,李红衣又收起了病色。
太后抬头见丁祸领着常乐与荣月走来,也擦了擦泪。李红衣又深施一礼:“求外祖母成全,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让弟弟知道真相。”
太后忍着痛,点头道:“祖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