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亥时末,平都城某处。
已是深冬,前几日下的雪虽化了,可平都城中比雪时更冷。入了夜,城中各处的水渠中都已结了冰。如此阴寒天气,盛怀阳还是选择了出门。清宁气息渐弱,大夫直言,药石无医,该预备着后事了。
马车无规律的晃动,持续不断刺激着盛怀阳的思绪,令他回想大夫留下的话,不必再强求了,清宁落气也就是这两三日的事儿。如此才让盛怀阳下定决心,要去老君庙走一趟,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乙女开恩,救自己妹妹。
最要紧的一点,经百福宴,他看清了当中的算计,才知丁祸与李红衣或许才是自己最后的依靠,可查清他父亲究竟是死于意外还是谋杀。至于林亦,他已得知他婚事将近,也该放下前嫌,当面真心给予他祝福。
应已快至城门,盛怀阳忽睁开了双目。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这股气息曾无数次接近盛宅。亦是这时,盛怀阳听得车夫闷哼一声,马车竟在短暂的失控后停了下来。
盛怀阳掀开了帘子,才知车夫胸口已中了一箭。车夫为护盛怀阳安全,在落气前拉紧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不至于马失控后横冲直撞。
马车正好停在了一座石桥桥头。石桥名永和,桥下是永和渠。渠中水深足有三尺,已结了薄一层冰,无法分辨水是否在流动。四周的气息,与渠中水一般,已经凝固,静得可怕。盛怀阳缓缓放下车帘,能察觉到那股气息越来越近。这里不是在盛宅,他要活命,机会十不足一。
幸而,盛怀阳抓住这一分的机会, 在数支羽箭射穿马车时,启动了马车内的机关,落在了马车之下。听着头顶索命的声音,盛怀阳只微微吁了一口气。见四周暗影涌动,有数名黑衣人现了身,他也面不改色,从马车下爬出,飞速地往石桥上跑去。
过了石桥,不过百步,便是东城门。东城门的城门尉,与他有些交情,断不会见死不救。可没想到,来者也堵了他这条生路。他才上桥,却见有黑衣人现身于桥的另一头,手中的刀光令人胆寒。
立于石桥上,盛怀阳才知围住他的黑衣人,足有七人。他心中暗想,自己究竟惹了什么事,竟遭幕后之人如此看重。直面这些人的气息,盛怀阳能确认,他们是天机卫。
就算对方只有一人,盛怀阳也不足以抗衡,何况是七人。对方想必也是知晓了他的行踪,才在此处设下了埋伏。他已然走上了死路。
盛怀阳心中飞速盘算,他唯一可能的生路,便是桥下的水渠。也容不得他犹豫,在黑衣人扑上来时,他纵身一跃,从石桥上跳了下去。万幸,桥下的冰比他处薄了几分,以他的重量,轻松砸破了冰面。在羽箭飞来时,他已没入了寒冷刺骨的水中。羽箭入水声,完全被他的落水声掩盖。
也是入了水,盛怀阳才知自己踏入了鬼门关。渠水寒冷刺骨,其身如有万把尖刀划着皮肉。厚厚的冬衣,已失了御寒的能力,化成了千斤中的顽石,将他往渠底拉扯。无论水上,还是水下,都在将他往地府推去。
可盛怀阳命不该绝。水上的冰,成了护他性命的盾。黑衣人射出的数箭,悉数扎于冰面上,被化去了杀气。趁着水面动荡,桥上的人看不清水下的情形,盛怀阳解开了腰带,脱下了厚厚的棉袍,摆脱水流拉扯,朝着桥下游去,以桥墩作为掩体,浮出了水面。亦是这时,盛怀阳迎来了极为离奇的一次生机。
那些黑衣人虽知晓,落入水中,盛怀阳无多少生机,可他们必须看到盛怀阳的尸首。于是,为首的一个眼神示意,其余人欲跳下桥去。忽一阵暖风,从虚空中生出,且风中蕴含着浓烈的可令鬼魅见之湮灭的正义之气。这阵暖风从黑衣人衣袖间拂过,落于他们身前,逐渐显出了人形。
这些黑衣人专行刺杀之事,血肉恶鬼,在他们眼中不过尔尔。能让他们心生畏惧的,只有他们的主人。可眼前现行的人,却让他们胆寒。他们抬起头,才看清此人的全貌。
此人腰广十围,身高三丈,黑衣人立于其脚下,就如叫唤的恶犬。他身穿黑色劲衫,外罩深蓝色大氅,剪裁独特且飘飞在背后,仿佛半透明的羽翼。大氅上还有神秘的青色符文,蕴含着来自鬼蜮的强大力量。
盛怀阳只着一身单衣薄衫,浮出水面,冻得牙齿打战,皮肉近乎麻木。可那人带来的暖风,让他回了温,有了几分精神。看清了那人的形象,盛怀阳心中暗想:“夜游神!”
盛怀阳即刻收回了探出的身子,无法确定,这夜游神是索命的恶鬼,还是救命的天神。可接下来,黑衣人做出的反应,让盛怀阳确定,这夜游神是来除恶的。黑衣人们一声不吭,将手中的刀剑对准了那夜游神。只是,在神脚下,恶犬吠得再大声,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接连的惨叫声传来,盛怀阳默记着数,到第七声时,桥上又归于可怕的平静。他再次探出身子,暖风已经散去,只剩下刺骨的寒冷。数息之后,他才鼓足了勇气,顺着桥墩往上爬去。
迎着寒风在桥头站起身,盛怀阳一阵心惊。那些本死于夜游神脚下的黑衣人,竟然不见了踪影。而这时,又有连续的马蹄声传来。盛怀阳一回头,却见一对巡防营的兵马,朝着他的方向飞驰而来。他们大抵是在附近巡防时,听到了这里的动静。
为首的是巡防营统领扶光。他见盛怀阳立于桥头,只着一身单衣,单衣已经湿透,疑惑道:“盛大人?”
盛怀阳终于长吁了一口凉气,万幸自己,真正捡回了一条性命。只是,他根本没有了气力解释发生了什么,便被寒风裹挟,晕倒在地。
待盛怀阳再醒来时,是在他自己卧房中,已过去了十多个时辰。他根本不知那一夜,在青阳驿站中发生了何事,也不知这日一早,东城门的乱子。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辰时初。阵阵寒风从城门楼上刮过,天光微起。城门卫已到了换班的时候。昨夜未生出什么乱子,在此当值的城门尉黎青,如野猫一般,扯长了脖子,伸了个舒服的懒腰。正想着去平阳坊喝碗羊汤,却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城门卫的队长在门外大喊:“出事了,出大事了!”
黎青慌里慌张,爬上城楼,却被吓得一个哆嗦。他任职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乱子。寒风呼呼中,城楼上悬挂着七具尸体。尸体脚下,城墙上,有人以尸血画了一道像符的血印。
这道符,在日光下,触目惊心,令人胆寒生畏。
太子之位,空悬了许久,通天阁对于立嗣一事,一直含糊其词,实令朝堂不安。如今,宁帝终于下了旨意,昭告天下,清河王张陵入主东宫,行监国之权,算是稳定了人心。当然,这也引发了颇多猜测。许多朝臣都知晓宁帝心意,欲传位平南王丁祸。宁帝心回意转,有心之人,挠破了头也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对于清河王的拥护者来说,这是天大的喜讯,终于能过个好年了。
各部都忙着张陵的册封大典,各府各衙门忙着给东宫送去贺礼。朝堂上的喜庆,蔓延至平都城中,也因此暂时掩盖了东城门的乱子。黎青见着尸体的第一步,便是封锁了消息。这个节骨眼,平都城中实在不能再出大案了。
得知张陵成了太子,丁祸心中欢喜得很,好似卸下了一副重担。这二十年来,他如何感受不到宁帝对于他的器重,如何感受不到宁帝话里话外传达出要送他进东宫的意思。明日便是册封大典,于礼制,他须出席。可他向通天阁告了假,称自己病重,要在休养数日。一早,他便让昊六紧锁庙门,不让任何人登门,扰他清静。
从青阳驿站回来后,李红衣总精神不济。休养了两日,才有了些精神。丁祸追问他是否是受了伤,他只说自己耗了太多神,累着了而已。丁祸虽信了他的说辞,却也还是放不下心,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生怕他出什么事。此外,丁祸也在追问,那一日他去寻那无名和尚,究竟是做什么。
一阵清风拂面,天光已经散去,入夜了。李红衣缓缓睁开眼,却见丁祸趴于桌上,呆呆地看着他,再次发问:“哥哥,你不会还有什么瞒着我吧?”
李红衣端起丁祸煮的茶,呷了一口,掩饰内心情绪,低着眼眸道:“什么?”
“你这人做事,每一步每一个动作必有所求。”丁祸道,“你去寻无名和尚,肯定有什么目的。”
李红衣放下茶杯,笑道:“年辛死前曾托付我,将他送回辰山安葬。”
丁祸连连摇头:“不。若只是为这事,差昊六走一趟便好了。”
李红衣心知丁祸必追究到底,若自己不给他一个答案,他定会上辰山与无名和尚问个明白。可他心中藏着的这件事,又必须瞒着他。一时间,李红衣虽面不改色,可心里却左右为难。他也在想,是否是自己露了破绽,让丁祸看出了端倪。
幸而这时,乙女现了身。她推门而入,进了门便嚷嚷着平都城中吵得她脑仁疼。乙女如往常那般,凑到了丁祸身边,夺下了丁祸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仔细看着乙女的姿态,李红衣恍然大悟。到底,有些事情过于刻意伪装,反而会露出行迹。虽乙女说话的口气与平常无异,可仔细推敲,却能看出她的刻意伪装。乙女在伪装她的虚弱,伪装她可能随时倒下,魂飞魄散。只是,丁祸并未察觉而已。就像他未察觉到,李红衣隐瞒的事,会与李红衣还能活多久有关。
见李红衣不说实话,丁祸又追问乙女:“他不说,你说。你们去无名庙,除了将年辛的尸身送回,还做了什么?”
乙女察觉到李红衣的神色,眼珠一转,只道:“你什么猪脑子。可还记得年辛曾说,他杀张氏,除了灭口,要紧的是找到吴太医留下的脉案。”
丁祸微微一愣,点头道:“是。可与无名和尚有何关系?”
乙女又道:“呆子。自然是无名和尚知晓脉案的去处。年辛下山前,将脉案交给了无名和尚保管。我与公子去无名庙,除了归还年辛尸身,要紧的是将脉案取回,送去青云观,当作给清河王的贺礼。”
“当真?”丁祸又极严肃地看着李红衣。
李红衣诚恳点头道:“当真。你我为亲兄弟,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秘密。”
丁祸这才吁了一口气,安下了心。也是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丁祸扯着嗓子便喊:“无论是谁,请回吧!老君庙今日不见客!”
可令李红衣都意外的是,门外传来了太后的声音:“快些开门!难道你兄弟二人,忍心让祖母在门外受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