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当夜,青阳关外青阳驿站中究竟发生何事,平都城中的人知之甚少。直到次日,大理寺少卿林亦携清河王张陵与平南王丁祸回京,朝中才知,尚钰等关于失踪,竟然牵扯到了两位亲王。
皇宫中,因清河王失踪,已闹出了不少动静。丁祸奉皇命追查清河王下落,当夜也不知所踪,又惹出了不少说法。见张陵与丁祸归来,通天阁的怒火才终于平息,赦免了孙祁的死罪。得知林亦破了此案,通天阁又下旨命大理寺一日之内,呈上关于本案的卷宗,给一个合理的说法。不足十日,便是新年,平都城中不可再生动乱。
林亦携苏音儿回宁远侯府报了平安,便回了大理寺。宁远侯府上下,不说有非议,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苏音儿好歹是郡主,整日抛头露面探案,还与林亦公然出双入对,实在是有损侯府清誉。奈何老侯爷一句话,让有心人闭了嘴。林亦与苏音儿的婚事是陛下赐婚,苏音儿到大理寺探案是太后所安排,最要紧的是女子如何就不能闯闯天下有所作为?
林家叔母知晓林亦与苏音儿性子,也不多说话,只替他们备好早饭,盯着他们吃了,只嘱咐他们了几句,便放他二人回了大理寺。为着正月十五的婚礼,叔母也是尽林家之力,要办得体体面面的。太后念及他们孤儿寡母,早派了人来替他们张罗。
叔母将林亦与苏音儿送出门时,察觉到林亦比此前开朗轻松了许多。想必这是苏音儿的功劳,她也猜测是当年的案子已经有了眉目,或是已经有了结果。如此,叔母才安安心心坐下来喝口茶,待他们二人成了婚,她也能享享清福,等着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了。
司马钦早在大理寺门口候着了。见林亦与苏音儿平安归来,一脸欢喜,他听得消息,年辛已经落了网。只是因某些缘故,年辛已经被林亦就地正法。司马钦已经带着仵作验明正身,将年辛的尸体送去了辰山的无名庙,由那里的和尚安置。他如今想要打听清楚的,就是这当中究竟出了什么缘故,竟还牵扯了两位亲王。
花了近四个时辰,林亦与苏音儿终于将本案的前后经过,包括证词证物及旧案的卷宗,巨细无遗誊写了下来,整理成了册。司马钦细细读了,才知此案是李红衣设局,将尚钰几人送入幻境,引诱他们说出了二十年前几桩旧案的真相,其中涉及皇后的死因,李红衣的身份,长公主府以及梅山血案的真相。而幕后操纵这一切的凶手是丁墨。
“证词证据链完整,几个案子严丝合缝,倒是惹不出什么说辞。”司马钦皱着眉嘀咕,“只是……”
“只是什么?”苏音儿追问。
司马钦想了想道:“只是,尽管真凶是丁墨,可许多事情,牵扯天机卫,尤其沈炼还欲杀人复仇。沈炼是天机卫统领,只听陛下调遣,大人可想过,也许某些算计背后,有通天阁授意?恕属下直言,大人这卷宗就不该这么写。”
林亦忽记起他与张陵分别时,张陵曾嘱咐他的一句话。张陵曾说起,宁帝要的不过是一个说法。林亦这才明白,张陵的弦外之音。牵扯天机卫,便代表此案或许另有说法。就这么呈上卷宗,无疑是在给通天阁也定了罪。最要紧的是,算计梅王,血洗梅山,通天阁当真一无所知吗?如此情形,便不能曝光李红衣的身份。此外还有一点,若是挑明了张陵是在追查皇后遇害的真相,且皇后遇害也与通天阁有关,岂不是也将张陵推入了火中?
将写好的卷宗丢入火盆中,林亦道:“你说,这卷宗该如何写?”
“虚虚实实,春秋笔法。”司马钦笑道,“此做法并非弄虚作假,而是求生之道。李红衣说过的,有些事,急不得。”
见司马钦提起笔,依着方才的卷宗,重新写结案呈词,苏音儿才知为何司马钦与林亦情谊如此之深。这些年,若不是有司马钦周旋,林亦怕是要多吃不少苦头。阅罢司马钦所写的文书,苏音儿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文书之道。司马钦只是删改了些用词,此案便有了另一套合理的说法。
“天宁十五年,重犯年辛残杀张氏一家七口后逃逸。大理寺追查其五年,不得其踪。三日前,大理寺探得消息,年辛现身于青阳驿站。因年辛擅移形换影之术,微臣只得求助神探李红衣一同前往抓捕。不承想,反入了年辛圈套。原来,年辛当年犯下命案,是受孙思粤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因失妻女,年辛怀恨在心,便谋局复仇。”林亦依着司马钦的文书,几乎酌字酌句道。
宁帝面色凝重,将卷宗丢至一边:“既然是复仇,又为何掳走清河王于平南王?”
丁祸与张陵候于一旁。丁祸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并不插话。李红衣有过嘱托,他只需旁观便可。张陵只当自己是受害者,也不帮腔。
林亦回道:“陛下有所不知。年辛犯案,另有真情。经臣查实,原来张氏是当年畏罪自杀的吴太医之女。吴太医自杀前,曾留下了一本脉案。孙思粤以年辛妻女胁迫,是想利用年辛灭口,拿到那本脉案。据年辛交代,这本脉案涉及皇后之死。年辛也就认定,他的仇人除了孙思粤几人,还有清河王。”
听得“皇后之死”,宁帝神色微动,目光转向了张陵。可张陵始终低着头,依旧沉默。
林亦又道:“至于平南王……”
不等林亦说完,宁帝摆了摆手道:“朕身子乏了,你们先退下吧。这案子,该追究的也追究明白了,到此为止吧。”
如司马钦所算计的,宁帝只追究到了这一步。林亦微微松了一口气,与丁祸二人行了礼后,便退了下去。退下时,林亦忽察觉到,宁帝看丁祸的眼神变了,没有之前的宠溺和无条件信任。
走出通天阁,林亦感受着身后的气息,他也生出了一种奇特的预感,他们虽然得到了真相,也诛杀了仇人。可关于二十年前的旧案,有些事情,还未真正追究明白。首当其冲的是,沈炼现身杀人,是否真是因为私仇。
丁祸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觉身子舒坦了些。他本想邀请林亦与张陵一道去老君庙,与李红衣说说话。可这时,厚朴却快步走了出来,朝着张陵道:“王爷留步。陛下留王爷一起用午膳。”
张陵隐藏住心里的意外,同厚朴又进了通天阁。
丁祸与林亦同时回头,看着张陵远去,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做计较。二人一道出了宫,直奔老君庙。只是,他们到了老君庙,才知李红衣带着乙女已经出了门,独留昊六一人在院中烤鸡吃。
昊六一脸油嘴,转头与丁祸二人道:“二位来迟了一步,乙女姑娘领着公子去了辰山,见那无名和尚去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未时正,皇宫,通天阁,暖阁。
于外人眼中,应会说暖阁中暖如春日,大抵是如今平都城中最舒服的地方。可张陵却被不断涌动累积的热气,弄得焦躁不安。只坐了一会子,背上便已冒出了汗。他还是习惯青云观真正的清冷,清风萧瑟可让他保持理智。当然,此时此刻,面对着宁帝,他也须强撑着理智,不能乱了方寸。
算起来,自打他离宫后,这是第一次于宁帝单独用膳。许多记忆难免又涌上心头。似乎在长公主府血案之后,宁帝开始变了,变得与皇子们不亲近。不止张陵,其余几位皇子,与宁帝之间似乎都只余下了君臣关系。偶尔亲近,所谓的“父慈子孝”,也不过是刻意的演绎。回想在潜邸时,他只是一个父亲,张陵便将这些改变,归咎于那张龙椅。
龙椅坐久了,坐着的人,便成了纯粹的天下之主。
厚朴早已传了膳,伺候在左右。宁帝与张陵,似乎都没什么胃口,只沾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厚朴察言观色,领着伺候在暖阁的宫人退了下去。暖阁中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二人。
到底,张陵是几位皇子中最善隐忍与筹谋的,宁帝心中暗叹,他与自己年轻时何其相似。
沉默了许久,宁帝试图卸下所谓皇帝的气势,只将自己当作一位父亲,以尽量和善的口气道:“我猜,你们查到的,远不止林亦说的那些。”
“父皇慧眼如炬。”张陵却不敢以儿子的身份回话,“林亦不敢言明,实则年辛背后,另有人摆布。”
宁帝顿了顿,又道:“天机卫已经查了,算计你们的人,并非年辛而是丁墨。二十年前的罪魁祸首,也是丁墨。只是,丁墨是已死之人,更何况也死于你们之手。若公之于众,怕是难堵悠悠众口。”
轮到张陵一顿,低着头许久,他才缓缓抬头,试探道:“如此说来,父皇早已知晓李红衣身份。”
宁帝笑了笑道:“我有他父亲辅助,才得幸登上大位。如今,有他替你筹谋,是你的福气。”
张陵暗想,原来一切都在宁帝的掌握之中。这也是天机卫的能力。他正想着要如何应对这话,宁帝却将此事略过,又道:“依你之见,此案是否可到此为止了?”
“罪魁已伏法,此案当结。”张陵笃定道。
宁帝得到此答案,似满了意,喝了口茶道:“回去吧,收拾了东西,早些搬去东宫。青云观水浅,不能困住了你。”
张陵微微一愣,即刻站起身,行了大礼后,退出了暖阁。走出暖阁的那一刻,张陵才后知后觉,宁帝对于自己的试探。他也知道,自己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通天阁的圣旨,脚程比张陵要快些。张陵还未回到青云观,厚朴的宣读圣旨的声音便传遍了平都城每一个角落。
“诏曰:
自古帝王继统,皆以嫡长或贤能为本,以承天之祐,续国之祚。朕自登基以来,夙夜忧勤,图治求安,惟愿社稷永固,百姓安康。今观诸子之中,三皇子清河王张陵,品性高洁,才德兼备,仁孝著于朝野,文武兼备,实乃国家之栋梁,社稷之依托。
清河王张陵,自幼聪颖好学,熟读经史,深知治国之道;及长,更是勤勉不倦,屡有建树,于朝政多有裨益。其为人宽厚仁慈,能体恤民情,深得朕心及百姓爱戴。朕思及国本之重,储君之选,非此子莫属。
兹命:三皇子清河王张陵,即日起册封为太子,入主东宫,监国理政。望太子承继祖业,恪守孝道,勤勉于学,以仁德治天下,以才智安邦国。更需谨言慎行,广纳贤才,辅佐朕躬,共谋国是,使我李朝基业长青,万世昌隆。
一切典礼,依制举行,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