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向李暮烟言明了身份,就听见前院传来爽朗的女子叫喊声。“嫂嫂”二字格外响亮,山脚耕地的许都能听见。嫣然一点不介意,反对来人十分好奇,等待着她现身。
这宅子的主人,梅山之主李暮烟,却冷下了神色,如临大敌。他慌乱起身,不由分说,抓起嫣然的手,拉着她便要躲。他边走边解释道:“劳烦姑娘先回房躲一躲,待我打发了她,再寻姑娘赔不是。”
嫣然听得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还有铃铛晃动的声音,又见李暮烟脚步匆匆,笑道:“来人是谁?”
“凌烟,我妹妹。”李暮烟道。
嫣然不解:“既是你妹妹,你我光明正大,我躲她做什么?”
“不是姑娘躲她,而是我要躲她。”李暮烟解释道,“她就是这梅山的女罗刹,所经之地,必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李暮烟拉着嫣然绕过回廊回来,往后院走去。后院有一条小道,可通峰顶。可当他二人走出回廊,竟又回到了原处。李暮烟停下脚步,一脸懊悔,心想自己失算了,方才过于心急,竟入了她妹妹设下的九曲迷阵。
九曲迷阵,是她妹妹自创。其阵法多变,虚实交叠,犹如鬼打墙。凭李暮烟的修为,也难破阵。
嫣然正惊异如何回到了原地,抬眼却见一白衣少女立于亭顶,叉着腰朝着李暮烟吼道:“李暮烟你好歹毒的心,这般诋毁你妹妹。你就不怕我毁了你的药圃,拆了你的宅子?若阿爹还在,定打断你的腿!”
李暮烟对嫣然苦笑之前,无奈叹了口气道:“若阿娘还在,凭你数日不归家,也要打断你的腿。别在那现眼了,下来说话。”
朝着李暮烟龇牙咧嘴,哼了几声,凌烟才使出逍遥步,如清风一般,飘到了嫣然面前。凌烟即刻换了副面孔,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嫣然。李暮烟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又凑到了嫣然肩头,如狗儿一般闻着嫣然身上的味道。
嫣然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意外又觉得好笑,越发对这孩子充满了好奇。李暮烟恨不得将凌烟从悬崖上扔了下去,一脸无奈,连忙将她拉开,连连向嫣然赔罪:“姑娘勿怪,我会打断她的腿。”
凌烟回头狠狠瞪了李暮烟一眼,转头又抓起嫣然的手,欣喜道:“嫂嫂与哥哥的气息极其相似,实乃天造地设,命定的良缘。”
嫣然忍不住发笑:“妹妹,你不觉得这话说得冒昧?”
“嫂嫂是江湖第一女神探,李朝的长公主,何等气度?”凌烟回道,“就算泄天机,也是无妨。以嫂嫂的气息可推算,明年今日,梅山就会有少主了。”
“越说越离谱。”李暮烟生怕凌烟说出更为过分的话来,也顾不得礼数,抓起嫣然的手,使出逍遥步法,带着嫣然往峰顶飞去。
嫣然的轻功也算得是上乘。可李暮烟这逍遥步法,堪比仙人腾云驾雾,着实令她震撼。想来,他也是这样将她带进了梅山。俯瞰梅山,听得山脚的牛叫声,孩子们的笑闹声,耳边的风声以及李暮烟突突的心跳声,嫣然顿觉无比宁静,无须费心算计可毫无顾忌的宁静。回望凌烟,见她心满意足地飞上屋顶欣赏着远方的山间的落日,哼着这里流传的小调,嫣然又心生羡慕。李暮烟与凌烟,虽吵吵闹闹,可他兄妹二人真正血脉相连,是彼此真正在乎的亲人。这一点,是她从未拥有过的。除了父亲母亲,兄弟之间,所谓兄友弟恭,不过是戴着面具的表演,算计的还是东宫之位。
李暮烟居住的主峰,有名药炉。峰顶有悬崖峭壁,怪石嶙峋。怪石间,长满了近千年的古茶树。茶树间,有一座石亭。于石亭中,可见梅山各处风景,伸手可摘星弄云。
亭中,挂着一盏红色的纸灯笼。后来,嫣然了解到,不只是这里,梅山十八脉,家家户户都挂着这样一盏红色的灯笼。入夜时分,各家各户燃起灯笼,从药炉峰顶望去,犹如十八条银河,与月光争辉。
落于亭中,远望落日余晖,李暮烟与嫣然都被天边的美景所吸引目光,而忘记了放开彼此的手。清风徐徐,吹动他二人的衣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他们都心中感念这场似被人安排一般的相遇。
许久后,李暮烟轻轻放开嫣然的手,深施一礼道:“凌烟无状妄言,还望姑娘勿怪。”
嫣然受了他的礼,笑道:“你信她的话吗?”
李暮烟微笑道:“凌烟擅闻味识人,卜算未来事。”
“故你深信不疑。”嫣然苦笑道,“可奈何,我只是世俗凡人,无意闯这险境,终究不过是过客而已。”
“姑娘何时走?”李暮烟微微一怔,心中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苏醒的那一刻,嫣然有了前半生从未有过的心安。这里是世人口中的世外桃源,有她所求的岁月静好,安稳人生。她自然愿意长久留下。可尽管李暮烟使了障眼法,让那些想要她死的人以为她死了。可此事,不会就此了结。她或许成了始作俑者,替外人开了一条路,一条毁了这山中宁静安稳,灭了眼前这盏灯笼的路。就算她一眼万年,他住进了她心里,她也不能做这样的罪人。
嫣然久久地看着李暮烟,微笑道:“你留不住我的时候。”
此后的三个月,从夏入秋,嫣然任由凌烟将自己当成嫂嫂,抛却了一切过往,生活在药炉峰。李暮烟兄妹吵吵闹闹,自嫣然出现后,生活更添了烟火气。他们从不提,嫣然何时离开,是否要离开。他们也不提,李暮烟是否挽留,如何挽留。
凌烟带着嫣然,走遍了梅山十八脉,几乎认识了生活在此处的所有梅山族人。他们从不追究嫣然来自何处,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只将嫣然当成,是李暮烟的家人,他们的家人。嫣然也放下了过往因身份带来的桎梏,扛起锄头,与他们一起下地种菜,下田收稻。她跟着他们,攀爬石壁,采摘茶叶。她在李暮烟手把手教导下,炒茶烘焙,将茶叶变成了天尖以及茶砖。她也与凌烟一起,用茶叶做出了将来她的儿子最爱的黑茶酥。
她亲手做的第一块茶砖,李暮烟切下一角,一分为二,分装于两个香囊中,当作他们的信物。嫣然亲手在香囊上绣了两片相依的茶叶,吟诵“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嫣然与凌烟朝夕相处,已成密友。嫣然与凌烟叙述江湖上的故事,凌烟传授嫣然修习内功心法。偶有一日,于药炉峰顶,嫣然与李暮烟舞剑,清风引来落叶与漫天飞花。梅山人见此情景,以为有仙人下凡。凌烟描摹其景,赞他二人是神仙眷侣,并为他们舞出的剑法命名:落叶飞花剑法。
落叶飞花缠绕不休,生出情与爱。嫣然逐渐淡忘曾定下的离开之日。她承认,只需李暮烟开口,她会自披嫁衣,入药炉峰为女主人。只可惜,直至秋风萧瑟,李暮烟始终沉默,只在看她的眼神中暗藏不舍与深情。
直到那日,梅山的篝火冲天,那个人现了身,带来了嫣然预料的可能生出的灾祸。
每年秋收之后,梅山都有赶秋夜。族人聚于群芳谷,燃起篝火,跳祭祀之舞,意在驱赶秋老虎。家家户户烹猪宰羊,于篝火前设下流水席,一同饮酒狂欢至天明,庆贺秋收。
火光下,手挽手,嫣然唱着新学的梅山小调,踩着凌烟教的舞步,她忘记了一切过往,只记得有一个红衣男子,将她从水中救出。她一转头,便看见了李暮烟站在篝火之下,深情地看着她欢笑。好似这天地间,就只有她二人。他们都鼓足了勇气,走向对方。他们都决心,要将那句话说出口。
可当嫣然穿过欢闹的人群,马上要与李暮烟面对面时,她面前却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一身黑色,与这里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他深情地看着嫣然走近,眼神中惊喜交加,含着泪道:“公主,我终于找到你了!”
“丁墨?”嫣然见到眼前的人,一时呆滞在原地。回过神来,她已经找不到李暮烟的身影。
嫣然曾料想,或许赤羽卫不会相信李暮烟设下的障眼法。只因那逍遥子未死,终究会让赤羽卫查到蛛丝马迹。他们必定会循着蛛丝马迹,追查嫣然的下落。可嫣然却不曾料到,寻来的竟然是丁墨。
丁墨比嫣然长五岁,是太子的贴身护卫。自小,丁墨便跟在太子身边,常陪着嫣然修习功夫,不谈身份差别,二人算得上青梅竹马。往日里相处,嫣然自然也看得出丁墨对自己有情。她也多番暗示,与丁墨之间并无情分。若真要算,也不过是将他当成兄长而已。
嫣然带着丁墨远离了篝火,进了山谷边一片林子里。篝火的光,犹如明月,照亮着他二人的身形。丁墨身形壮硕,长相俊朗,正值热血年纪。见嫣然一身平民装扮,但气色极好,心中安下心后,只剩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嫣然离宫前,未透露半分信息,故得知她逃离平都,于他是晴天霹雳。
“你如何寻到了这里?”嫣然语气略带责备之意。
丁墨立即解释道:“赤羽卫刺杀殿下的消息,早已传入了平都城。皇后忧心公主安全,命属下来寻殿下。未曾想,殿下入了梅山。”
“当真是母后派你来的?”嫣然即刻听出他是在撒谎。她母亲主动让她离宫,是为她周全,定不会派人出宫寻她。
丁墨微微低下头,又道:“太子殿下问过皇后的意思。”
“所以,是太子派你来的。”嫣然苦笑,“他到底还是不放心我。”
丁墨又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太子当真是忧心殿下……”
嫣然摆了摆手,懒得听丁墨说下去。他们存着什么心思,她清楚得很。她本犹豫是否留在梅山,如今丁墨现身,她已没了选择的机会。只是,不是丁墨带着她离开,而是她要带着丁墨离开。
“你会杀我吗?”嫣然忽问丁墨。
丁墨一愣,吓得立即跪下:“属下自小跟在殿下与太子身边,早将殿下视为最要紧之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嫣然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们现在便离开。”
嫣然的反应,似在丁墨意料之外。他欣喜地站起身,跟在嫣然身后,往密林深处走去。那是丁墨来时所走的路。
身后的火光减弱,已听不见族人的欢呼声,也看不见窑炉峰顶的灯笼,嫣然心有遗憾,竟来不及道别。她心中也生出火气,李暮烟有通天的本事定然知晓她的行踪,却不来道别。
“终究过客,又何须自苦。李暮烟,凌烟的断词,终究是错了!”嫣然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