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六郎探来的消息,钱敏这外人眼中的正人君子,有见不得人的癖好。这倒与李红衣三人,方才在钱敏书房中寻到的秽物,咬合上了。乙女咬牙切齿,狠狠地瞪了丁祸一眼。而丁祸不争气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护着脸颊,满眼哀怨却又无法宣之于口。
前因后果是这样的。约莫一刻钟前,丁祸与乙女领着李红衣,来了钱宅,查一查钱敏究竟做了什么,才致怨灵索命。趁着仵作收殓尸身,勘验现场时,乙女与丁祸寻了钱宅的小厮闲聊了几句。
小厮口中的钱敏倒是让丁祸和乙女寻不出什么破绽。说起来,钱敏算得上是儒雅君子,性子温和,待下人极体恤,从无辱骂苛责之句。与钱家娘子,也是极为和睦,举案齐眉,称得上神仙眷侣。钱家娘子因旧病伤了身子,不能生养,钱敏也无纳妾之意,更不在意外人说他钱家绝后的闲话。
从大理寺胥役口中,丁祸与乙女得知,钱敏在官场的口碑也是极好的。待人接物,圆滑有度,从无失格之举。唯一让人议论的是,他与淮阳王府亲密。可也能让人理解,毕竟他因淮阳王举荐,才入大理寺为寺正。
看着钱敏书房中,墙上挂的字画,书架上的书,还有他写的诗以及作的画,丁祸这纨绔都能判断,此人清风霁月,是有格调之人。只是,当丁祸嘀咕,或许钱敏被杀是枉死时,乙女忽道:“这世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
丁祸反问道:“你做不到,不代表他人做不到。”
“就事论事,你不必公报私仇。”乙女道,“以老娘的直觉,这一切都是他的表象,掩饰他的丑恶而已。”
丁祸懒得与乙女争论,将这书房中如何描述与李红衣听后,问道:“你是神探,你如何说。”
李红衣鼻头微动,问道:“他画过什么?”
丁祸和乙女同时行至案几前,案几上有一幅钱敏未完成的画。看着画中所画内容,乙女生出一阵嫌恶,只道:“登徒子,果然心里脏得很。”
画中所画,是一名衣衫单薄,面露惊恐的女子,在雨中爬行。她身上隐隐露出几道血痕,似曾遭人毒打。丁祸抬头看着乙女,一脸不解:“画中女子,楚楚可怜,令人身临其境。如何,作画之人就成了登徒子了?”
听得丁祸的描述,李红衣冷哼了一声,又道:“案几之下,应该有个暗格,里面藏着的,就是他的秘密。”
丁祸半信半疑,果然在案几之下,打开了一个暗格。暗格之中藏着的,都是钱敏所作的画。翻出其中一副,丁祸即刻红了脸,生怕乙女看见而关上了暗格。
乙女察觉丁祸神色,反而来了兴趣,一把推开丁祸,翻出了暗格中的那些字画。一时呆住,乙女将那些字画塞入了暗格之中,而脸上怒意渐起。丁祸毫无防备时,乙女忽给了他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地疼,让丁祸脑浆都晃动了起来。而乙女,恶狠狠地瞪着他道:“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德行!禽兽!”
丁祸一脸无辜,无奈道:“他是禽兽没错,可你打我做什么!”
乙女却回道:“天下乌鸦一般黑。”
从乙女与丁祸的反应中,李红衣验证了自己的判断,钱敏的儒雅不过都是他在掩饰内心的丑恶。那些画中所画的,赤裸受鞭打或虐打的女子,就是他隐藏在这案几之下的恶魔。
于是,在听到简六郎的说法后,乙女嘀咕道:“哪里是癖好,分明就是作恶。”
乙女怒火再起,丁祸不敢言语,默默退到了李红衣身后,生怕乙女再给他一巴掌。他心里也在咒骂钱敏,他的恶,竟连累了他。
李红衣此刻计较的却是,方才从案几下那个暗格之中,找到了一个香囊。香囊为浅绿色,呈荷叶状,里面装有几颗干了的莲子。当丁祸描述这香囊的模样时,李红衣回想起夜游傩狮那一夜,刘寅的腰间,也系有相似的一个香囊。将香囊举在简六郎面前,李红衣问:“你可认得这个香囊?”
简六郎接过香囊,仔细看了看,摇头道:“兴许是钱家娘子做的?”
收回香囊,交给了乙女收着,李红衣又问:“你方才说,刘寅也有这样的癖好?”
简六郎想了想道:“具体如何,下官也不知。倒是听人提起,刘侍郎也曾是红楼的常客。只是,闹了件人命官司后,他便再没去过红楼。”
李红衣追问:“什么官司?”
“也没闹到官府,听说花了些银子了了事儿。”简六郎道,“或许公子去趟红楼,即得说法。”
入红楼时,乙女作为女子,大摇大摆,被鸨母花仙姑领进了门。依着丁祸的性子,必定要讽刺她几句。可今日,他却不敢惹她,好似自己真伤了她一般。因此他记起了昨夜之事,虽无男女之实,且她为猫身,可终究是自己犯了错。如此想来,或许她那一巴掌,是在发泄心中愤怒,自己在她心里已比那钱敏更恶。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十七,未初,红楼。
积雪已化了大半,太阳已不再暖和。丁祸入住老君庙时,托宫里的裁作做的氅衣总算派上了用场。花了不少银钱,他为李红衣、乙女及昊六都量身定制了一件。李红衣虽挑剔这墨狐皮的料子过于俗气,可出门时却不由自主穿在身。而乙女爱不释手,嘴里却抱怨丁祸挥霍无度。
在厢房中等待连翘的间隙,乙女似也心思杂乱,一杯又一杯喝着酒。丁祸也摸出李红衣送给他的酒壶,一口接着一口。也不介意李红衣在场,丁祸几次欲解释昨夜的事儿,可酒意未上头,他根本开不了口。
逃避一般,丁祸凑到李红衣面前:“既然刘寅与钱敏,都是淮阳王的人。会不会,是太子哥哥的怨念在向淮阳王报仇?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澧县贪渎的案子,是淮阳王在借刀杀人。”
李红衣立于窗口,正思索着这个案子。回想起丁祸闹着游镜湖的那一日听回来的说法,清河王夜游镜湖遇着了女鬼,而后镜湖两名儒生,搅乱了镜湖水,大理寺捞出了二十八具尸骨。若这案子与清河王没关系,或许丁祸都不会相信。于是,他在离开钱宅之时,托了简六郎查一查那两名儒生的来历。
太子张熹冤魂索命的说法,并不能成立,李红衣也懒得解释,只道:“你此时该计较的是,给乙女一个说法。”
丁祸与乙女皆是一愣。乙女丢下酒杯,慌乱地站了起来:“老娘要他什么说法!老娘不过是附在猫身的一缕灵识,照理说,是老娘占了他便宜。”
“听你的意思。”丁祸挠着头,“是你想给我一个说法?”
乙女一副男子架势:“你想要什么说法,痛快点。瞧你那小娘子的德行,折磨了老娘半日。”
丁祸哭笑不得:“什么叫小娘子的德行!那是我在想,该怎么给你说法。总不能不问过你的意思,我就去求皇祖母做主,迎娶你过门为王妃吧?”
“你想娶我?”乙女一脸惊异地看着丁祸。
丁祸眨了眨眼,点头道:“我已被退过一次婚。若你不嫌弃,也未尝不可。”
乙女抬起脚便将丁祸踹倒在地,恶狠狠道:“做你的春秋大梦。老娘虽半死不活,可也有婚约在身。”
似习惯了挨乙女的打,丁祸站起身,拍了拍胸口的灰尘:“你有婚约?哪家的傻痴倒了这般血霉?”
一时呆住,乙女仔细回想,却想不起来,也不知自己为何忽记起了这一点。于是,她耸耸肩道:“忘了。”
丁祸也耸耸肩:“既如此,那我也不要你的说法了,此事就此揭过。你若还有芥蒂,开个价。”
乙女举起手时,丁祸立即道,五千两而已,成交。听着这二人孩童般斗嘴,李红衣心中忍不住发笑。而这时,他闻到一阵清香传来,知晓是连翘来了。
多日休养,连翘已恢复如初,尤其是她与那男人彻底了断了关系,如今容光焕发。她容貌算不得美艳,可身段丰腴,肤如凝脂,令人见之便生出欢喜。
丁祸见着连翘,不禁呆了神,心中赞叹女人若没了男人与病痛折磨,便是天上的仙女。乙女却以为丁祸被她迷了眼,抓起酒壶就朝着他砸了过去。
李红衣于连翘有救命之恩,甚至是再造之恩,连翘自然对李红衣感恩戴德。在行了大礼后,得知李红衣来意,知无不言。
提及刘寅丧命于傩狮之口,连翘忽站起身,朝着西南方抹了抹泪,笑着道:“三年了,恶人终得恶果,姐姐可以瞑目了。”
丁祸接过乙女砸来的酒壶,还以为是乙女舍他口酒喝。大喝了口酒,丁祸问道:“姑娘口中的姐姐是谁?与刘寅有何关系?听说刘寅在这里闹了件人命官司,到底是何事?”
抹了抹泪,连翘道:“姐姐名唤玲珑,平日里待我极好,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我。只可惜,好人没好报,遇着了刘寅这个恶人。”
因着钱敏的所谓癖好,乙女自然联想到刘寅也是如此,追问道:“所以,玲珑,遭了刘寅虐打。”
点点头,连翘接着道:“说起来,刘寅也算风流倜傥,吟诗作句,满腹文采。再者,每每来此,他出手阔绰,姐姐以为他是良人。只可惜,画皮难画骨。喝了酒后,他便换了个人,将姐姐如犯人般捆绑后,狠狠虐打。姐姐身上皮开肉绽,求妈妈报官。可刘寅就是官,撕了诉状不说,反而变本加厉。那一日,他竟用烛火点燃了姐姐衣裙。姐姐哀嚎救命,他不但不救火,反而往姐姐身上泼油。”
说到此,连翘不忍继续说下去,啜泣了许久才又忍痛道:“后院有一眼水塘。姐姐为了活命,竟从窗户中跳了下去。可她错估了位置,落地时已动弹不得,活活被烧死了。”
连翘描述的情形,似就发生在眼前。乙女气得站起身时,丁祸自觉地伸出了脑袋,倒是让乙女不好下手。叉着腰,乙女极力平复情绪:“后来如何?”
“报了官。”连翘道,“只是平都府的人却说,是姐姐不小心打翻了烛台,慌乱中跌落窗户致死,与刘寅无半点干系。”
丁祸也气得手上冒了青筋:“张道人说得对,刘寅是遭了天谴,该死!”
李红衣冷着脸,却不评述此事,只道:“那姑娘可知,禁军副统领姚录?”
“以前,他也是常来的。”连翘回忆道,“只是,他并不让人伺候。”
傩狮留下姚录的名字,或许代表着下一个要死的,就是姚录。丁祸知晓李红衣此问的目的,便追问道:“不让人伺候,那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连翘又道:“每次来,他身边都跟着一个儒生,吟诗作曲,必至天明。”
乙女满眼疑惑时,丁祸却忽然明白了什么,嘀咕道:“竟有如此癖好。难怪他家后院会传出那般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