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你曾说,若是你登临至尊之位,会把世间最好的男子赐给我做驸马。”
“而后你被父皇封作淮王,率军平乱,意气风发;我与丞相之子杜恒结发夫妻,珠联璧合,羡煞旁人。只是……”
兄长最终夺嫡失败,李明月作为胞妹,沦为尊贵的牺牲品,被枕边人出卖。
为人棋子,任人摆布。
“从此我几番婚嫁于穷凶极恶之徒,你含冤,成了冢中枯骨。”
千金公主,辗转四嫁,而这一任丈夫竟是权倾朝野的宦官,何其讽刺!
同心殿内,三十二扇雕花檀木窗齐齐洞开,却驱不散阴沉的暮气。瑞鹤香炉错落而立,鹤喙轻吐,烟雾缭绕,像在殿梁间织成一片朦胧的纱帐。
高台上立着一方乌木牌位,上书“兄淮王之灵位”。
李明月跪在蒲团上,素色裙裾如霜雪,三拜叩首时,一滴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砸在青砖上。
如影随形的内侍彦辰上前扶起她,躬身递上三支线香。他袖口滑落间,手腕处一道狰狞旧疤若隐若现。
线香燃起的火星在李明月的瞳中跳跃,“阿兄,很快就能结束了。”
她低声呢喃,将香插进炉中。
“我和小辰搜集了不少证据,只差最后一步,就能让你沉冤得雪,重振淮王府荣耀。”
届时,被贬黜为庶人的侄儿李熙就能够顺理成章地继承淮王之位,他们这一脉便不算彻底倒下。
彩绘纸鸢斜斜卡在槐树枝上,朱红穗子随风飘动。
“啊!我的小飞兔!”一个垂髫小儿冲进院子,清脆的童音打破殿内沉寂。
她身着正红连珠纹袍子,胸前挂的嵌珠宝石金项圈最为奢华夺目。
彦辰定睛凝视,闯入者竟是大明宫备受新帝宠爱的小魔星——安宁县主。
纸鸢高挂枝头,树下的矮豆丁比划了和自己的身高差距后,不禁沮丧起来:
“够不着……”
安宁县主左看右看,忽然触及彦辰波澜不惊的眼神。
她并不害怕,反而两眼一亮,脆声道:“你快爬上去!把风筝给本县主取来!”
彦辰望向李明月。
见她颔首,他才几步上前,猿臂一展,攀上树干,挪动至卡住风筝的位置。纸鸢摇晃飘落,眼看要被枝干戳破,却瞬间被彦辰捞进怀中,完好无损。
安宁县主在树下“哇”的一声,跳着鼓掌。
彦辰在高处纵身跃下,衣袂翻飞如鹰隼振翅,未掀起一片枯叶。他动作行云流水,风采好似不减当年。
李明月的眸中却闪过苦楚,是她连累了彦辰,让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状元郎沦为口不能言的内宫太监。
拿回新玩具,安宁县主心情甚好,本要行赏,但见彦辰喘着粗气退到李明月身侧,她脸上立刻端起不悦。
“尔辈畜类——”
她刚要发火,可仰头看清李明月的脸,忽然睁大眼睛。
“你是谁?我怎么从没在宫宴上见过你?”
面前美人明明还年轻,浓密的秀发间却已染霜色,秀眉俊目下的眼神如干涸的河道,寸寸裂痕,红艳的嘴唇仿佛翻涌着她最后一丝生机。
正欲回话,小儿佩在胸口的项圈引起李明月注意力,她登时酸了鼻尖。
这本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杜恒,为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儿准备的!
项圈居中有颗鸽血石,曾是长孙皇后的陪嫁,价值连城。外圈饰以珍珠拱围,黄金承托,打造成球状,为了让幼童抓着旋转玩耍,可谓费尽了机巧。
但那备受她期待的孩子,却未能来这世上走一遭。
兄长夺嫡失利的当晚,杜恒强压着她灌下落胎药,她才恍然大悟,杜家与魏王早已勾结,断了血脉才能撇清关系。
红花的苦味仿佛又回到了舌尖,顺着食道灼烧,令李明月小腹绞痛。
何其可恶!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李明月死死攥着拳,强逼自己扭过头,“彦辰,送客。”
“不!”安宁县主眼珠一转,小手猛地去抓李明月的衣裙,仰着头宣布:“我要吃你桌上的芍药糕。”
“不可。”李明月扯回裙摆,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就吃!”安宁县主脾气上来,死死一攥。无意中踢到了什么硬东西,刮得地上一声响。
安宁县主还来不及呼脚痛,猛地低头,发现一圈金锁链似蛇般盘踞在地上,寒光湛湛,一头在室内圆柱上,一头隐在李明月的裙下。
安宁县主喉头一紧,松开的指尖僵在半空。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安儿,你又顽皮。”
李明月猛地抬头。
殿门口,一人逆光而来,紫袍加身,腰佩玉带,风姿卓然,正是她那“贤良”的前夫,当朝丞相——杜恒。
安宁县主一见来人,顿时乳燕投林般扑过去,“爹爹!”
杜恒弯腰,轻柔地抱起安宁,目光却越过女儿小小的肩头,落在了李明月身上。
“名满天下的明月公主,怎得面容如此憔悴?”他嘴角噙着一抹笑,像是在谈论稀有物件般揶揄:“噢……臣听闻您为大唐的安危,主动辗转于突厥蛮子的床榻之间,殚精竭虑。”
“杜恒,你这个无耻小人!”李明月咬牙切齿,声音嘶哑,“若不是你谗言媚上,进献奸计,逼迫我去边陲小国和亲,我又怎会被贼子掳走!”
泪水混着恨意模糊了李明月的双眼,她上前一步,金锁敲响石板地面,李明月骤然停步,死死瞪向杜恒。
杜恒看着她愤怒到扭曲的脸庞,笑意更甚,十分享受地欣赏她这副歇斯底的模样。
“是我一手策划的又怎样?”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当初我母亲想将你活埋了事,你却命大,被两个小丫鬟挖出来了。”
他伸手,轻轻拂去女儿额角的碎发,动作温柔备至。
“既然你不愿安心去死,那我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不更好?”杜恒的目光重新落到她身上,兴致勃勃道,“那老突厥汗王有五个儿子,个个骁勇,公主一女六夫,享齐人之乐。”
他微微倾身,暧昧地低语。
“公主是不是日日磨破了喉咙?”
畜生!
彦辰再也听不下去,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杜恒。
杜恒甚至连头都没回,仿佛背后长了眼,只随意地向后一踹。
“砰!”
彦辰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殿柱上,又滚落在地。
“哗啦”。
“小辰!”李明月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却因铁链束缚摔倒地上,无法靠近彦辰。
云纹锦靴重重踩在了李明月的手背,钻心的疼痛传来,她倒抽一口凉气,抬眼却见杜恒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十足的快意。
“对,你就该是奴颜婢膝的样子,倒比以前有韵味了!”
“爹爹好厉害!”
安宁县主拍着小手,咯咯直笑,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杂耍。
“我养的狗,什么时候轮到杜相来调教了?”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锦衣的宦官大步走来,龙行虎步,背后披风招摇摆动。
他在殿门口站定,正是李明月的现任丈夫——田令孜。
田令孜的目光如同毒蛇信子,先是从殿内狼藉的景象扫过,最后落在杜恒身上,“杜相好大的官威,竟在田某的院子里撒野,莫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杜恒的脸色微微一变。
田令孜此人,阴狠毒辣,执掌神策军,宫中禁军皆为其爪牙,十年来废立两代君王,连圣上都要称他为“季父”。
饶是杜恒,也不愿轻易得罪这喜怒无常的宦官。
杜恒将脚从李明月的身上挪开,换上一副风光霁月的清高模样。
“田中尉说笑了,是小女顽劣,扰了此处的清静,臣这就带她回去,严加管教。”
田令孜冷哼一声,他踱步上前,停在李明月身侧,居高临下地审视她,见她拖着一条腿艰难爬起,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惜。
“公主魅力不减,中尉亦为你神魂颠倒。”杜恒顿了顿,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忠告”,“不过田中尉可要当心,这朵娇花是带刺的,若是扎伤手,便得不偿失了。”
田令孜蹲下身,拂过李明月散乱的鬓发,将人扶了扶,“我宫里的人,自会管好。”
他声音陡然转厉,起身时阴鸷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杜恒,“倒是杜相,还是先护自己的女儿吧!小孩子喜欢在深宫内院乱跑,万一磕了碰了,或者……缺了点什么,那可就不好了。”
安宁县主下意识往杜恒的怀里缩了缩。
杜恒面色一冷,“不劳挂心。”
说完抱紧女儿,拂袖而去。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明月立于一旁,眼帘低垂,将胸中那股翻涌的恨意强行压下去。
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将她推入深渊的始作俑者,一个是将她囚于牢笼的恶徒。在他们眼中,她这个公主不过是个可以随意践踏、随意摆弄的玩物。
虽然兄长已死,但侄儿年幼,还需要她。无论听到什么污言秽语、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必须活着。
田令孜掐住李明月的脖子。
“世人都说头七之内,魂魄不离体,所以淮王现在就在殿中吧?你猜猜他看到你现在这副无能的样子,会不会死不瞑目?我要是他,一定觉得自己瞎了眼,居然指望你来为淮王一脉翻案。”
李明月被迫看向他,一张玉面花颜,是星目剑眉的好相貌。
十年前,田令孜刚入宫,尚且卑微,谁又能看出这幅漂亮可怜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条阴狠的毒蛇。
她亦不能,所以一时怜悯救下他。而这点年少时的善念,竟化作牢笼,死死囚住了她。
田令孜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求我啊。若公主使出让杜相神迷、让两代突厥汗王都为你流连倾倒的本事,令臣在床笫间逍遥快活,臣如何不能倾尽全力,让您展颜呢?”
他的呼吸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气,喷在李明月的颈侧,令她一阵恶寒。
李明月抖了抖睫毛,缓缓阖上眼睛,不加反驳。
他难道忘了,从被赐给他的那日起,她夜以继日地苦苦哀求过,得到的只是他更加肆意的折辱。
“又不反抗?真无趣。”田令孜眼底的兴味渐渐褪去,“既然你不识抬举,臣就只好换个法子,让你主动开口了。”
他拍了拍手。
殿外长廊下悬挂的镂空宫灯下,玛瑙流苏被风吹得窸窣作响。
两个侍卫压着瑟瑟发抖的少年进门,宫灯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
李明月瞳孔猛地一缩。
舞勺之年的男孩涕泪横流,正是被贬为庶人的淮王世子李熙。
见到李明月,他顿时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攀上李明月裙角。
“姑姑救我!我阿耶为了你把命都丢了,你不能自己在宫里享福,眼睁睁看着我送死啊!”
“熙儿,你……”怎会被养废至此。
李明月心如同被针扎一般,扶着桌案才能站稳。
田令孜生得高大,轻松将人拎到李明月面前,像是对待狗崽子似的故意摇晃几下。
“臣记得,淮王一脉好像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存世了?”
“你要干什么?”李明月瞬间警惕起来。
田令孜微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以刀刃挑开李熙的裤裆。
他笑睨她一眼,道:“只要我轻轻一划,就让你淮王府绝嗣了!让他和彦辰一样,留在宫里相伴你。”
“啊——”李熙吓得脸色惨白,蜷缩起双腿,杀猪似的一下子嚎叫起来。
他奋力向前奔驰,却一脚擦住衣摆,跌倒在地。
“姑姑你不能让他这么做!我是天潢贵胄,我才不要做和他一样的下贱之人!”
“闭嘴——”李明月又急又恼,蠢侄儿,这种时候怎么还敢如此说话刺激田令孜。
“好好好!”田令孜勃然大怒,动了真火。
眼见侄儿闪躲不及,李明月奋然伸手握住匕首。刀锋嵌入掌心,划破了柔嫩的皮肉,鲜血登时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李熙终究是兄长唯一的血脉!
李明月心下大恸,攀着田令孜的腿,缓缓跪下。
“田郎,我求你。”
李明月一身傲骨,从不屈从他人摧折,如今却为了一个不知感恩的小废物曲意逢迎。
“哈哈哈。”田令孜忽然低头笑了起来,气怒交加。
明明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心中却空落落的,更觉愤怒。
田令孜猛然丢开手中的李熙,冲出殿门,用力踹翻庭院中的一尊石凳。
李明月无力地松开匕首,任由它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李熙连滚带爬地扑到李明月身边,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放声大哭。
“姑姑我好怕!刚才真的吓死我了!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马上结束了。”李明月强忍痛楚,气息微弱,“等今日兄长头七一过,明日我就去面圣……”
完成这件人生大事,她的责任便彻底了了。
李熙的哭声渐渐止住,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李明月。
一丝希冀的光芒,在他眼中浮现。
“真的吗?那我是不是很快就能继承淮王的爵位了?”
李明月木然地点头,“是,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一定会……”
反复确认数遍,李熙终于破涕为笑,脸上洋溢起对未来的憧憬。
“太好了!我必要狠狠报复欺辱过我的人!”他兴奋握拳,梦寐以求的爵位,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仿佛就在眼前。
可就在这时,一支弩箭鸣叫着划破天幕,顷刻间撕碎了姑侄俩的梦。
“噗”。
锦帛被划开,强劲的杀器贯穿李明月的脊背。
宫门外谁人瓷器坠地的稀碎声响。
“快来人——有刺客!”
鲜红的血蜿蜒而下,如同盛开的牡丹,在李明月素白的衣衫上绽放。剧烈的疼痛席卷她所剩无几的神志,生命快速流逝着。
“一、定……”话音未落,她单薄的身体缓缓地倒了下去。
乌黑明亮的眸子,失了焦距也不肯合上。
她死不瞑目。
李熙灿烂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姑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他扑向血泊中的李明月,用力捶打。
“把我的爵位还来再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