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你曾说,若是你登临至尊之位,会把世间最好的男子赐给我做驸马。”
“而后你被圣人选择入嗣长安,意气风发;我与丞相之子杜恒结发夫妻,珠联璧合,羡煞旁人。只是……”
兄长夺嫡失败,李明月作为胞妹,沦为尊贵的牺牲品,被枕边人出卖。
为人棋子,任人摆布。
“我几番婚嫁于穷凶极恶之徒,你含冤,成了冢中枯骨。”
千金公主,辗转四嫁,而这一任丈夫竟是权倾朝野的宦官。
何其讽刺。
乌云厚重,柳木垂头,不闻鸟声。
同心殿这座宫室,华丽却死寂。三十二扇门窗同时打开,室内摆放着的一排姿态各异的瑞鹤香炉,烟波淼淼。
高台上奉着孤独的牌位,上书“兄淮王之灵位”。身材瘦削的女子跪在蒲团之上,三拜下去,眼泪在地上散落出小小的晕块。
李明月抬起头来,弱不胜衣却难掩华光。如影子一般沉默的内侍彦辰上前扶起她,又递上三支线香。
李明月用烛火点香,火光映在她血丝密布的眼中,心中委屈、恨意与悲伤交织,让她痛苦得几乎要呕出血来。
“很快就能结束了。”
李明月强忍住情绪,把香插进香炉里。
“阿兄,我和彦辰搜集了不少证据,只差一步,就可以替你洗刷当年冤屈,重振淮王府荣耀。”
届时,被贬黜为庶人的侄子李熙,就能顺理成章地继承淮王之位。如此这般,他们淮王一脉就不算彻底倒下。
牌位前有彦辰敬上的糕点,一壶梨花白并两盏空杯。
李明月为兄长,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对饮。
世人道人在则希望永存。既然让她从那样的绝境爬回来了,遭遇再多险阻,她也绝不会放弃……
李明月抚摸着兄长的牌位,忆起了少女时与兄长策马长街,新嫁时扇上的戏水鸳鸯、充斥着刀兵与血泪的漠北汗王帐……
短短几载光阴,却似镜花水月,恍若隔世,在她心中已掀不起任何波澜。
彩色的纸鸢掠过一线天跌落院中。
一个垂髫小儿冲进院子,用清脆的童音打破殿内寂静:“啊——!我的小飞兔!”
她头上扎着双丫髻,穿了碧玉的金丝束发,身着正红色织了太平有象连珠纹袍子,胸前挂的嵌珍珠宝石金项圈最为奢华夺目。
彦辰定睛凝视,闯入者乃是大明宫备受新帝宠爱的小魔星,安宁县主。
纸鸢高挂枝头,树下的矮豆丁比划了和自己的身高差距后,不禁沮丧起来:
“够不着呀……”
而后,她左看右看,忽然触及彦辰波澜不惊的眼神。
安宁县主并不害怕,反而两眼一亮,脆声道:“你快爬上去!把风筝给本县主取来!”
彦辰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李明月微微颔首。
彦辰这才动了,几步上前,猿臂一展,攀上树干,轻松挪动到卡住风筝的位置。纸鸢摇摇晃晃地飘落,眼看着要被下一层的枝干戳破,霎时被彦辰完好无损捞进怀中。
安宁县主在树下“哇”的一声,跳着鼓掌。
彦辰在高处纵身跃下,修长的身体在空中拧了一圈,翻转落地,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如飞鸟,年少潇洒,风采不减当年。
李明月的目光却不禁黯淡。
是她连累了彦辰,令光风霁月的潇洒状元郎如今沦落至此。
新玩具完好无损地拿了回来,安宁县主心情甚好,本来要行赏,却见彦辰默不作声退到李明月身侧,脸上立刻端起了不悦。
“尔辈畜类……”
她刚要发火,可仰头看清李明月的脸,忽然睁大眼睛。
咦,这么好看的人……
“你是谁呀?我怎么没在宫宴上见过你?”
面前的美人眉似远山,目如秋水,唇不点而红,纤浓合度的身材自有女子如醇酒的成熟风韵,泛红的眼角加重她泪眸的哀戚。在这艳到糜烂的芬芳中,她偏偏生了个挺拔的鼻梁,一下就如同山岳,撑起了浑身傲骨,一扫颓败,只余天家雍容气度。
李明月也在打量安宁县主。
此女童颇有故人之姿,眉宇间生得像她第一任丈夫、儿时的青梅竹马——杜恒。
李明月的目光又滑到小孩胸前熟悉的项圈上,不由得怔愣住,鼻尖一酸。
这本是她为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儿,和杜恒一起准备的。
李明月还记得他们初次感受到胎动时的模样。
那是一个霞光灿烂的清晨,万物蓬勃,绿意满怀,她在院中侍弄牡丹,感觉到了孩子踢着肚皮与她打招呼。
杜恒闻讯欣喜若狂,一日之内不计代价,买尽了长安城内的奇珍异宝。待他疾驰回府时,带回一条名匠打造的赤金镶满珍珠的项圈。
李明月至今仍记得,杜恒是如何搂住她的腰腹,单膝跪地将耳朵贴在隆起的小腹上聆听。
而后夫妻夜话,李明月执笔,写下“椒花颂声,万世千秋”的吉祥字眼,再由杜恒亲自篆刻到项圈背面。
李明月闭了闭眼。
那项圈居中有颗鸽子血石,乃她受封为公主时礼冠的主石,传闻是长孙皇后的陪嫁。外圈饰以珍珠拱围,黄金承托,打造成球状,可让幼童肆意抓着旋转玩耍,可谓费尽了机巧。
但那个备受她期待的孩子,却未能来这世上走一遭。
兄长夺嫡失利的当晚,杜恒给她灌下安胎药。
李明月永远不会忘记,孩子的生命随着热血在她腿间消散的痛苦。
从此,她被推入深渊。
这个项圈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戴在了他孩子的胸前。
何其可恶,何其可恶啊!
红花的苦味仿佛又回到了舌尖,顺着食道灼烧,令她小腹绞痛。
李明月眼前逐渐变得模糊。
她死死按住桌角,强逼着自己扭过头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彦辰,送她出去。”
“我不嘛!”安宁县主眼珠一转,小手猛地去抓李明月的裙子,得意地仰着头宣布:“我要吃你桌上摆的芍药糕。”
李明月通身一紧,急忙回扯裙摆。
安宁县主脾气上来,死死攥着。可是她无意中踢到了什么硬东西,刮得地上一声响。
安宁县主还来不及呼脚趾痛,猛地低头,发现一圈铁链似蛇般盘踞在地上。
那锁链每一环都有儿臂粗细,寒光湛湛,一头在室内圆柱上,一头隐在李明月的裙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钳住了安宁县主的嗓子眼,她大气不敢出,手指不由地撒开了。
“我的小祖宗啊,您怎么跑到这种晦气的地方!”
一个老嬷嬷追到了殿里,惊慌失措地打掉了李明月拿起的糕点,把安宁县主抢回了怀里。
千层酥皮在地上碎开,内馅滚了几圈,沾满污浊。
彦辰木讷的脸上腾起怒意。
李明月摆了摆手,“无妨。”
老嬷嬷抱起安宁县主,安宁这时候才看清李明月身后的牌位。
兄,淮王?
安宁县主回想起宫中的传言,以及皇妃贵妇们的窃窃私语,小眼珠滴溜溜的转,立马对眼前人有了几分猜测。
“你是明月长公主吗?”
“我的小祖宗,这可说不得。”
老嬷嬷是杜家老仆,对李明月的过往最是清楚,嘴角分明是恶意的上挑,还要假作不经意地阴阳几句。
“为苟活辗转男人床榻间,恬不知耻,折损皇家颜面。这位,如今可担不起您的一声‘长公主’了。”
老嬷嬷正自鸣得意,却见随行的宫女们齐齐扑通跪下。
空荡的大殿静极了,只听到她自己的笑声,其余所有人仿佛突然失去了气息,成了墙上的一副壁画、角落的一尊雕像。
老嬷嬷猛然抬头,看清了李明月眼中的怜悯。
一个身着锦衣的宦官大步走来,龙行虎步,背后披风招摇摆动。
他在李明月身旁站定,锦袍上浮光跃金,隐隐有龙鳞闪现,竟然比安宁县主身上穿的料子还要精贵。
此人正是李明月的第四任丈夫田令孜,他执掌神策军,十年来废立两代君王,圣上都要称他为“季父”,是这天下实际的主人。
老嬷嬷浑身战栗,猛然忆起进宫前府里管家千叮咛万嘱咐,宁可惹恼圣人,都不可得罪大宦官田令孜。
于是她急急忙忙放开怀里的安宁县主,转身朝着田令孜跪下。
老嬷嬷连磕几个响头,把额头凿出一片淤紫才敢出声:“奴婢口无遮拦,求田中尉莫要与奴婢计较……”
“宫中姓田的不是宦官吗?”安宁公主倒是毫无惧色,一脸天真地仰着小脸,“没根的东西娶妻有什么用?”
老嬷嬷更是汗流浃背,“童言无忌,求田中尉息怒……”
田令孜看也不看脚边叩头不止的老嬷嬷,伸手捏住李明月的下巴端详她的脸色,细细品味她镇定下隐藏的恐惧,柔声问:“殿下觉得,臣为何要娶妻?”
李明月被迫看向他。
田令孜眉目清俊,笑容温润,若论仪容风度,满朝唯有她第一任丈夫、名满天下的贵公子杜恒可堪伯仲。
当年田令孜刚入宫尚且卑微,谁又能看出这幅漂亮可怜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条阴狠的毒蛇。
她亦不能,所以一时怜悯救下他。而这点年少时的善念,在数年后化作黄金打造的牢笼,死死囚住了她。
田令孜得不到李明月的回答,脸色顿时阴郁起来。
他随意挥挥手,随侍宦官立即将老嬷嬷捂嘴拖走。
安宁县主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眨着眼睛咯咯笑,脖颈项圈上的宝石闪烁着光。
李明月恍惚想到,若是自己的孩子活下来,约莫也有差不多大小,便软了心肠。
下意识握住田令孜的手,强压下心底的苦楚,柔声说:“田郎,派人送县主归家吧。”
田令孜冷笑道:“殿下倒是一片善心。只可惜你如今一无所有,又能为自己的善心付出多少?”
宫人们裹挟着挣扎的彦辰鱼贯而出,同心殿内一时恢复宁静。
田令孜再次看回李明月,她那宽大外袍遮不住连绵起伏的曲线。
他下意识呼吸一窒,双手按着李明月的肩膀,咄咄逼人地质问:“连低贱的老奴都能骑到你头上撒野,公主殿下当真是被突厥狗调教过的好性子。”
李明月不反抗,像一块任人揉捏却不改其性的赤金。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让她清楚眼前人是何等的阴晴不定,无论是辩驳还是恳求都会加重他的左性。
田令孜越发不快。
自己一而再拿不堪的过往羞辱李明月,从不见她神色有所波动。
可方才……
田令孜眼中恶意涌动:“殿下为安宁公主求情,她父亲是殿下的第一位夫婿。您可真是旧情难忘。”
田令孜再次提声道:“世人都说头七之内,魂魄不离体。所以淮王现在就在殿中吧?你猜猜他看到你现在这副无能的样子,会不会死不瞑目?我要是他,一定觉得自己瞎了眼,居然指望你来为淮王一脉翻案。”
李明月充耳不闻,口中径自喃喃念起祝祷词。
“殿下为淮王翻案的心不诚啊!”田令孜声音似毒蛇一般淬着歹毒,继续刺激道:“若你真心想给淮王一个清白,为何不来求我呢?若你使出让杜相神迷、让两代突厥汗王都为你流连倾倒的本事,令臣在床笫间一样逍遥快活,臣如何不能倾尽全力,让您展颜呢?”
李明月索性闭目不理。
他难道忘了,从被赐给他的那日起,她夜以继日地苦苦哀求过,得到的只是他更加肆意的折辱。
她已不会再给人第二次机会。
田令孜怒意翻涌,脸上却笑得愈发愉悦了。
“好啊!你又不搭理我?是眼里没有我,不把我当男人看?”
他咬牙切齿用力拍手。
殿外长廊下悬挂的镂空宫灯下,玛瑙流苏被风吹得窸窣作响。
两个侍卫压着瑟瑟发抖的少年进门,宫灯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
李明月瞳孔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