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我懂事以来,都有人羡慕我的名字,说起得好。
归根究底在于我生长在一个前后鼻音不分的城市里,就连我的语文老师,说话时都带着浓重的口音。
所以,这样的对话时不时就会出现。
“你叫什么名字?”
“秦笙。”
“情深?一往情深的意思?这个名字是你爸妈给你取的吗?他们对你真好,起那么好听的名字,不像我认识的其他人,不是金就是银的,俗气得很。”
“额……不是深浅的深,而是竹字头下面一个生活的生,是一种中国簧管乐器,念‘sheng’。”
“哦,是这样啊……”
对话的最后,总是伴随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乎这个“笙”字十恶不赦,不仅破坏了意境,还失掉了“深”字带来的好寓意。
我不喜他们脸上毫不掩饰的惋惜,但我也从不争辩,有时候甚至觉得解释多了也烦厌,便干脆不再解释了。
取而代之是礼貌而不失客套的微笑。
这些人并不知道,我的父母非但不恩爱,还没念过什么书,像“一往情深”这样文绉绉的词更是听也没听过。
至于这个“笙”字,却是来源于一段不愉快的经历。
据我妈回忆的版本,某天她在街上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给过路的人发传单,但路人取了过去没看几眼就把手上的传单给扔到地上了。
我妈看着散落一地的传单,觉得十分浪费,又见那个纸质量挺好的,另一边也没印刷,正好可以拿来铺一下家里那张发霉的桌子,便软磨硬缠那个小姑娘,从她篮子里里拿了整整一叠。
就在我妈心满意足地拿着战利品准备离开时,被从琴行出来的老板看到,马上就意识到两人到底怎么回事,当场就把发传单的姑娘教育了一顿,又伸手抢夺我妈手上的传单。
我妈哪里肯放过到嘴的鸭子,顶着锣鼓一样大的肚子就要逃走。
在躲避途中,她突然觉得腹痛不已。
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吃坏了肚子,没想到是当时还没足月的我要来凑热闹,直到羊水一下子从大腿根部涌出,她才慌了神,最后她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艰难地生下了我。
而那些最后被她用来垫了屁股的传单,上面恰好就有这个“笙”字。
她不认识“笙”是什么玩意,但认得竹字头下面的“生”字,后来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干脆用上这个字了。
别看她那个时候年纪不大,但思想却有些迷信,总觉得这些印了“笙”字的传单就是天神对她的试探。
要不是她一时贪婪要去拿那些传单,就不会在路上耽搁那么多时间,说不定当时就能少受些罪了。
她絮絮不休地说着,隔一段时间又再轮回,后来我听出来了,她这是在怪我,觉得我让她丢了脸。
“要不是当时怀着你,就凭那个老头子,哪里能追得上我?”
每次她提起这件事,总会加上这一句。
那个时候的我看不懂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这让我一度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会让爸妈蒙羞的错误。
于是,我厌恶起“秦笙”这个名字。
哪怕后来我上了小学,学习执笔写自己的姓名时,都会想起这段我妈强加给我的不愉快的经历。
因为抗拒,在往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写不好自己的名字,班主任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弱智,而班上的同学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玩儿,甚至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有意无意撞向我。
作为我的监护人,我爸妈理应察觉到我的孤僻和不对劲,但他们从不关心这些,也从没有过问我额上时不时出现的瘀痕到底为何而来。
他们眼中只有柴米油盐的艰辛,唯独没有我。
他们总抱怨对方挣得太少,仿佛钱在他们眼中远胜于一切。
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稍微有些自理能力的时候,他们就“安心”地放任我一个人在家自食其力,还美曰其名说是为了锻炼我。
于是我学会了渴了就爬到堆满杂物的桌子上喝杯子里早就冷掉了的水,饿了就打开长年发出异响的冰箱,从里面寻找可以吃的剩饭剩菜。
那个时候我大概六七岁吧,家里还没有微波炉之类的,煤气也因为没钱续费而被断供了,在家家吃火锅的冬至,我窝在墙角小心翼翼地吃着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剩饭剩菜,听着邻居家孩子打闹追逐的笑声,数着爸妈回家的日子。
刚开始时他们只是离家一天两天,后来回家见我“还活得好好的”,便开始越发大胆,从五六天,到一周,最长的时候甚至半个月未曾回家。
说实话,我不知道有什么工作,可以这般不分日夜,连回个家的时间都没有。
有时候他们甚至没有给我留足够的食物,于是我学会了时不时盘点家里可以吃的东西,在他们回家的时候提醒他们补上。
再后来我又长大了些,他们依然很忙,甚至连准备饭菜的功夫都省了,每次回来放下一点点钱,说是让我自行分配。
至于这些钱到底够不够,他们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说真的,刚开始我还会想他们,但后来除了钱不够用了,会盼着他们回来以外,我已经习惯了他们不在家的日子。
自己起床、洗漱、饿着肚子上学,然后放学回来做功课,给自己做一碗清汤挂面,偶尔奢侈地打一只鸡蛋在里面,已经是我最大的满足。
我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宁静自在。
因为,即使难得回来一趟,他们也总是吵架。
吵得天翻地覆,恨不得指着对方的鼻子来骂。
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吵架的内容不外乎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连做菜时是先放油还是先放姜都能吵上半小多时。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默默地扒着饭碗里的饭菜,从不参与到他们的争辩之中。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重复而机械,我无法改变,只能麻木地接受,最后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因此,我没有朋友,甚至连一个愿意听我说说话的人也没有。
就像生长在稻田边上的稗草,无人问津。
我以为日后的每一天也将如此。
直到她的出现。
(二)
“你怎么都不跟他们一起玩?”
她就这样从操场的一边往我跑过来,微微喘着气跟我说了第一句话。
我从未见过她,但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可真漂亮,长长的睫毛,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就像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公主一样,就连她身上所穿的蓬松公主裙也点缀了无数亮片,也是我不敢仰视的奢望。
也许是自尊心作祟,我嘴硬地回了句“幼稚,那都是小孩玩的玩意,谁稀罕呢。”
“可是,你和我不正是小孩子吗?”她笑着望向我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她是认真还是拿我开玩笑。
“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她的反问让我无所适从,但不服输的性格还是让我开口反驳了她。
“那也是。谁会在自由活动时间躲在沙地上默写古诗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忘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字,那是我刚才闲着无聊,随意写下的。
见我把头别过去,不再回应,她也不恼,反而介绍起自己来,“对了,我叫李心桥,心灵的心,桥梁的桥,你呢?”
对于这个自来熟的女孩子,我谈不上喜欢,只能敷衍了一句,“秦笙。”
“是哪个‘sheng’?生活的生,声音的声,还是歌舞升平的升?”她继续追问道。
说实话,听到她问这个问题时,我有些意外。
她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没有因为前后鼻音而错认我名字为“shen”的同龄人,足以让我正式记住了她的名字。
“都不是,我的笙字是一种中国乐器,吹奏发声,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我故意隐藏自己名字的由来,只选了字面意思去解释。
“哦?原来是这个字?”
不同于其他人的失望,这个叫李心桥的女孩子居然表露出惊喜的神色,“那你读过《笙赋》没有?就是西晋的潘岳写的那一篇。”
我当场傻了眼。
别说什么《笙赋》了,就连上周课堂上老师教的唐诗我都没记住,又怎会认识潘岳是谁?
她似乎没有察觉我脸上的为难,竟直接背诵起来,“直而不居,曲而不兆,疏音简节,乐不及妙,《笙赋》里面说的就是笙乐的中和之道。”
“不过,”她突然顿了顿,正当我以为她又准备彰显自己的文化素养时,就听到她冷不防说了句,“有一说一,你这个名字起得虽好,但你的性格和中和之道可谓毫无关联。”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开始觉得整件事变得有趣起来。
“或者你不知道,很多时候姓名这玩意也可以毫无意义,横竖不过是方便别人喊你的一个代号罢了,你又何必较真起来?”
“举例说,你的名字叫心桥,难道你以后就非得做别人心灵的桥梁,帮助他们到达心境平和的彼岸?你还当自己是普渡世人的观音菩萨不成?”
这下,轮到她哑口无言。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很满意,觉得终究是我争赢了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看着她灰溜溜离开的身影,我却开始后悔……
我原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玩笑开过了,也就过去了,并没有当一回事。
结果却是从那一天起,这个叫李心桥的人强势地闯入了我的生活,让我趋于死寂的日子变得生动而浓烈。
她就像一只晨起后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的雀儿,吵得我脑壳发胀,连带着耳朵都要抗议一番。
“秦笙秦笙,我们一会儿放学的时候一起走吧,我家和你家离得不算远。”
明明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走路都得十五分钟以上,她的地理是谁教的啊,准能把任课老师给气死。
“秦笙秦笙,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闻起来好香啊,我能吃一口吗?”
见被她逮到,我只能乖乖上缴邻居伯伯刚给我买的火腿肠,只见她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我感觉我的心在滴血。
她却取笑我的不争气,“不就是一根火腿肠吗?有什么舍不得的?今晚我妈下厨做炸子鸡和咕噜肉,你来我家让你吃个够!”
“不了,我放学得马上回家。”我一边拒绝着,一边却忍不住吞口水。
“得了,瞧你这个出息样,我让我妈再做一碟蒜泥白肉,上面淋点芝麻和辣椒油,那才叫一个鲜香麻辣。”她极力引诱我,就像引诱夏娃偷吃伊甸园禁果的蛇一样奸狡。
好吧,我也承认自己的确嘴馋了些,耐不住她软磨硬缠,半推半就之下还是跟她回了家。
不过她家跟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原本我以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即使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会是书香世家的小姐。
家里人都是有素质有文化的生意人,不愁吃喝,才会让李心桥每天上学穿的裙子衣服如此好看,基本上就没见过重样的。
再加上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自信和书卷气,绝不是那些生长于社会底层的孩子可比。
刚进屋望进客厅的第一眼,我就发现她家房子比我家大不了多少,但里面所有家具物件都摆放得规划整齐,米白色的桌布搭配淡黄色的小雏菊,书柜上各类型的书籍和手工小玩意,厨房门栏上悬挂的金属小铃铛,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这一家人的生活品味。
没有充满油污的桌子,没有死了两天还没被捞上来的小金鱼,更没有焉掉的菜叶以及散落地上的花生壳,有的只是厨房里传来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酸甜气息,以及李心桥父母眉眼间的柔情。
餐桌上没有半句争吵,反而是李叔叔时不时说出来的几个笑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生活可以过成这个样子。
再后来,我成了他们餐桌上的常客,每次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李心桥永不忘捎上我,这也让我从面黄肌瘦的尴尬中,慢慢完成脱胎换骨的蜕变。
特别是李心桥的妈妈梁秀宁,才是让我羡慕李心桥的根源。
她温柔大气,善解人意,也是她让我明白,女孩子生来就应该漂漂亮亮,干干净净,这才不辜负上天对女孩子的宠爱。
我还记得她给我换下因为多年洗涤而褪色的旧衣,拿出特意买的,和李心桥一样好看的裙子给我穿上,末了还不忘赞赏一句,“真好看,比桥桥穿得还要好看!。
她为我用神奇粉笔药死头上的蚤子,再用菎梳一遍遍地梳头以去除附在发丝上的蚤尸和卵子,那掉在肩上和地上的部分未死的蚤子还在作最后的挣扎,把胆小的我吓得要死。
是她帮我一只只踩死,然后安抚我说,“莫怕,它们吃了药以后就咬不了人了。”
后来为了冲击中考,初三开始晚自修,李心桥有的夜宵,总少不了我的一份。
李心桥却从来不吃醋,反而认真地说,“秦笙啊秦笙,我看要不你把我爸妈认了当干亲,就在我家住下了,和我一个房间,以后我喊你姐。”
我笑了笑,“你想得美,平白无故得了个姐姐。我记得你是六月生的吧,我是十月,左右都得你是姐姐我是妹妹才是。”
说实话,当照顾人的姐姐也好,当爱撒娇任性的妹妹也罢,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止一次幻想过,成为你们家的一份子。
再也不回那个破碎冰冷的家了。
要是说有些人的童年需要用一生来弥补,而你们,弥补了我童年所有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