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离和阿萝约着来到素心斋,刚坐下点菜,刘珏就冒了出来。
他毫不客气地坐下,对子离笑笑:“不介意多我一个吧?听闻这是四殿下名下产业,抢了千风楼的风头,号称京城第一的素席。我这是头一回来捧场。千万别赶我走!”
子离微笑道:“上次喝了世子的酒,这次就当回请世子。”
见两人谈笑如风,阿萝又不方便落了子离的面子。她看着刘珏心里就不舒服,只能用眼睛瞪着他。
她疑惑得很,成天走哪儿都能遇着刘珏,他长了千里眼?阿萝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蟑螂臭虫蚊子,让刘珏一见她就自动避离。
她低着头喝茶,只觉得刘珏的灼灼眼光快要在自己脸上戳出几个洞来。她越想心里越堵得慌,真想什么都不管想发火就由着脾气去,想使小性儿就刁蛮任性。再这样憋屈着,迟早要发疯。
阿萝看看子离,他的笑容就跟长在脸上似的,再看看刘珏,还是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阿萝没好气地想,你们俩就对看着吃吧,本姑娘不奉陪了。
她站起来笑道:“我去厨房看看。”
阿萝一走,菜端了上来。
刘珏笑道:“我就不客气了。”
他拿起筷子夹菜尝了尝。子离好笑地瞧他慢慢露出自己第一次吃到这等素菜的神情。
刘珏“啧”了一声道:“殿下神通广大,从哪儿请好的好厨子?”
子离此时却有意在刘珏面前显摆,暴露了阿萝擅长厨艺的秘密:“没有阿萝,那些厨子拿着菜谱也做不出来。”
刘珏神色有些变了:“她帮你调教的厨子?她还擅长厨艺?千风楼的素席难不成也是她调教的厨子?”
见刘珏如此聪明,竟能推断出阿萝和千风楼有关。子离不觉诧异,心里暗忖,安清王世子只是个纨绔的传言并不可信。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到刘珏的脸色竟大感快意:“她只教几道菜而已。千风楼的素席依然在京城赫赫有名。素心斋才开张,客人觉得清鲜罢了。”
刘珏忍着心里的不适,强笑道:“素心斋的味道不比千风楼差。”
两人吃了一会儿,阿萝还未回转,就聊起天来。
子离心里存了抱负,对刘珏有了招揽之心,刻意攀谈之下,话比平时多出了几倍。
刘珏却想从子离嘴里听到更多与阿萝有关的事,也不想离开。
闲聊时不知不觉两人竟生出了些惺惺相惜。
刘珏觉得越接触刘绯,越发现他天生带有一种亲和力。想讨厌却讨厌不起来。
子离觉得刘珏不像外表那样骄纵蛮横,谈吐间自有主张。
两人对视一眼,均想,能并称京城五公子的人必定都有其过人之处。从前的传言不可相信。
子离端起酒杯敬刘珏:“世子,这杯我敬你。如果我早知道你爱慕顾家小姐。我一定奏请父皇拒了这桩婚事。”
刘珏一怔,笑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欣赏顾家小姐琴艺不凡,人才出众。谈不上其他。那晚也是酒喝多了,别放在心上。”
子离奇道:“那为何世子的寝居内悬挂着顾家小姐的画像?听说世子日日观望,以慰相思。”
刘珏心中一凛。松风堂几乎被视为王府禁地。无他许可,不得擅自进入。松风堂被青组守卫,外人难以进入。刘绯居然能够详细地了解到寝居内的大小事情。上次在草原上,他也听到子离提过。这是第二次了。
刘珏不动声色地说道:“殿下误会了。我爱绘美人图。凡是我见过,又能称得上绝色的女子必悉心画下来收藏。哎,这杯酒理应我敬殿下,我再留着顾家姑娘的画像就是对未来的王妃不敬。今晚我便遣人将画像送来,还望殿下原谅允之唐突。。”
子离微微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子这般识礼,倒叫我显得不够大方了。”
两人哈哈大笑饮下杯中酒。
小二走了上前,对子离道:“三小姐要小的传话,说突感不适,没胃口了。她已先行回府,要二位尽兴,不必等她。”
子离忍不住想笑。阿萝不是一般的讨厌这个刘珏,有他在,饭都不想吃了。
刘珏神态自若,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好你个李青萝,别人巴不得我多看两眼,你瞧着我来就没胃口吃饭?
两个人都是胸有城府之人,不动声色继续喝酒。酒到必杯干,暗暗佩服对方的酒量。
桌上空酒罐越来越多,天色也渐渐暗了。子离先醉了,说话时舌头都大了:“世子,你酒量太,太好了。”
刘珏哈哈大笑,醉眼迷离瞧着子离道:“殿下若不嫌弃,就唤我允之好了。”
“好,允之,不要殿下来殿下去,就叫我子离罢!”子离笑着拂倒了一樽酒。眼见已经大醉了。
刘珏醉态可掬的大呼着:“小二,上酒!”
他的眼神恍惚,呵呵傻笑道:“子离,你说李青萝有那点好?她比她大姐二姐差远了,京城随便找个大家闺秀都比她好,她怎么就不长眼睛哪?”
他撑着头喝道:“她听说过京城五公子没有哪?她不过是右相府中庶出不受宠的女儿罢了!她怎敢处处和本世子做对!”
他说着拿过一壶酒咕噜噜地灌下,满脸气愤之色。
子离喃喃说道:“允之,阿萝是块宝,你不懂!她就是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她像柳树春日里绽开的新绿,她日子过得再不好,总能瞧着希望。若能娶到她,是子离的福气。”
刘珏睨着他道:“你别忘了,新王府已经修缮好了。礼部已经选好了吉日,你就快要迎娶顾家小姐做王妃了。”
子离自负一笑:“有了王妃又如何?我当然是把阿萝捧在手心视若珍宝。她若心中有我,当明白我是不得已。”
“那只野猫会温柔的做你的侧妃?子离,你别妄想了。”刘珏又饮下一瓶酒,摇着头只知道笑。
“我不是妄想!不是!”子离猛地一拍桌子,身体一晃栽倒在桌上。
刘珏笑呵呵地推他:“还敢说比我酒量好!哈哈!”他笑着笑着张口吐出一大滩秽物,身一歪也倒在桌上趴着了。
足足过了一刻钟。小二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他走到刘珏身旁静静地看了他半天,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刘珏便刺了下去。
匕首去势甚疾,刺到刘珏背后却猛地停滞。
刘珏纹丝不动。
小二收了匕首,眼神复变得平和,低声说道:“殿下,世子真的醉了。”
子离从桌上抬起头,眸子清亮。他神色复杂地瞧了刘珏半天,对小二道:“叫辆马车,送世子回王府。”
刘珏烂醉如泥,瘫着被抬入府中。
松风堂思棋和思画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将他收拾干净了,刘珏张口又吐一地秽物。折腾了两人大半夜方才沉沉睡去。
思棋思画轻轻掩上房门走出去后。内室只有刘珏一个人躺在床上。
他用心聆听四下无人,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眼神清明,那还有半分醉意。
自从子离无意露出松风堂内悬挂着顾天琳的画像之后,刘珏就留了心。
他本不该怀疑子离,但是那日在草原上他抛给子离的酒,是从安南城捎回的烈酒。普通酒量者饮此酒大口吞入时必定会被其烈如火的酒性呛住,而子离饮这酒却是仰头灌下一大口。所以刘珏判断,子离的酒量不会差,没有道理在他感觉醉之前先醉。
刘珏先上了心,自然也跟着醉。
他故意多饮了两壶,运功逼出腹中秽物。
他装醉趴在桌上耐心差点耗尽之时,听到了小二轻如狸猫的脚步声。
素心斋是子离开的。小二自然也是子离的人。刘珏听到小二匕首带出的风声,更加肯定子离在装醉。
果然小二试探之后,子离便清醒了过来。他吩咐好好送自己回府。
虽然皇上立了太子,可是乌衣骑被暗中调去保护子离却让刘珏意识到,如果皇帝不满王氏外戚,有意废掉太子,那么将来有可能登基为帝的人便是四皇子刘绯。
如果他今天趁子离醉倒时相加半指或出言不逊,后果不堪设想。
四皇子此举是试探什么呢?试探自己是否会站在太子一边吗?
因为自己谎称已向李相提亲,而李相的长女却进宫成了太子良媛。四皇子一再探问自己对顾家千金的态度,他是担心夺了自己心仪之人会怀恨在心?
四皇子的试探只能说明他在意自己。
刘珏笑了笑,四皇子是在意父王和皇室宗亲对他的态度。
所以,王府中,松风堂内都有四皇子布下的眼线。
什么时候起,四皇子已经悄悄地有了和太子争位的野心?
刘珏躺在床上静静地思索着。
这个能亲近自己,随意进入松风堂的眼线会是谁呢?
乌衣骑不可能,他们大都是孤儿,是从小培养的死士。
究竟会是谁?
刘珏又想起了四皇子的话,三分真三分假。能让自己察觉到他的破绽时都有李青萝在。她是子离的软肋吗?
刘珏想起子离醉着说阿萝不一般,看不透。
他着人盯着阿萝,手里的消息显示。阿萝从小就和不受宠的母亲住在相府角落里,几乎被遗忘掉。远不如她的两个姐姐名扬京城。可是这样的阿萝却擅长做素席,让新开的素心斋能和千风楼媲美。她说她不擅抚琴,可是她明明能听出琴声中的破绽。刘珏苦苦思索着今天子离的每一句话。电光石火间他突然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桃花宴上阿萝穿着的是婢女的服侍!”
刘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阿萝明明是相府的三小姐。李相贪慕富贵,巴不得每个女儿都嫁得权贵人家。他怎么可能让阿萝打扮成丫头前去!对了,当时李青蕾去琴台时身边便跟着一名婢女。难道是阿萝?后来相府中还死了个丫头。”
刘珏越想越疑惑,前方仿佛有道亮光,让他隐隐看到了真相,却又想不清楚。他喃喃说道:“她会吹笛,子离擅箫。能与他的箫声相应和,阿萝的笛就弱不到那儿去。宫中夜宴她却深藏不露,吹得平平。她可是在掩饰什么?”
刘珏想,子离真的是三分真话,三分酒话。阿萝绝对和自己看到地了解到的不同。
他又躺了下去:“爷不急。爷总有一天会看清楚你。”
一早起来。思棋盛来温水与他擦脸,抿嘴笑道:“少爷昨晚喝得烂醉如泥。奴婢吩咐厨房煮了甜汤,少爷喝一碗暖暖胃吧。”
刘珏装着宿醉,笑道:“那我怎么回府的?”
思棋笑道:“刘英唤了人将少爷抬进来的。车夫说少爷和四殿下饮酒这才醉了。”
刘珏“哦”了一声。洗完脸喝着汤眼睛却看着墙上那幅画像,对思诗道:“差人把这画装了,送去给四皇子。”
“是!”思诗去取画,刘珏伸手拦住她道:“把刘英叫来,让他去办吧。”
思诗走后,刘珏又仔细瞧了画像一眼。他沉思一会儿,在画案上挥笔临下另一张顾天琳的画像,却是另外画上了一对眼睛。两幅画像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那双眼睛。
刘英前来,刘珏递过他新临摹的画像道:“把这幅画照墙上那幅的样子裱了送给四皇子。问及便答,物归原主。”
他又取下墙上那幅,恋恋不舍地看了看画像上的那双眼睛将画交给了刘英:“将这幅画烧掉吧。”
刘英奇道:“少爷既然已经临了一幅送给四殿下,为什么还要烧掉这幅画呢?”
刘珏白他一眼道:“顾家千金将将要嫁给四殿下。虽然这幅画眼睛不像她,明眼人一见就知道画的是亲王妃,留着爷手里不妥。”
刘英嘀咕道:“少爷明明看的是另外一个人嘛!别烧了回头又后悔。”
刘珏哼哼:“你嘀咕什么?”
刘英哈哈:“没什么。小的这就去办。”
他拿着画走了出去。
“阿萝,你会答应做他的侧妃吗?你真的会为了他不计较名分?”刘珏低声自语,眉心渐渐拧成了结,“你会不会很难过……”
李相这日沐休,端坐家中突闻有官媒上门。
他心中一跳,喜上眉梢:“难道这些日子世子心动,托了官媒来求亲了?”
后院的事向来由大夫人做主,李相请了大夫人去见官媒,难忍心喜的在书房等候消息。
不过时,管家便喜滋滋的来报:“老爷,是成大人托官媒前来,求娶二小姐!”
“什么?”李相难以置信,继而哈哈大笑,“好啊,老夫的两个女儿都嫁得好啊!去告诉夫人,老爷我允了!”
紫檀提着裙子一路飞奔,跑得气喘吁吁,见着青菲直嚷:“姑娘,来了,来了!”
青菲气定神闲地写着字,嗔了她一眼道:“什么事急成这样?谁来了!”
紫檀大大地喘了口气,兴奋得两眼放光:“恭喜姑娘!成大人真的遣官媒来提亲了!老爷和夫人已经应允了!”
青菲手一颤,笔尖一团墨汁滴落,洇成了大大的墨团。她的脸慢慢地转红,将笔一扔,故意板着脸道:“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无端端害我坏了一幅字!收拾了!”
她转身出了书房,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激动和兴奋的光,快步进了四姨娘的院子。
四姨娘显然也得了消息,正倚门候着。母女二人相见,便遣开了丫头,进了内室。
青菲扑倒在四姨娘膝前,颤抖着嘴唇说道:“娘,女儿终于觅得一个好归宿了!”
四姨娘的眼睛霎时便湿了,抚摸着青菲的背轻声说道:“成大人曾为状元郎,又位京城五公子,一表人才。如今添为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前途不可限量。我儿好福气!”
青菲只觉得脑子里迷糊万分,喃喃说道:“可是女儿却有些害怕。不知道他为何就相中了我。”
四姨娘笑道:“自然是我的菲儿容貌秀美,才艺过人。”
青菲摇了摇头:“我总是不肯相信。”
她抬起头,秀美的眉尖微微蹙紧,“娘,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爹一直想让我们嫁得权贵人家。状元郎再有前途,他此时却只是个八品的小官。听说他家人远在安南郡,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你说爹图他什么呢?”
青菲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晚间李相来了四姨娘处,唤来青菲说道:“你大姐进宫已经有三个月了。眼下四皇子也将成婚。太子殿下为贺四皇子娶王妃出宫开府特在东宫设宴,想着蕾儿思念家人特意送来了请柬,回头让夫人带着你和阿萝去吧。今日成大人提亲之事,爹已经允了。你姐姐和太子殿下都很高兴。等四皇子大婚之后,爹便挑个日子让成大人迎你过门。”
青菲脸色微变:“爹是说,这门亲事是姐姐和太子殿下做的主?”
李相摇了摇头道:“你姐姐在入宫之前提出要尽力促成你和成大人的亲事。成大人婉拒了京城所有说媒的人家。爹正在为难怎样才能让他同意。没想到今天他竟然主动请官媒来提亲。毕竟他现在在东宫詹事府做事。能娶到太子良媛的妹妹,对他来说也是一门助力。”
青菲听着,心里涌出了淡淡的惆怅。
李相见她表情,语重心长地劝道:“成大人年少英俊,满腹经纶。爹知道从小到大你和蕾儿总爱相互攀比。你姐姐再如何富贵,上头压着太子妃,皇后。将来宫里还有无数女人争宠。你嫁给成大人却是正室夫人。菲儿,京城不知道多少闺秀爱慕状元郎,你要惜福。你大姐在宫中少不得扶持你们姐妹,反之,你也得攘助你姐姐。”
为了青蕾的地位和家族的将来,不找成思悦,也许嫁得更差。青菲想明白后便扬起笑容来:“女儿明白。”
东宫书房内,见有官员求见太子,青蕾便躲进了屏风之后。
来者正是成思悦。他正告诉太子李相已经允了亲事。
太子大笑道:“没想到成大人与孤竟成了连襟。哈哈!”
青蕾偷偷从屏风缝隙里看成思悦。
一身官服衬得成思悦朗眉星目,玉树临风,不由感叹青菲好福气。心里微微有些犯酸。
却见成思悦依礼毕恭毕敬的立于阶下,心里又有些知足。毕竟自己嫁的夫君是龙子凤孙。成思悦永远只是臣子罢了。青菲嫁得状元郎,见着自己也同样要行跪拜大礼。
怔忡间成思悦已行礼退下。青蕾略一思索,便也辞了太子离开了书房。
她急步出来,正见着成思悦的身影,便低声唤了声:“成大人请留步。”
成思悦回过头,眼神从青蕾脸上一掠而过,便依礼低下了头:“下官见过良媛娘娘。”
“免礼!”青蕾有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成思悦飞快掠过的眼神亮的有些刺眼,她看了看左右,并不避嫌,“听说成大人求娶我妹妹,父亲已经允了?”
“回良媛娘娘。正是。”成思悦淡淡地回道。
青蕾戏谑地说道:“我在家时与青菲最为要好。成大人若是待我妹妹不好,当心本宫和太子殿下不依的!”
“下官不敢!良媛娘娘若无别的事,下官告退。”成思悦依足了礼节,深揖首,离开。
青蕾盯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道:“看起来他不是很喜欢和我接触呢。”
染得艳红的蔻丹从花枝上掐下一朵花来,青蕾合于掌中慢慢地揉碎,艳丽到了极致的脸上浮现出一缕笑意:“妹夫对我如何没关系,我有个听话的妹妹便足够了。”
这时长廊走来一名女官,对青蕾行了礼道:“太子妃有请良媛。”
青蕾眼神微黯,手指散开,花瓣飘落一地。
进得王燕回寝宫。青蕾柔柔的下拜:“给太子妃请安。”
王燕回倚在榻上,微笑道:“赐座。”
青蕾挨着锦凳坐了,说道:“是现在为姐姐抚琴吗?”
“今日不想听了。”王燕回懒懒地说道,“四皇子娶妃前,太子殿下想在东宫宴请相贺。我身体不适,怕是操办不了。故而请良媛代劳操持。我就偷个闲,应付一下即可。”
青蕾心头先是一喜,又做惶恐状:“妹妹不才,恐怕难以担当大任。”
王燕回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这东宫之中除了妹妹,恐无人能操持这场宴会了。妹妹当与本宫分忧才是。妹妹就多花点心思吧,这些天就不用来为本宫抚琴助眠了。”
好处都占尽了,青蕾那还能再拒绝下去,她起身一福:“臣妾尽力而为。”
青蕾走后,明心急道:“太子妃,东宫宴请你托给了李良媛去办。太子觉得李良媛能干,会更加宠爱她。你就不怕她越过你成了东宫之主?”
“东宫之主?她是太子妃吗?”王燕回笑着点拨明心,“名分便是大义。只要我在一日,她再怎么闹腾,也越不过我去。”
明心迟疑了下问道:“太子妃,你心里其实很难过是吗?”
王燕回淡淡说道:“有什么好难过的?就像我嫁了太子,他总会娶妻的。更何况,还是皇上赐婚。”
明心轻声说道:“四殿下会变心吗?”
王燕回脑中便想起了桃花宴上顾天琳清雅如菊的身影,她喃喃说道:“不知为何,我总不肯相信他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不,他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就算他娶了顾天林又如何?只有我才懂他。”
这是青萝第二次进宫。皇宫对她已经没有吸引力。
青菲半忧半喜。忧的是今后她要看青蕾眼色行事。喜的却是自大慈寺一别,她再没有见着玉树临风的状元郎了。她暗暗忖道,东宫夜宴,他身为东宫詹事府的官员,也许会出席的吧?
以皇宫正殿为中轴线,太子东宫位于皇宫东侧。再往东去,则是未婚皇子所居之处。与西边的后妃宫殿遥相呼应。
四皇子刘绯的亲王府邸已经修缮完毕。
照规矩,皇子新婚之后将在皇宫里再住上半月就会出宫迁入王府之中。在京城待满三月后便会前往封地,非诏不得回京。
太子此时设宴主要是依惯例表达一番兄弟手足间的不舍之情。
阿萝不知道太子与子离之间的感情如何。不过,她瞧着子离眉宇间那团挥之不去的忧伤,便觉得他在宫里也过得不太顺心。
她不用问子离也有几分明白。子离是前皇后的嫡子,太子殿下是现任王皇后的嫡子。没娘的孩子在宫里的处境总会难一些。她见过太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如果子离平庸一些倒还好,太子会没有忌惮之心。可是子离并不比太子差。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王皇后忌惮子离也属正常。阿萝只希望子离能与太子是相处甚好,至少没有仇恨。
也许,她和子离的相聚时间会越来越少。他娶了顾天琳后,在京城最多只能留三个月,便要去西南边陲的安南郡。从此非诏不得回京。
阿萝迷茫地想,她和他无缘而已。
因是家宴,除了大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外,并无其他女眷。顾天琳没有来,想来是嫁期临近,所以在家避嫌。
主客只有子离一人。因成思悦和青菲定下了亲事,他又是东宫官员,因而坐在子离下首陪席。
不速之客却是刘珏。他听说太子为照顾良媛思亲之情请了李相夫人和两位妹妹,硬是死皮赖脸地跟了来。
人少,便未分席。
王燕回端庄秀丽坐在太子旁边。青蕾则位于下首第一座席。
阿萝见青蕾衣饰华丽,突然想到青蕾曾以梅花明志,便暗暗叹息。
除了发髻上那枝九尾衔珠的凤钗,王燕回的穿着相比青蕾显得朴素太多。她的容貌不过清秀而已,比不得精心修饰后的青蕾明艳动人。但她含笑坐在太子身旁,单凭太子妃的身份就硬生生地将青蕾比了下去。
青蕾再受宠,只要有王燕回在,她就得坐在下首。她的心态自然也就有了变化。可惜在阿萝看来,这种想用衣饰与装扮来打压王燕回的念头实在太蠢。
今天是阿萝头一回见到盛装的子离和刘珏。两人均是蟒袍玉带,贵气十足。子离俊逸,刘珏一副倨傲的神色。
子离与阿萝的目光一触便移开了。
刘珏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萝看。
阿萝眼珠一转,目光便似粘在子离脸上似的,压根儿当没看见刘珏。只一会儿,眼角余光便瞄到刘珏愤愤地瞪向子离。阿萝卟地笑了起来,心情顿时大好。
青菲痴痴地望着她的状元郎。偶尔成思悦一个含笑的眼神扫过来,青菲便激动地紧紧揉捏了帕子,满面娇羞地低下头去。
阿萝便低声对青菲说道:“恭喜姐姐了。”
青菲呆了呆。这么多年,她没少欺负过阿萝,还是头一回听到阿萝诚挚的祝福。她上下打量着阿萝哼了声道:“什么时候灰老鼠也懂得拍马屁说好话了?你该不会别的用心吧?”
阿萝咬了咬唇低声答道:“我是真心祝福二姐。随你信不信吧?”
青菲端详着阿萝,肤色黯淡,五官却仍然那样标致,她喃喃说道:“我想象不出七姨娘当初有多美丽才能从我娘身边抢走爹的心。”想到这里,她瞪了青萝一眼,“别以为安清王世子多搭理你几回,就翘尾巴了。谁不知道世子爷混世小魔王似的,怎么可能被你丑丫头狐媚了去。”
阿萝气结,扭头不想搭理青菲。
青菲望向对面,看到刘珏目光阿萝,心中不免一动。暗想道:如果阿萝嫁个好的,我再哄哄她,将来大姐若是压我一头,没准阿萝还能帮到我。这样一想,她脸上又露出几分和悦之色来:“阿萝,你娘是你娘,你毕竟还是我的妹妹,二姐心直口快,这些年就是看着我娘伤心把气撒七姨娘身上了,你别放在心上。”
青菲居然拐着弯向自己道歉?阿萝吃惊的连连点头:“我知道二姐心是极好的。性子直率了点而已。”
青菲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这样想?你不恨我从小就捉弄你,教训你吗?”
恨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们是三姐妹,却终究要走上不同的路。阿萝已经决定在青菲成亲时带着七姨娘离开相府。将来谁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时间。阿萝轻声答道:“二姐,过去的事别再提了。今生是姐妹,终究也是一场缘分。大姐出嫁了,你和成大人也定了亲。父亲迟早也会把我嫁出去的。谁还知道我们姐妹三人,将来还有没有聚在一起的时候。”
青菲望向满头珠翠打扮艳丽的青蕾恨恨地说了句:“我倒希望咱们永远都不要有交集。各过各的日子,少拉扯在一起。”
阿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疑惑地问道:“二姐,大姐做了东宫娘娘,你难道不想和她多接触吗?没准儿她能帮你呢?”
青菲磨着牙低声抱怨道:“都是庶女,她却死死压了我一头。瞧着我会嫁个好郎君,偏偏他进了东宫詹事府。难不成我这辈子都要被李青蕾吃定了?”
阿萝眸光一转,低声安慰道:“二姐可是正室夫人。”
青菲脸上顿时露出了喜悦,拍拍阿萝的手道:“灰老鼠有时候说话蛮可爱的。”
阿萝故作可怜样:“二姐,我娘毁了容貌,父亲多年前就理睬她了。哪里还敢和四姨娘争宠呢。”
青菲最讨厌她这副可怜样子,摆手道:“好了好了,二姐我这些日子高兴,不会去棠园找你们麻烦的。”
阿萝便甜甜地笑了:“二姐最好了。”
青菲突然被她的笑容迷住了:“阿萝,如果你肤色白皙,再好生打扮打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你娘当年可是花魁。”
阿萝吓了一跳,自然的缩头偻腰,小心地回道:“我哪里比得上两位姐姐。”
“坐端正了!瞧你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别给我丢人!”青菲斥了她一句。再不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阿萝松了口气。
因为娘亲的美貌,所以遭妒。就算她们被赶到了偏远的棠园,仍然被人恨着。她不自然地摸了摸额前的刘海,目光又望向了子离。心里暗暗说道:“只有大哥,在我还扮成黑脸小子时,便对我那么好。”
太子说道:“今日设宴主要贺四弟成亲。子离成亲之后在京城也待不了多久,便要去安南封地。每每想到此处,为兄便心里难过。”
子离忙离座站起,惶恐之色溢于言表。
阿萝看得分明,心里一动。她自己从小到大都装出副怯弱小意的模样,子离这副表情她再熟悉不过。
然而,这绝不是她所了解的子离。
子离眉宇间笼着忧伤,但他脸上浅浅的笑容几乎没有消失过。
哪怕是街头遇刺,被人下毒。子离也是镇定自若的。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小心惶恐的子离。难道子离在宫里一直是这副模样,他是在做戏给太子看吗?
阿萝心里迅速地分析。如果子离长年在宫里戴着面具做戏,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示弱保命,另一种就是迷惑对方。
子离不会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只是要给宫里的人一个假象罢了。阿萝心里有些心疼。幼时丧母,子离一个人在宫里该有多么的孤独。再想着他的箫声,阿萝的心便像被一只手揉着,酸胀不已。
太子叹道:“以后,大哥就难得听到四弟的箫声了。你出了宫,宫里就越发冷清了。谁再陪着我下棋解闷啊。”
子离异常感动,语气竟有些哽咽:“大哥,子离常进宫看望大哥便是。”
他说着看向太子,目光触到王燕回的,见她唇角泄出一丝笑意来。子离便低下了头去:“太子妃熟读兵书,棋力不凡。皇兄有佳人相伴,亦不会寂寞的。”
他是在嫉妒太子吗?王燕回的笑容顿时僵住,竟不知不觉举起了金樽饮下了一整杯酒。目光不经意的久久落在子离脸上,眉梢突然一动,看向了一直盯着子离的刘珏。转过头一看,却望向了坐在青菲身边的阿萝。
她招了招手,明心弯腰贴近了她。
王燕回声如蚊蚋:“那日桃花宴,陪着良媛进了琴台的可是那位?”
明心凝神看去,压低声音道:“太子妃好眼力。有什么问题吗?”
王燕回笑了笑道:“听说安清王世子近日缠上了李家三小姐。我突然间闪过了一个念头。无事。”
两人低声交谈并未引起席间众人注意。只听太子笑道:“如此良辰,当美酒欢歌才是。别让离愁淡了大家的兴致。”
他拍了拍手,宫中乐起,乐伎舞动起来。只听太子道:“四弟,我那四弟妹与良媛以前并称京城双绝,老天安排也是巧妙,咱们兄弟二人竟各娶一美。”
子离谦逊道:“当日桃花宴子离错过了李良媛的《秋水》,听传闻说琴声震惊四座。顾家小姐虽然擅琴,想来是万万不及良媛的。”
太子哈哈大笑,温柔看过青蕾,口中道:“当日四弟不在,我那四弟妹一曲《佩兰》也极为精妙。说实话,良媛与之相比,琴艺其实只在伯仲之间。不过,我独欣赏秋水一曲显露的心境罢了。”
青蕾目光一闪,含羞低下了头:“殿下再夸下去,臣妾只能掩面离席了。”
阿萝只是撇了撇嘴。一曲琴音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好是坏吗?若真的言为心声,世上人揣着几张面具随意更换岂不是掩耳盗铃?
王燕回突然开口说道:“既然四殿下当日未能听到李良媛的《秋水》。良媛不妨再弹一曲,本宫也很想再听一次呢。”
太子大乐:“是啊,蕾儿,自从桃花宴上弹过之后,再也没有听你弹过此曲。今日就再弹一曲,也好让四弟不留遗憾。”
青蕾的手便揪紧了绢帕。眼下已容不得她推辞。青蕾盈盈起身道:“容臣妾退席半刻,整理一番再来。”
她施了一礼后由宫女扶着走向寝宫。青蕾似犹豫了下,轻轻回头:“二位妹妹可否陪姐姐一同前往?咱们姐妹也有多日未见了。”
大夫人早已变了脸色。席间除了四皇子外,都听过那曲秋水。席间擅琴者不少,琴意稍有变化都能察觉。她并不担心青蕾的琴艺,怕的是琴声让别人听出端倪。
阿萝明白,青蕾叫上青菲是掩人耳目,主要是想叫上她。她心里不由惴惴。难不成在东宫夜宴之上,她还能再替青蕾抚一曲吗?
她眼角余光扫到王燕回兴味盎然地望着自己姐妹三人。她的目光自信而优雅,却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
阿萝心里一寒,难道王燕回已由青蕾平时抚琴心生怀疑了吗?相传她谋略过人,今天由她顺势提出要青蕾弹奏《秋水》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青菲和阿萝站起身,陪着青蕾离了席。
进了青蕾的寝宫,屏退左右之后,青蕾突然一巴掌朝着阿萝扇了过来。
阿萝条件反射的躲避,脖子上仍被青蕾的指甲勾了一下,有一丝疼。
“我怎么又惹到你了?”阿萝气极,她摸着脖子说道:“青蕾,你打我之前要想明白,如果我脸上顶着个掌印出去,你会怎么解释?这时候教训妹妹,你不怕丢脸?”
青菲也跟着劝道:“大姐,阿萝怎么又惹你生气了?”
青蕾冷着脸道:“青菲,你要记住。你的状元郎如今是在太子殿下手下做事!为了成大人的前途,你可得想清楚了,该帮着谁说话!”
青菲脸色发白,最终忍了下来。
青蕾脸色变幻不定。突然长袖一挥打翻一个花瓶,她迅速把左手往花瓶碎片上一按,鲜血马上涌了出来。
青菲和阿萝都瞧得愣住。
青蕾上前一步扯住阿萝一推,阿萝不提防被她狠狠地推倒在地,她又惊又怒:“青蕾,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青蕾任由鲜血从手上涌出,她逼视着她,眼底里装满愤怒与凄凉:“我想要做什么?我真是恨不得你去死!如果你没有偷偷学习琴艺,如果你不在府中偷偷练琴被我发现,我就不会让你在桃花宴上代我弹奏那曲秋水!”
她转过头,盯着吓呆了的青菲说道,“你不知道是吧?你不知道你眼中的灰老鼠一般的阿萝竟然身怀绝技,抚得一手好琴是吧?她骗了我,骗了你,骗过了相府所有人!”
青蕾看向阿萝,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都听到了吧?太子殿下口口声声说他是因为那曲秋水才爱上了我。太子听的是你的琴曲,令他心仪的是你!你可知道太子越是宠爱我越是害怕担心失去?就算当时出丑,我至少还没有爱上他,我也没有进宫!如果你不替我弹那一曲,我就不会日日活在恐惧与痛苦之中!你可知道王燕回每天都叫我抚琴助她睡眠?每天我小意温柔的侍奉着她,她只要一听我弹琴,脸上就会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令我胆战心惊。做梦都梦见太子殿下知道了真相,弃我如敝履!”
青蕾压低了的声音小声而尖锐,带着切骨的恨意!
阿萝听了心里阵阵难受,看着青蕾手上鲜血淋淋吓人之极,阿萝咬着唇说道:“当时是你逼我的!是你自己想要压过顾天琳得到太子的青睐。青蕾,你心里害怕,何苦要把气撒在我头上?如今你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太子。哪怕他当时是因为听了琴曲选择了你。但是,以你的才情,你就算再也不弹《秋水》,太子也一样宠爱你。其实你真的不用弄伤手来躲避。当日秋水之心境与如今嫁给心爱之人的心境本已不同。年少时展望高空慕秋水长天,如今嫁作他人妇,心境缠绵温馨也没有什么不妥。你大可解释只想做小鸟依人,收了放飞于天的心。选择自残一手,你不觉得王燕回的疑心会更重?”
青蕾怔了半晌,左手指被割得很深,血不住往下滴。她身体晃了晃,脸色变得苍白。
青菲这才反应过来,拿着帕子裹住了青蕾的手,急声说道:“大姐,阿萝说的有道理。心境变化,琴亦有变化。你不用这样做的。”
青蕾甩开她的手冷冷说道:“青菲,你今天是帮她还是帮我?”
青菲怔怔地看着她:“大姐,我不懂你的意思。”
“青菲,你忘记了吗?是她的娘亲抢走了爹的宠爱。你从小就恨七姨娘讨厌她。可是你看看她,她一直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她真的还是那个怯懦呆傻的阿萝吗?你今日若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将来吃亏的定会是你!”青蕾狠狠地指着阿萝说道。
青菲移过目光,见阿萝面色发白,却挺直了背站在那里。那目光像只兽,凶狠地瞪着自己和青蕾。她心头一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涌上心头:“阿萝,你瞒的真好啊!你不呆也不傻是吗?你是故意装憨扮痴的哄骗我是吗?你对我说姐妹情深,其实你心里恨我对吗?呵,从小到大,我欺负了你多少回,打过你多少次。我怎么能盼着你不恨我呢?你可真是聪明啊。你居然琴艺比大姐还好。果然是花魁娘子调教出来的好女儿!”
青蕾不顾手伤,厉声说道:“青菲,事到如今,你还要帮着她说话吗?”
青菲摇了摇头道:“我谁也不帮!”
青蕾逼近她一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难道不懂我为什么要用苦肉计伤了自己?你信不信,明日我能叫成大人上门退亲!”
青菲的脸顿时煞白如纸:“他,他不会听你的。”
青蕾抬起了下巴,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他是东宫僚属,我是太子最宠爱的良媛娘娘。你俩不过只是定了亲,为前程计,你猜他会不会听我的。”
青菲踉跄着后退半步,机械地看向阿萝。
青蕾冲阿萝诡异一笑:“一切因你开始,也因你而结束吧!
阿萝被青蕾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哆嗦了下:“青蕾你想嫁祸给我?你想要借太子殿下的手处置吗?”
青蕾脸色发白,却挺直了背冷冷笑道:“你真是聪明!青菲便是人证!”
阿萝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二姐,她疯了,你要是帮了她,你会后悔的。”
青菲只觉得腿肚子发软,青蕾手上的血一点点滴落,她喃喃说道:“阿萝,不要怪我。我不能被退婚,我不能冒险。”
“青菲,纵然我是她的妹妹,你可知道伤害良媛娘娘是什么罪?李青蕾是要灭我的口,你也知道了这件事,安知她将来不会害你?”阿萝不顾一切地争取着青菲的立场。
青蕾喝道:“青菲,咱俩一块长大,我好了,自然会照顾你和成大人。咱俩才是一荣俱荣,同气连枝的好姐妹!”
青菲突然哭了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青蕾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想帮我说话,将来成大人若有什么事你千万也别来求着我。来人哪!传太医!”
她放声高呼。
青菲捂着嘴,眼里有着慌乱和惊恐,猛地大哭起来:“大姐,你怎么样了!”
“你俩真是坏进骨子里去了。我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姐姐!”阿萝颤抖着嘴唇挤出这句话来。
那目光,那神色逼着青菲猛地扭过头。
青蕾满意的挑了挑眉,对阿萝得意地笑了笑。
阿萝怔怔地看着她们:“我不会有事的。这是诬陷,我绝不会承认的!”
外面顿时响起了急急的脚步声。
内侍和宫婢们进了寝宫,看到青蕾左手鲜血淋漓,满地狼藉,不由吓得连声惊呼,殿内顿时乱成了一团。
有内侍急急跑到前殿低低附在太子耳旁传递了消息。
太子脸色一变,噌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宫中乐曲骤停。
王燕回眼神清明,眉心微蹙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夫人顿时按住了胸口,只觉得气紧。她看见太子眼中有焦急怒意堆积,又不见三个女儿从后殿出来,不由心慌。她好歹也出身大家,强自镇定地坐着。一双手在桌下使劲捏成了拳头。
内侍被王燕回斥责,跪伏于地禀道:“良媛娘娘伤着了手。”
王燕回哦了声:“传太医了没?”
“太医已经到了。正在为良媛包扎伤口。”
这时,青蕾与青菲阿萝走了进来。
青蕾面上带有泪痕,一只左手笼在长袖中。
太子轻轻执起,见裹着白布,隐见血迹便问道:“怎么回事?”
青蕾面带慌乱脸上挂着忍痛的笑容:“殿下,臣妾换衣裳时不小心打破了花瓶,一不留神给划伤了手。”
太子禁不住责备:“你怎么这样不小心?疼吗?”
青蕾挤出一个笑容,温婉地说道:“不疼了,只是误了抚琴,让四殿下扫兴而归了。”说着低下头哀怨动人。
王燕回却不想放过她,叹了口气道:“我都快忘记那曲《秋水》了。好不容易借四皇弟的光能听得一曲,真是不巧。”
青蕾赶紧低头告罪:“扫了姐姐的兴头,臣妾罪过。”
娇艳的脸上泪水连珠串似的滑下,直瞧着太子阵阵心疼,顾不得室内众人,柔声呵护道:“没关系,等你养好了伤再抚琴便是。”
青蕾泪如泉涌,突悲道:“我的手已经废了。殿下,臣妾再也不能抚琴了。”
堂上众人闻听此言,心里一惊。
太子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太医呢!”
太医战战兢兢上前,跪伏于地道:“娘娘伤口不深,但伤着了手指经脉,行动倒也无妨,怕是不够灵活抚琴了。”
一言既出,青蕾掩面哭了起来:“我没想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不小心碰倒花瓶会伤得这么重?”
青蕾哭着说道:“殿下别问了。都是臣妾的错!”
她这样说,却显然另有隐情。
太子大怒,对簌簌发抖的宫人吼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拉出去杖责,直到说了为止!”
几个宫人哭倒在地口中连呼:“殿下饶命!良媛遣开了奴婢们。奴婢们听到殿内声响和娘娘呼救赶紧进去,岂料良媛已经受伤了。”
太子的目光掠过青菲和阿萝,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蕾哭着求情:“殿下,都是臣妾的过失,不关两位妹妹的事。”
阿萝冷眼瞧着,觉得青蕾这时一半是要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一半怕也是真的伤心,太子如此看重她的琴艺,想弄点伤出来却偏生伤着了经脉废了手不能再抚琴。
太子心中烦躁,对青蕾又是怜爱又是疼惜,想到再不能听她抚琴,心里恼怒层层堆积,在宴席上又发作不得。只得搂住青蕾好生宽慰。
阿萝一直等着看李青蕾究竟要如何嫁祸给她。到了这时也不见动静,正奇怪。突听得青菲低声嘀咕了句:“都怪阿萝淘气。”
话音刚落,青蕾从太子怀中挣出对青菲怒目而视:“你住口,乱嚼什么舌根子!”
阿萝呆呆地站着,心里最后一分姐妹情也散了。青蕾逼迫她代为抚琴,如今又因此嫉恨着自己,想要她的命。青菲为了自己的私心,受青蕾指使诬陷自己。她怎么会有这么狠毒凉薄的姐姐!
子离离席而出道:“皇兄,今日欢宴,姐妹之间玩闹难免有个失手,良娣爱护小妹不忍责她,您就消消气吧。”
听到子离帮她解围,阿萝心里又是一酸。
青菲却看似心直口快地说道:“大姐不过是告诫你要学着懂规矩,你就发了脾气打落了花瓶。还害得大姐摔倒在碎瓷上伤着了手指。你害了大姐,大姐却还护着你。”
青菲这话一出口,原本该烟消云散的大殿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太子对青萝怒目而视。对大夫人冷冷道:“府中三小姐原是这般恶毒!”
青蕾一听太子大怒,忙扯住太子衣袖求恳道:“殿下,阿萝尚小,青蕾不过不能抚琴而已。难道殿下喜爱青蕾只是为琴吗?”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结,问出这个问题,青蕾是真的伤心,眼泪簌簌滑落。
太子心里难过,宽慰道:“蕾儿娴良德淑,不能抚琴又如何。”他有脸色转又变得严峻:“年纪尚幼便有害姐之心。实不可饶恕!”
王燕回的目光从子离身上打了个转,慢吞吞地接了一句:“确实要给她一个教训。不如废了她的手指,也让她终身不得抚琴可好?”
太子点点头:“爱妃说的极是。念她年幼,便只折其右手无名指,带回相府好生管教罢了!”
阿萝一听,吓得脸色苍白,她求恳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到了子离脸上。
子离眼睛里有一丝慌乱,眉头轻皱,却不说话。
阿萝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子离在太子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要他在太子盛怒时帮她,子离心中怕是也百转了心思不知如何帮吧?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怒气也涌了出来,心想,李青蕾你真是够狠,装得可怜无辜善良。还有李青菲,为了你自己的私心,为了巴结青蕾就能出言陷害自己。
阿萝的眼光在堂上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到刘珏沉着脸也没说话,她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一个冷笑。这下好,如你的愿了,什么仇都报了。
这时,两个宫女走上殿来,拉过阿萝右手要折下。
子离情急之下叫道:“慢!”
太子看向子离:“四弟还想为她求情便罢了!”
子离一咬牙,冷笑道:“刚才以为姐妹间嬉闹失手,没想到她是这般恶毒!为本王设的好宴倒叫这个丫头搅和了,实在不可轻饶!折她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本王要亲自动手!”他有十成把握不会废了阿萝的手,让别人动手,他不放手。
阿萝一想到生生折断手指就害怕,还不得把她痛死!听到子离说要亲自来折,她吃惊地看着子离,心里有个声音在叫道,不要,不要是你!
子离一步步走近。阿萝心里的怒气终于堆积到了顶点。她和娘亲究竟做错了什么,被赶到相府最偏僻棠园都躲不过被欺负。她帮了青蕾抚琴一曲,让她能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睐进了宫。她不恨青菲欺负自己,还衷心地祝福她。可是有谁替她想过?她连好好的打扮自己一番都不敢。
多年来的闷气终于累积到顶点,往日告诫自己要忍耐要示弱,现在阿萝实在是忍无可忍!她大吼一声:“等一等!”
堂上众人被她的大吼声震住。看到阿萝站在大殿之上,满脸俱是高傲。
太子也愣了愣。
王燕回的目光从子离脸上移开,嘴角勾起一抹看戏的浅笑:“难不成她们冤枉你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萝悲伤地望着子离,一字一句地问:“四殿下想要亲自动手是吗?”
子离心里一颤,装着不耐烦地说道:“你搅了本王的兴致,本王要亲自取回来,不对吗?”
阿萝眼睛浮起一层泪光:“好,我便赔你的兴致!你很想听秋水是吗?我有比秋水更好听的琴曲,你想听吗?”
她的眼光越过子离落到他身后一片虚无中:“阿萝其实最爱的便是抚琴,自小琴艺不如大姐?哼,我就不再碰琴。”
阿萝脸上的笑容似讥诮似讥讽:“折断了手指,以后怕是再也不能抚琴了。我现在想弹最后一支曲子,可以吗?”
相府的三小姐居然也会抚琴。看起来似乎琴艺还不差。真是意外的收获。王燕回忍住心里的得意,闲闲地说道:“不让你再弹一曲,怕是回相府再管教你也不心甘!来人,送琴与她!”
她吩咐完,便望向了青蕾,见她满脸焦急,王燕回更加满意今晚的试探。
青蕾浑身一抖。看到殿上再无人反对,想张口阻止,又怕太急切露了马脚,急得直看大夫人。
无论如何,欺君之罪相府也担当不起。眼前只能弃卒保帅。大夫人赶紧跪下奏道:“我和老爷其实早已看出这丫头心思,明令不准她再触碰琴弦。今日青蕾伤了手,怎好让她再听见琴声伤心!”
阿萝笑道:“我就要给折了手指再不能弹琴,就不能可怜可怜我?我要求也不高,就是折断手指前再弹首曲子罢了。”
太子铁青着脸说道:“不让你抚琴一曲传了出去倒说是我东宫欺负幼女!”
琴送上,阿萝轻轻坐下。
琴是好琴,东宫拿出的琴哪有次货!她手指拂过琴弦调了调音。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一一转过。泠泠如冰水刺骨,嘴边一朵恍惚的微笑,柔弱的似秋天最后快要枯萎的小花。眉间一缕傲然,象山巅青松独自迎风站立。
子离心蓦地收紧,便想携了她离开。
刘珏默默地看着阿萝,端起酒饮下。
他似乎已经抓住了这些天令他困惑不已的真相。流香画舫中她千般抵赖道不会琴,桃花宴上她穿着婢女的衣裳。如今李青蕾宁肯伤了手也不愿弹奏秋水。这中间……他看着阿萝眼帘垂下,在琴弦上一转。缓缓伸出双手,那双眼睛就没再睁开过。
半刻,琴低沉一音飞出,阿萝开指抚琴。
从低吟到幽叹,细声弦震处几轻不可闻。突的琴声激昂又起、慷慨之声绕梁不绝,铮铮的琴声,铺天盖地,飘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众人为之震撼!殿中众人似沉痛于无止境的悲伤之中,又痛彻心扉,转而似来到战场,处处戈矛杀伐!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由悲到痛到愤慨怒意。
阿萝把一曲《广陵散》弹得淋漓尽致。殿上鸦雀无声只有琴声只有阿萝的心意。
想到了这些年相府的忍气吞声,想到了和子离情深缘浅,想起了这堂上名为她的家人,姐妹,却铁了心要害她。阿萝的琴哀怨悲凉不能自抑。
想起琴声完了,子离要亲手折断她的手指。阿萝猛地睁开了眼睛。眸光瞅着子离,心里的指责随着琴声呼喊而出。
她心里的悲伤与埋怨咆哮席卷了子离的神智。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阿萝在恨他吗?她是在恨他吗?可是他想亲自动手,不过是自己下手会有分寸更有把握而已。
阿萝想,是啊,是会痛,一根手指,断了再续,不再弹琴有什么大不了。她离了琴照样会活得开开心心的!她潇洒挥出最后一个琴音,缓缓站起,挺直了背走到子离面前,伸出右手说道:“你折吧!”
子离紧抿着嘴唇,定定地瞧向阿萝。
阿萝的脸上发着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把手伸给他,就似平日娇笑着伸手找他要银票的般轻松顽皮。
殿堂中一片静寂。太子呆若木鸡。青蕾眼里有着急切,手中一方锦帕似要被她揉烂了。青菲脸色苍白,眼神惶恐游离。只有王燕回,似笑非笑,清澈的眼波分明生出一丝悲伤。她定定地望着子离和阿萝,手不自然的扣在了胸前。
子离慢慢伸出手,手指微微抖着。他想着与其人让别人折断她的手指还不如自己动手的好,狠了狠心就要用劲折下。
阿萝眼睛一红,不敢看,把脸扭向一侧。
突然一阵风声掠过,子离没有躲闪,由得刘珏一把将阿萝拉开。阿萝手指滑开的瞬间,子离心里一空,似乎永远都不能再握着她的手了。
刘珏朗声道:“此等琴艺再不能闻,臣深以为憾,向太子告个情,免了折指吧!”说是在向太子求情,脸上神色却不折不挠地坚定。
太子方才清醒过来。
王燕回已得到想要的答案,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放柔了声音说道:“琴声感人。念其年幼,免了吧!罚她回家抄百遍佛经,静静心便是了。”
太子一双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
阿萝与他平视着,并不畏缩。
太子回头看青蕾。青蕾已哭成了泪人儿。太子看得实是不忍,终于出言道:“太子妃此言差矣,良媛因她伤了经脉,岂能抄上百遍佛经这般轻罚……”
话还未说完,刘珏已道:“阿萝的琴艺真是不如李良媛吗?”
太子怔住。
刘珏再道:“殿中只有她们姐妹三人。听说二小姐和三小姐并不亲近。我说,二小姐,你看清楚没有啊?你不会是在故意陷害阿萝吧?”
冷清的目光像毒蛇一下缠上了青菲。透身而出的怒意与杀气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心里害怕之极,又惶恐之极。一边是青蕾的威胁,一边是真相。她已经站到了青蕾这边,事已至此,难道还有回转的余地吗?一旦让她承认是在陷害阿萝,她就声名扫地。青菲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成思悦。大姐有太子撑腰,阿萝有安清世子替她出面。自己呢?
青菲哇地大哭起来:“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珏冷冷的逼视着她:“你一句话差点害阿萝被折断了手指,你不知道?”
大夫人也不能不开口了:“菲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
青蕾也跺脚道:“我都说了不关阿萝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青菲掩面痛哭:“大姐本来就没有责怪阿萝,是我不好,是我多嘴。我听到大姐呵斥她,然后花瓶摔了,大姐也摔倒在地,我心里慌得很,我心疼大姐……”
刘珏恶狠狠地斥道:“说了等于没说!你心疼良媛,就不心疼你的小妹了?”
青菲除了哭还是哭。此时一个声音传进她耳中,温和地问她:“吓坏了是吧?别怕,只是个误会而已。”
青菲泪眼蒙眬,成思悦站在她面前,温柔地望着她,她一颗心又酸又涩,喃喃说道:“我吓得手脚发软……”
成思悦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回转身拱了拱手道:“太子殿下,世子爷。二小姐也是被吓着了。心慌意乱之下,说出来话,也许和事实有差距也是人之常情。小姑娘嘛,谁见着这样的事情不害怕呢?”
他是在帮她说话吗?青菲眼里的泪淌的更凶。转身便跪下哭道:“大姐,我吓着了。你不要怪我多嘴。阿萝,你原谅二姐,二姐也不是有意的。”
好好的计划居然演变成这样。青蕾气得暗暗磨牙,却只能装出副贤良模样往太子面前一跪:“臣妾真的无事,请殿下息怒!”说着也嘤嘤哭了起来。
“好啦好啦,都起来吧!”王燕回开了口,她嫣然笑道,“今日宴请是为了贺四皇弟即将大婚,出宫建府。虽说伤到了良媛,可是三小姐一手琴艺却不致被埋没。殿下就息怒吧!”
太子亲手扶起青蕾,哼了一声道:“有太子妃说情,今天的事就此揭过吧!”
王燕回笑道:“不闻秋水,却听闻另一天籁之音。四殿下,今日可尽兴了吗?”
子离揖首道:“今晚盛宴,又听得好琴曲。子离谢过皇兄皇嫂。”
王燕回一语双关道:“是啊,本宫今晚也是大开眼界。”
看来自己的手总算是保住了。阿萝只觉得异常疲倦。她磕了个头道:“多谢太子妃!终究是因为我坏了大家的兴致。阿萝先行告退!”
王燕回笑道:“去吧!得空来宫里为本宫抚琴一曲。天籁之音,本宫闻之忘忧!”
“是!”阿萝拜别,缓缓退出大殿。
“三小姐请留步!”刘珏开口说道。
阿萝纳闷地回头。刘珏团团作揖:“我酒气上涌,先行告退。顺便送三小姐回相府。”
他说完望着李相夫人道:“夫人请放心,我一定会将三小姐平安送回相府。”
大夫人慌乱地点点头:“给世子添麻烦了。”
刘珏行过礼,大步离开。经过子离身边时,他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你给不了的,我能。”
子离身体一颤,又用力地稳住。
刘珏上前,径直握住了阿萝的手微笑道:“走吧。”
阿萝没有挣开他的手。
握住阿萝冰凉的手,刘珏感觉从未有过的心安。
大夫人长舒一口气,不知这一闹是好是坏,当眼神落在刘珏握住青萝走出的背影上时,笑意在她眼底隐隐闪动,焉知非福呢。
她脸上又露出沉重的表情,叹了口气向太子告罪:“没料到青菲一时多嘴竟惹出一场误会来。妾身教女无方,差点毁了殿下的宴请。”
太子微笑道:“不过是场误会罢了。今晚另闻高明琴声,实也欣慰,夫人以后莫要拘束三小姐抚琴了。不然,上哪儿寻这等绝妙琴音去?”
大夫人点头称是。
子离瞧着刘珏与阿萝并肩出去,从刘珏拉开她起,阿萝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心里已是难受至极,那还有心思继续留下饮酒。听得太子已有散席的意思,便说道:“人道是曲终人散,能闻此琴声已是尽兴。子离告辞。”
众人大笑,一并离席施礼告辞。
宾客散尽,王燕回懒懒道:“都说李相府千金绝色绝艺,只出了个三小姐平平庸庸,那知道三小姐却是极有志气之人,小时琴艺不过人,却暗暗练就本领。这琴艺着实与妹妹当日的《秋水》有得一拼呢。大音稀声,便是如此啊!”
青蕾挤出一个笑容,失血让她面色一直苍白:“姐姐说是甚是,青萝能有这般琴艺,妹妹心里欣慰得很呢。这手倒也伤的正好,不然怎么会听到小妹深藏不露的琴声。”
王燕回微微一笑:“是啊,祸兮福所至,看今天情形,我要贺喜妹妹了,说不准安清王世子会做你的妹夫了。”
青蕾有些不屑地想,安清王世子怎么可能瞧得上阿萝?她脱口说道:“臣妾瞧着安清王世子不过是个聪明人罢了。他维护小妹,其实是在讨好殿下。”
王燕回挑眉笑道:“安清王手执先帝御赐的赤龙令,王府的乌衣骑能以一挡百。如果安清王世子真要偏向东宫,殿下便高枕无忧了。就如殿下当日倾慕妹妹的琴艺一般,说不定世子今晚也醉倒于你小妹的琴声当中了。我觉得是门好亲事,殿下以为呢?”
青蕾的小妹如果嫁给了刘珏。有了安清王的支持,自己将来登基,又多了一个助力。太子惊喜地觉察到这门亲事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一丝微笑也慢慢爬上太子的唇角,他看往青蕾的眼光充满了怜爱:“蕾儿,我陪你回宫罢。想必小妹今日也受惊不小,明日嘱人送些礼物前去。不然,以后她会怕了我这个姐夫,再不敢到东宫走动了。”
太子说时眼睛却是看往太子妃王燕回。
见太子还不是太笨,王燕回心情大好。她笑意盈盈回道:“明日臣妾亲自挑选礼物给三小姐压惊。”
太子携着青蕾离开,明心不解地问王燕回:“太子妃,今晚夜宴您很高兴?”
王燕回敛了笑容,淡淡地说道:“我让太子宠爱她,她便安之如素,不知进退。进宫不过三个月,大散银钱收买人心。东宫上下奉承于她。不打压她一番,她还真当自己才是太子妃呢!”
明心抿嘴笑道:“太子妃席间说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您早就听出桃花宴上那曲秋水不是良媛弹奏的?今日借机试探,果然叫她狠心伤了自己的手。”
王燕回讥道:“纵然她不来我宫中为我抚琴,我也知道她弹不出那样的琴曲。每次来见我都换着名贵首饰插戴。一个人的身份岂是用珠宝衣饰堆砌来的?就凭她这点小心思,她就弹不出天高云淡心胸宽广的秋水名曲!”
她突然情绪低落下去,遣退了明心,独自行到窗前。明月冷清挂在空中,王燕回望定子离的宫殿轻声说道:“也是太子蠢笨,竟没瞧出你今晚的异样。为何不再保持你的沉默和恭顺?你与李三小姐早就认识的吗?为何我总觉得你特别在意李家三小姐呢?”
青蕾伤了手,不方便侍寝。太子亲自送了她回宫,轻语软言小心呵护直到青蕾睡下才离开。
听到太子的脚步声慢慢悄失在长长的廊间,青蕾披了件寝衣起了身。
空阔的东宫偏殿中只有一角的盘龙铜烛台上吐着点点红光。青蕾的脸被烛光一映更增一分妖魅艳丽。
一株红烛烧尽灯芯燃灭在寂夜里,“扑”的一声轻响,像鱼吐出了个水泡。
鱼吗?青蕾学着轻启嘴唇吐出一个气泡,又吐了一个,直到那道重重的压迫与哀伤随着这些气泡从胸臆里吐出去。
青蕾最后长舒一口气。坐到妆台前看镜子里的自己。
宽大的衣袍露出精致的锁骨,一头青丝直垂至腰间,越发显得人娉婷袅袅。她像冬日的红梅,艳丽骄傲的怒放着。
青蕾抬起自己的左手,轻轻笑了。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擅琴,却不知她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无一不是细细认真学来。
从小三夫人便教她要做人上之人方吃得苦中之苦。她出身相府,虽是庶出,却也是相府千金。模样肖似母亲,艳丽不可方物。加之聪明好学,又懂得讨好李相,李相无子,她便似掌上明珠般养大。
青蕾想,爹爹,我知道你需要用女儿来系住荣华富贵。可是女儿又未尝不是希望飞上枝头?她想起了桃花宴上掀开轻纱见到太子时,他朗眉星目,儒雅中带着微笑。那时的她,便喜欢上他了。
青蕾想起琴,想起往昔的一切,口中轻声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殿下,你何时能忘记那曲秋水,爱上蕾儿呢?”
她抬手拭去眼泪,明媚双眼中火焰熊熊燃烧。她喃喃说道:“阿萝,你又帮了我一回。我虽然不相信,却盼着你能顺利嫁给世子。”她露出冷冷的笑来,“如果安清王世子成了我的妹夫,我还会惧怕皇后和王燕回吗?这后宫迟早会是我的天下。”
阿萝一路没有出声,由刘珏牵着出了东宫,离开了皇宫。
刘珏拥着她骑马带她回相府。他没有狂奔,让马慢慢走着。
阿萝靠在刘珏胸前没有吭声。她闭着眼感觉晚风轻柔抚上她的脸,街头已经宵禁,只听到得得的马蹄声踏破了宁静。
刘珏揽她上马搂着她。阿萝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她感觉嘴里泛起淡淡的苦涩。这一刻她贪恋的渴望的一个安全温暖的怀抱,却是她一直讨厌着的这个玩世不恭的世子爷给她的。而她心里仰慕的,信赖着的子离却轻易地松开了她的手。
疲倦与伤感充斥着阿萝的心。她脸色平静,心里却疯狂的喊叫着。她要离开这里,离开那座豪华的相府,离开这座繁华的京城,离开那个注定不属于她的四殿下。
刘珏只希望路没有尽头。
他也没有开口。他在太子下令折她手指时便生出了一种怒气,他没仔细去想怒从何而来,没有去那种想要发飙的感觉因何而生。
他知道的阿萝淘气但绝不会有这么毒辣的心肠。只待宫婢动手他便要出手。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阿萝石破天惊的一声。待到琴音一起,惊得呆住,她给了他太大的震动和惊奇。胸中千呼万喊鼓胀着不知名的情绪。在刘绯手指用劲的瞬间他想也不想出手如风拉开了她,刘珏也不明白为何会是这般不舍,敢冒着违太子令的风险救下她。
他低头看看倚靠在他怀里的阿萝,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护住她,他一定要护住她。刘珏突然一鞭马扬蹄加速直奔相府。
“到相府了。”
阿萝睁开眼,看到相府巍峨的大门。她轻声说道:“今天谢谢你。”
刘珏一笑,抱她下马。
阿萝对刘珏施了施礼往府中走去。
刘珏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要拉她入怀。手停滞在空中,又缓缓放下。生平第一次,桀骜不驯的刘珏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沉默而温柔的目送着阿萝她进了相府。
七姨娘见阿萝一个人安安静静回到棠园,忍不住上前询问。
阿萝没头没脑地说道:“娘,我们一定会离开这里,一定会的。”
七姨娘担忧地问道:“阿萝,出什么事了?”
阿萝摇摇头说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娘,我想一个人静静。我去竹林坐会儿,你别担心我。”
七姨娘生得玲珑心,并未阻止她。柔声说道:“夜里风凉,别待太久了。今晚和娘一起睡吧。”
无论怎样,你还有我哪。七姨娘准确的传递给阿萝这个信息。
阿萝的心蓦然平静,灿然笑道:“知道啦。我只待一会儿就好。”
月光将修竹的暗影投射在地上。阿萝缓缓走进去,坐在她和子离常会面的石头上。
“子离,在你心里还藏着多少心事呢?皇子的身份注定了你的城府。可是我只是个普通女子。我要的,你永远都给不起。”阿萝喃喃说着,摘下一片竹叶放在唇间,幽幽吹出一缕清音。
她能理解他的,理解却不喜欢啊。
而刘珏,他却给了她最大的意外。没有一个女子不希望被人呵护着宠爱着保护着。
回府的路上,纵然她和刘珏都没有说话。可是阿萝却知道,心底深处的温暖和感激像块石头,投进了她和刘珏之间,惹得异样的情绪一圈圈荡漾了开来。
她停了手,手指松落,那片竹叶无声的落在地上。
“他们都不是你能招惹的人。有空因为他们烦恼,不如多想想你的计划!”阿萝嘟囔着告诫自己。
“……顺利出府后,如果又顺利躲过了相府的追逃。我该带着娘走哪条路呢?”
她静静地思考着,拿起竹枝在地上划弄起来。
往西一马平川,难躲追兵。往东是大海,没有出路。只有往南,过大江到陈国。听说那里风景如画,也是最好走的一道路。
“老爷说过,子离娶妃之后,就选个日子让青菲出嫁。那天,所有人都应该围着青菲忙碌。他们从来不会让娘出现的。我借口陪着娘亲,他们也无暇顾及我。那天老爷和夫人应该会忙着招呼族人亲朋,没有人会来棠园。我和娘离开的话,他们会等很久才会发现。我们就赢得了时间。”阿萝喃喃念叨着,心里的计划越来越成熟。
等到子离成亲之后,青菲嫁与成思悦之时,府中繁忙,无人顾及她们,就是她和七夫人逃离相府最好的时机。
子离跃进了相府,进了竹林,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山石上的阿萝:“阿萝!”
阿萝抬起头,微笑道:“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子离抢上几步道:“阿萝,你,可是在怨我?”
阿萝抬起头,子离的脸上显露着焦急,他唇边那丝不变的浅笑消失了,温润的眼睛里染满了伤痛和担忧。她笑了:“大哥,我怎会怪你。你本来都可以不吭声的。你偏要站出来,还要亲自动手已经和你平日的性情大不一样了。我知道你这样做必定是心里有了应对之策。你动手,最多让我痛一下,却不会真废了我的手。是吗?”
见她理解并聪明的猜到自己的做法,子离松了口气,僵直的身子放软了。
他走到阿萝面前蹲下,拉起阿萝的手紧紧包住,轻声道:“阿萝,我说过要保护你的。今天,我从没这么慌乱害怕过。”
阿萝慢慢抽回手站起身来,恢复了俏皮的语气:“大哥,你没做错什么啦。要是我俩互换身份位置。我才不会出声帮忙呢。你肯在太子面前这样做,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我真的没有怪呢。我只是担心,如果你的反常被太子或皇后看穿,他们会不会猜忌你。”
她温柔地瞧着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大哥,你母后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宫里想必过得很辛苦吧?”
子离心里一暖:“阿萝,你能知我心意,我就知足了。你等我可好?”
阿萝一怔:“等你什么?”
子离上前一步把阿萝搂进了怀中:“你等我在京城待满三个月,我就娶你。我带着你一起去我的封地安南。以后我绝不让人伤着你半点!”
阿萝惊住,抬起头看向子离。他眼底全是深情,嘴紧紧抿着,显然已是拿定主意。阿萝心里苦笑,笑着退出他的怀抱:“大哥,你是说,等你娶了顾家姐姐过门之后,再娶我做你的侧妃是吗?不,我不愿意。”
阿萝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纤细的身子却如身旁的修竹一样坚韧。
子离痴痴瞧着,哑声问道:“为什么?阿萝,你难道心里真的没我?”
阿萝抬头看看,星空依旧,月色如水。从认识子离开始想到拉着他逃命,想起开素心斋赚银子,一起吹笛弄箫,一起策马草原。思绪如行云流水一一恍过。
那么温暖,那么开心,又那么令人心疼。
今夜,待她深情如子离,也有护不得她的时候。他怎么会知道家宅后院女人们的争斗有多残酷?她不要做别人的妾室,不要和一大群女人争夺一个男人的心。
“大哥,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份时,就已经知道四皇子将娶顾家小姐做王妃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做四皇子的侧妃。”
子离看住阿萝:“我明日便向父皇请罪,请他收回圣命。重新赐婚好不好?”
子离的脸在说这话时焕发了一种神采,俊逸如月光般皎洁。
阿萝苦笑:“大哥,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全天下都知道你要取顾相千金为王妃,你怎么可能去退掉这门亲事?皇上不会答应,顾相更不会答应。顾家小姐无辜被退了婚,她会怎样?她人很好的,你不要辜负了她。”
子离胸口一窒,半晌方道:“你要怎样才能和我在一起?难道你要我放弃王位,隐姓埋名抛开所有的一切带着你私奔吗?”
阿萝摇了摇头道:“我更没有要挟你的意思。我说的是实话。你不可能退婚,我也不可能做你的侧妃。”
子离哀哀地望着她:“为什么?名分有这么重要吗?我们在一起不就好了?”
阿萝叹道:“我爹娶了七个。最爱他的是四姨娘,他的表妹。因为青梅竹马长大,四姨娘不计较名分做了我爹的妾室,却眼瞅着他又娶了五姨娘六姨娘和我娘亲。所以青菲从小就讨厌我。她怪我娘抢走了爹。我娘为了不招忌娘,自毁容貌。从此失宠。如果她是正室夫人,哪怕失了宠,她也有地位。可是一个妾呢?还是贱妾的身份,失了宠,能活命就不错了。我在意名分,因为我娘亲是贱妾。这世间没有一个女人不在意名分的。大哥,你要我做你的侧妃,你要我从此见着王妃行大礼拜见,你要我在任何场合因为侧室的身份不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这样的话对我何其不公?”
子离语气中带着悲伤,哀求地望着她说道:“好,你要正妃的名分,我就去求父皇,去给顾相赔罪。阿萝,这样你就可以和我在一起了吗?”
阿萝心里一酸:“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只为了我,去得罪你父皇,得罪朝廷重臣。你就算去了,你难道不知道结果?也许皇上气恼之下,赐我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你心里再想,也不可能那样做的。不是吗?你不过是面对着我,敢说出你心中所想罢了。”
子离猛地把阿萝拉进怀里:“你竟然看得清清楚楚!你竟是什么都明白!为什么,你不能笨一点。答我一句你心里有我?阿萝,你答我一句啊!”
阿萝轻声说道:“大哥,我心累,累得没有力气去顾及你的感受了。你不必觉得负了我或是对不住我。我有我想要过的生活,我会过得好好的。”
子离不解地说道:“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满足你的。”
“你给不了的。”阿萝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华:“从小娘亲就提醒我,叫我扮怯懦装傻子。叫我忍不了也要忍下去。能得你怜惜,我真是感激得不得了。大哥,能遇着你,和你在一起,我真是快活。可是,现在我更想要自由。”
子离抢过话道:“我能给你自由!我能保护你,你想怎么过日子都由得你。”
阿萝轻轻笑了起来:“自由?你在东宫之中尚要伪装,你自己且不能自由,你又能给我吗?”
“你心里始终还是怨我的!怨我不够强大,怨我无力对抗太子,怨我今晚只能选择折断你的手指却不能保护你。”子离忧伤地说道。他深吸一口气道:“阿萝,你说的没错,我现在的确做不到。但是,你走到那儿同样会遇到强权要挟,同样会受制于人。我现在做不到,但谁说我将来做不到?只要你留在我身边,至少我能尽我的力让你自由自在地过日子。现在我给不了的,将来我都会满足你。”
情深……却缘浅。热热的感觉冲进了阿萝的眼睛,一个没忍住,便大滴大滴地落下。
子离伸手接住。泪滴滴在他掌心,灼热瞬间刺痛了他的心。他何尝不知道,除非阿萝肯入府为妾,否则他永远得不到她。他想起刘珏说的那句话:“你待阿萝也不过如此罢了。你嘴里口口声声疼她,你却忍心让她委屈做你的侧妃。”
子离扶起阿萝的脸,为她拭去眼泪:“阿萝,让你入府为妾是委屈了你。可是,我们能在一起,不是吗?你忘了我们在一起多么快活?为何一定要拘泥正室的身份?”
她想告诉他自己眼睁睁看着相府众夫人争宠的情形,又想告诉他自己的娘亲毁掉了一张脸才保住性命,又想告诉他从小到大,自己为了生存甚至遮掩住了真实的容貌。千言万语堵在喉间,阿萝最终只发出一声叹息:“你不明白。”
子离有些恼:“阿萝,说来说去,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
阿萝不答。
子离长叹一声:“阿萝,我不信你待我真的只有兄妹之情。为什么不肯为了我放弃正妃的名分?你知道的,我心里只会爱你一个。”
再纠缠只会痛苦。等他来,不就为了挥利剑斩情丝?阿萝抬起头,果断地说道:“大哥,我只当你是我大哥。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
子离大震,看着阿萝清明的眼神,摇了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说的!你好好想想,我今天不逼你。”
他心里难舍,终于顿了顿足,跃起离开了相府。
阿萝看着子离身影飘走,脸上似哭似笑。
子离爱她,他是真的爱她。她难道真的对子离只有兄妹之情吗?阿萝想起一首诗,来形容今夜真是再恰当不过。她轻声念道:“云髻松松换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不定。相见怎如不见,有情还是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
两行泪悄然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