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档社区的门口,张运坐在大门旁的一家冷饮店中,桌上放着刚点的饮料,和一副墨蓝色的世窗。他与身边的人群完全融为一体,仿佛就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此刻什么也没做,就一直背靠着椅子,注视着社区门口进出的人群。
偌大的北京,寻找到女儿的机会是渺茫的,可张运并没有放弃。两年多来,张运在城市中兜兜转转。一开始因为没有身份的关系,只能小心翼翼的四处打听与女儿相关的消息。后来偶然的碰到一伙专门帮非法移民办正式身份的人,对没有钱的张运来说,只能搞来一些值钱的物品,在这伙人那里弄了一个合法的真实身份。
有了身份,活动的方式也变得更自由,寻找女儿这方面也有更多可以借助的手段。今天上午,已能熟练运用视窗的张运,终于在网络上看到了关于女儿的信息,并找到她现在的住址。
几个小时的等待后,一个偏瘦的华贵老妇人跟在两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后面走出大门。此时她的面庞已然苍老,形象与记忆中少女时期的女儿,完全变了无法联系起来。只能依稀能通过一些特征辨认出是她,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张运还是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
女儿真实的出现在眼前,张运的内心剧烈的翻腾着。极力的压抑着万分激动的情绪,看着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近。张运的大脑飞速转动着,想象出无数种与女儿再次相见那刻的场景,还没想清楚该如何面对女儿,女儿已带着先前那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进了冷饮店。
听女儿与两个小孩的对话的内容,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们是女儿的孙女儿和外孙。她为孙儿们买了他们爱吃的东西,便开始环视四周寻找座位。张运猛吸了一口桌上的饮品,冰冷的液体穿过喉咙令自己强做镇定,双眼却一刻没有从女儿身上转开。
望着至始至终脸上一直挂着宠爱笑容的女儿,张运心中涌进一股久违的幸福的暖流。同时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一种终于在无尽的悲剧中,找到了唯一能为自己存在赋予一丝意义的酸楚。张运赶紧将目光移开,哪怕再多一秒,他一定会失去理智,对女儿痛哭着喊出她的名字。
“奶奶快来,这里有座位。”稚嫩的童声在身旁响起,张运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住一度即将崩溃的情绪。
“你好年轻人,我们可以座这儿吗?”上方传来女儿礼貌的询问。
“当然。”张运抬起头正好与女儿的目光相对,终于到了面对面的时刻,内心却一反之前,离奇的淡然,停顿片刻后轻描淡写的回答道。
“老爸!”看清楚了张运的面貌,张嘉宣睁大有些下垂的眼皮,眼中满是震惊,却一脸疑惑的表情欲言又止,眨了几下眼稍微一愣后脱口而出。
“呃……对不起,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听到女儿突然喊自己,张运再次无法淡定,脸上的悲伤一闪而过,旁人难以察觉,之后立刻换成了伪装出的茫然。虽然心如滴血痛不欲生,但表面不得不做出正常陌生人应有的反映。
“啊……不好意思,冒犯你了。但你……你和我爸年轻时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张嘉宣放下手中的托盘,一边说一边缓缓的在张运桌对面坐下,说完后还对张运莞尔一笑的摇了摇头。
“没关系,都有认错人的时候。”张运喝了口饮料,微笑着淡淡的回道。
张运戴上世窗煞有其事的摆弄着,心中一直想着如何从女儿那了解,自己失踪这么多年来她们娘俩是怎么过来的,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女儿也一直开心的和两个孙子说说笑笑,不时的瞄一瞄对面这个“陌生人”。
“年轻人你好,我叫张嘉宣,可以问问你是哪里人吗?”眼前这个男人都不能简单说长得像父亲,无论如何看简直就和记忆中的父亲是同一个人。虽然不自己不能相信这种违背常识的事情,但实在是太过好奇,张嘉宣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嗯……我是湖北人。”有了对话的机会,张运立刻诚恳的回道。避免口音的问题,只能编一个接近的地方。
“湖北人?也是……自己都什么岁数了,还这么傻。”张嘉宣挑着眉忧伤的笑了笑,自嘲的感叹道。虽是彻底的打消了心中万分之一的疑虑,但望向张运的目光中仍饱含着复杂的情感。
“老……老人家,你说我长得像你的父亲,真这么像?”沉默片刻,张运干咳一声打破尴尬的气氛,试探着把话题引到自己想了解的内容。
“简直一模一样。当然……是他年轻的时候。”张嘉宣点点头,然后慈爱的摸了摸孙女的头,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恕我冒昧……以你的年纪……你父亲他……”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与亲生女儿谈论自己,张运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过。
“是的……他去世了,不过是在我小的时候。他那时最多也就你现在这年纪,那时候……他就离开了我。”张嘉宣沧桑的双眼望着窗外远方,思绪也回到了记忆的深处。
“对不起……那就剩下你和你母亲,没人照顾你们,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幸苦吧?”张运捏着发酸的鼻梁,强忍心中的痛苦轻声的问道。
“幸苦……确实很幸苦。至父亲离开之后,母亲就一直单身带着我生活,我也再没见过她真心的快乐过……她……直到去世时也没摘过婚戒,枕边还放着她和父亲的合照。”重拾当年那些记忆,活了大半辈子的张嘉宣,还是没能忍住眼中的泪水。
见张运单手撑在桌上扶着额头没有接话,张嘉宣用纸擦掉泪水继续回忆:“那时候我真的好伤心好难过,但毕竟我年纪不大,随着时间推移,我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人和人生,对父亲所有的感情都渐渐的变成了回忆。但母亲对父亲的感情远远比我深厚,现在想起来,她真是我见过……最痴心、最长情的女人。”
“我记得那个年代有一种通讯工具叫手机。父亲去世后,我妈还坚持每天都给父亲发信息,也还保存着父亲当年发的所有的信息。你知道吗?那部记录着她心情和对父亲思念的手机彻底坏掉那阵,她哭得好伤心,我在一旁看到也好心疼……可……当年我居然还为这事还和她吵了一架,现在想想自己真的不懂事,没能体谅她的心情。”张嘉宣象讲故事一样,述说着哀伤的往事。张运埋头屏住呼吸忍着心中的剧痛,他好想立刻掏出手机,好想马上听到小颖的声音。他真的好想她,强烈思念令心脏快要裂开。
“我现在勉强算得上幸福吧,但我依然非常羡慕我的父母,虽然他们没能陪伴彼此一生,但他们的感情比世界上任何物质都要坚固。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的快乐,爸爸离开后我妈又对我爸如此的痴情,想必我爸在那个世界也同样痴情着我妈吧……现在他们在那边肯定也幸福得让人嫉妒。”张嘉宣自己也觉得奇怪,今天为什么会对这陌生人说这些从未对他人吐露过的心声,或许真是因为这年轻人长得太像父亲了,不自觉的感到亲切,以至将多年来所有想对父亲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啊……真是不好意思,突然说了这么多与你无关的事情,回忆起往事有些激动……请别介意。”张嘉宣见年轻人一直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太多,给对方带来了困扰。
“没事……很荣幸能分享你的回忆。”张运缓缓的抬起头低声道。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听我这老太婆的啰嗦。”再次看到张运的脸,张嘉宣有些诧异,张运的表情虽然毫无波动,但他的双眸此刻竟象是通往悲伤的黑色深渊。
“对不起,我去个洗手间。”也没有留意女儿的眼神,张运看似随意的说了一句,便起身离开了座位。
双手撑在洗手池的大理石上,张运闭着双眼急促的呼吸着。慢慢的平复了思绪,看着镜中的自己,竟和荒岛上的神秘男子有了几分相似。平凡无奇的外貌,一对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气质已然相同,相差的是那种给人神秘莫测的感觉,也只是程度上的问题而已。这令张运百思不得其解,暗想着在处理完女儿的事情后。就算寻遍全球,也一定要找出那个神秘男人,让他就这一切给个解释。
张运回到座位上后,尽量保持自然的与女儿聊了一会,了解了她的近况,又给自己编了一个完整一点,又能经常在她身边出没的身份,然后便找借口离开了冷饮店。
之后张运便以朋友的身份融入了女儿的生活,认识了她的家庭成员,也就是自己的女婿、孙辈及曾孙辈。张运对女儿的家庭不遗余力的帮助,而他们也把张运象真的家人一样对待。这样的陪伴持续了十五年,中间女儿和她的家人,也经常半开玩笑半好奇的问过张运,为什么一点没有变老,但总被张运玩笑似的糊弄过去。
女儿重病住院,张运一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直到她离世的前一晚,病情突然加重,医生开始给张运交代女儿的后事,让他通知女儿的家属。在女儿的家人赶到之前,趁她的意识尚还清晰,病床边的张运才默默的掏出手机,送到女儿的耳边。
…………
“女儿今天带男朋友回来吃饭,小伙子不错人很好,长得比你帅,对咱女儿也好……我很满意,你应该也会满意吧,反正你什么都会顺着我……”
…………
“女儿的婚礼很浪漫,一高兴多喝了点酒……现在回到家,空荡荡……我好久没哭了……老公……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没有你……没有你……还有什么意义……”
“爸爸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张运一条条的播着小颖给他的留言,看着虚弱的女儿再也无法忍受,紧紧的抓着她的手失声痛哭。
张嘉宣用尽全力的轻轻捏了一下张运的手掌,泪水顺着皱纹浸湿了枕套,脸上却是幸福的微笑。女儿的双眼明确的告诉了张运,其实她早已察觉张运就是自己的父亲,只是一直配合着他没有说出来。虽然她此刻已经不能说话,但眼神中尽是幸福满足、充满了爱。
女儿带着幸福的笑容“睡去”,张运含着泪轻轻的吻了女儿的额头,然后悄悄的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北京,也离开了女儿的人生,踏上了寻找神秘男子的漫长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