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蒙蒙，人行飘飘。
如梦如幻，如天地同一色，如万物为虚幻，不过大梦一场空。
顾宛回神一看，天地须变，游魂尽出，忘川河水、彼岸花处，莫不是奈何桥边？
人生突遭大变，此刻他竟觉得不过忽然而已。
凡尘皆过往，此番做鬼魂。
突然有这番大彻大悟竟然让他忘却了自己究竟如何死的。
他低头看见胸口处的血迹窟窿，茫然思索了一会，他才想起来自己是被一剑捅死的，而捅死他的人正是他自己。
天昏地暗，四面围墙。
这牢房连个窗户都没有，阴冷潮湿的很，他身上经受零零碎碎的刑罚，伤口在这种环境下根本无法愈合，这些个人是想让他自己死在牢房里。
可是顾宛出身将门，就算是半路成了文臣，被废了筋脉，从小练下来的身子骨，也不是能被别人活活熬死的人。
他怎么能如了别人的意。
算算日子这些人该急了，若是他入狱的消息传到了边境那边，顾家军该耐不住了。
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人，喃喃自语：“他能愿意救我吗？”当初二人决裂时，那人看他失望的眼神，至今难忘，往事如走马看花，他转而嗤笑一声：“正人君子怎会与我这样的乱臣贼子为伍，他必然也觉得应该将我除之而后快。”
谢宁向来标榜正人君子，对他这样不忠不义的奸臣向来嗤之以鼻，怎么会救他。
说不定听到他的死讯还会放个鞭炮庆祝一下。
这时门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听着步伐有些急切甚至带着怒气，顾宛听着这声响倒是让他有些愉悦，总算是来了件趣事儿。
果不其然，牢门锁链应声落地，门被魏昭带人从外推开，他身穿玄色袍服，碎发髙扎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中，没有半点的杂乱，比平时这人装出来的温文尔雅竟然要顺眼的多，多了威严，扮成了帝王的模样。
此刻，在这方寸之地，他同魏昭相比确是云泥之别。
这倒是让顾宛想起十年前，他们的差距也是这样，只不过人颠倒了而已。
那时候的魏昭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生母为婢，出身不堪，遭宫女太监欺辱，兄弟忽视，而当时的侯门世子顾宛那可是天之骄子。
风水轮流转。
“臣拜见陛下”顾宛起身，风轻云淡的行了个礼，仿佛这是自家府邸娴熟又自在，没有让别人看见他的丝毫不适。
魏昭见顾宛还自如的同他行礼，没有露出丝毫的狼狈和不甘，让他凭空生出一种挫败感。
来时的兴师问罪，此刻转变的笑面体贴，他上前扶起顾宛，笑容可掬，若不是在这阴冷的牢房之中，绝对会给人如沐春风，君圣臣贤之感。
可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两人貌合神离，一个在假装，一个念旧情。
“晏华，你我十多年的情谊，朕也不忍让你陷入此般境地，只要你愿意交出虎符，朕即刻下旨放你出去，让你承袭爵位，以后你依然是尊贵的南宁候。”
顾宛早就看清了这个人，满嘴谎话连篇，你看着他在笑，其实他背后藏着刀呢。
顾宛冷漠的拿开自己的手，回到坐到牢狱的石床上，端正优雅，毫不动容：“虎符不在我这里。”
魏昭继续扮演兄弟情深，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到顾宛面前，好言好语道：“晏华，当初你送我这块玉佩的时候，曾说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可以用这块玉佩同你换一样东西。”
他说着说着，便似回忆往昔般，红眼动情又道：“你也曾言，有你在便会护着我，此时难道我们的情谊竟比不上一块小小虎符吗？”
顾宛对魏昭的强词夺理的能力，今日才算是真的见识到了，他深陷牢狱，这人登上皇位，可此时此刻，他却变成了那个背弃誓言，翻脸不认人的伪君子，而眼前的皇帝竟是可怜之人，念及旧情之人。
可笑至极。
顾宛冷笑：“既然我们的情谊大过虎符，那你又要它作甚”转而他又是一笑，坐的也不再端正，放肆收腿，眼神轻佻的望向魏昭，道：“你若是像那日雨夜一般，对我说愿意屈于我身下，我倒是可以考虑。”
魏昭立马面露羞耻，青筋暴起，在保持着君王体面下，眼里怒气满满，一把抽走侍卫腰上的剑，指着顾宛，说的话都像是想要一口一口的将顾宛吞了一样，恼怒道：“今日要么你交出虎符同我一起活着出去，要么我叫他们抬着一具尸体出去。”
顾宛恍若未闻，只言：“这十年你可曾与我真心相待？”
魏昭被气极了，他谋划了十多年，受尽欺辱，眼看就要大权在握，只差一个虎符他就能高枕无忧，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绊脚石。
他眼神逐渐阴冷决绝，一把抽出在旁侍卫的剑，直指顾宛，冰冷无情道：“晏华，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顾宛面上没有一丝的波动，但心早就凉了。
当他被满朝文武集体弹劾，当他被这人以身体抱恙骗进宫，沦落狱中，当他被人动用私刑，以至于筋脉尽断，大抵都没此刻更加痛不欲生。
顾宛原本残存的一丝旧情，在这一剑之下，消耗殆尽。
他心下一沉，起身，嘴角啐着鲜血，握住眼前人的手，血红的眼睛也变得更加阴狠决绝，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一点一点的将剑刺得更深。
皮肉被一点点划开穿过，顾宛竟然感觉不到痛，他的脑子逐渐清醒有转而昏沉。
他顾宛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旁人也配杀他！
他与这人的恩怨，一剑了断。
魏昭不敢置信的愣住在旁，眼睁睁的看着顾宛倒下，若是仔细看还能看清这人眼里蓄起迷糊的水雾，呢喃自语：“我从未想要你死。”
这句话顾宛是再也听不见了。
他再次缓缓睁开双眼，便看见了这鬼魅之所，地府这般场景，再明白不过，这是到了黄河边，奈何口，正好，他也能去找孟婆讨一碗孟婆汤，前尘过往，一饮而尽，好不痛快。
这四处晃眼一看，只有游魂，没有孟婆，只有忘川彼岸，没有奈何桥口，他略微一寻思着，难不成阴曹地府也缺修缮的工程款？孟婆都雇不起了。
这眼瞅着地府游魂多，鬼差少，顾宛猜定是发不出银子了。
“此间，不奈何”许是顾宛刚死，他隐隐约约能察觉到背后的阴冷，回神一看，这黑白扮相估计该是个鬼差。
这阴冷的气息着实叫顾宛机灵了一下，他反问道：“你是谁？”
这鬼差天生横眉竖眼，冷漠得很，只瞟了顾宛一眼，便自顾自的言道：“不奈何的鬼魂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投胎只能投畜生道。”
虽然听着很像是在骂自己，可顾宛还觉得这鬼挺有意思，怎么就自说自话上了，这阴间的鬼都是这副德行？
顾宛倒是没有那份罪大恶极的自知之明，睁开说瞎话道：“你们鬼差办事不牢靠，我可是积德行善的大善人。”
鬼差瞪着眼睛看着顾宛，像是无法相信这人怎么能有这么厚的脸皮，只谈积善，不论作恶，若非这鬼差没有胡子，要不然肯定是要吹胡子瞪眼的。
“阎王说做人做鬼都要有自知的能力，否则会不守本分，僭越城池。”这鬼是个本分的鬼，还给顾宛讲起了道理来
这东西他当然没有，要是当初他年轻气盛之时能有一丝这种能力，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至少应该是寿终正寝，好好的步入轮回，哪里需要和一只鬼掰扯这些。
“因你而死的人不下一座城池，愤恨埋怨想致你于死地的人数不胜数，你为人臣子，把持朝政，勾心夺权，其城府之深，心思之狠，无人不知，人人畏惧，百姓对你也是怨声载道，你的死，京城百姓举国欢庆。”鬼差振振有词，如同一个判官，要将顾宛的罪行一一列举，进而数罪并罚。
顾宛自是不怕，甚至在他说这些话时，眼皮都未抬一下，他没什么好辩驳的，这种话他已经听过几百遍，是老臣，是贤臣，是忠臣，常常在他耳边的弹劾之话，他若是有一丝的忌惮，也活不到今日。
鬼差见顾宛没有半点波动，懒懒散散的合着眼，只差打一个哈欠，就地躺下歇息。
鬼是没有脾气的，此番话其实也不是他自己说出口的，他只是传话之人。
“但是，念你顾家满门忠烈，皆是为百姓谋生存的将士，你不会被投入畜生道”鬼差双手背后，来到顾宛面前，距离拉近不过一尺。
顾宛慢悠悠的伸了个懒腰，并非他懒散，只是这鬼差的浩然正气，实在是让他想到授他诗书老先生，少不得要打瞌睡困觉的。
“那我是要再入轮回？”得了，这鬼弯弯绕绕教训他一下，结果还让他做人，那些教训不是成了废话，鬼的废话也这么多。
“往生道，寻你过往，赎你罪行。”鬼差这话悠长有力，不知不觉有了温度，他将手放在顾宛的额头上，这手压在顾宛额面上，如千斤重，像是想将他灰飞烟灭，化为灰烬。
他在这不奈何还没待上一时三刻，便要被打回凡间，什么往生道，难不成是要那三十几年的人生重新过一回，这有什么个意思。
“往生道，是想让你回顾过往罪责，反省自身，来世带着记忆赎罪。”这鬼差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好心的解答。
顾宛自己都没说要赎罪，这人倒是将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这一世，你要保江山社稷，百姓不受战争之苦，徭役之债，安居乐业，方能赎清你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