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暖,一栏春光。
寝居内幽暗又暧昧,香炉的里升起的香弥漫了整个居室,颇有勾人催情的气息。绸缎罗纱落了满地,透过榻上的床帘,隐隐约约能看见床榻里面旖旎一片。
顾宛因为这不太寻常的香气,无意识的警惕起来,转而清醒。
朦朦胧胧,渐渐清晰。
入眼是四周帐幔,身旁还躺着一衣衫不整的女子,再看看自己的身体,更是赤裸一片。稍微反应了一会,顾宛看着这白皙的身体发愣,这根本不是他的身体,他的身上且不说白皙,疤痕绝对是不少的,这白花花的一片,怎么可能是他的身体。
他实在是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坐起身来,只觉浑身无力,腰酸软的不行,慢慢挣扎下床。
顾宛掀开帐幔,环视四周,这寝居较小,说不上雅致,更谈不上富贵,一张床就占了大半,西窗边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和首饰大概是屋里最值钱的东西。
很显然这是床上那女子的寝居。
而闻着这催情香气,顾宛便可断定,这怕是哪处青楼妓院。
顾宛借着梳妆台上的铜镜,在烛光下看清了自己的面容,镜中人眉眼细长,鼻梁高挺,若说器宇轩昂却又偏生了一双桃花眼,若说文质儒雅却又多了一份风流锐利。
但这面色恍白,神疲乏力,是纵欲过度的面相。
可这…也不是他的身子啊。
脸不对,身体也不对,床上的人更不对。
头剧烈疼痛,晕眩袭来,顾宛手撑着桌子,抵着身体,强忍着疼痛,突然被人从身后披上一件中衣,他尚未转过身,女子婉转柔和声音传来:“公子起身怎么不披见衣裳,夜里风凉。”
那女子的声音对他而言虽说陌生,却让他一下子多了许多的记忆。
十几年的记忆碎片般闪过,顾宛这下才终于明白,他是重生了,但却不是重生到他原本的身体,而是重生到这个少年的身体里。
这少年说来,与他也有些渊源。
或者说,这少年的父亲跟他是有些关系的。
这身体原主人名叫萧衡,萧义将军家的小公子,弱冠之年,无功名,不科举,整日沉迷烟花柳巷,美人榻上过日子,是这京城里有名的纨绔浪子,只因萧义将军常年在外征战,只有夫人在家中管教。
萧夫人对小儿子,那是十分溺爱的,只要不伤天害理,那是什么烂摊子都给收拾。
于是这么多年过去,萧衡完完全全是成了纨绔,文不成,武不就。
想当年他还曾提携过萧义,后来他被数名官员列下数项罪名,萧义还曾公然在朝堂上为他辩解,也算是有过一些交情。
没想到自己却成了他的儿子。
顾宛自己死的时候,萧义还不是将军,他的小儿子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那照这么说,他已经死了五年了。
什么都理清楚后,头也不痛了,睁开眼,那女子已绕到顾宛面前,神色关切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事”顾宛拦下女子想要触碰他的手,他向来不喜旁人碰他,纵是美人,也是不喜的。
“公子怎么一觉醒来反而冷淡了许多,难道昨夜婉娘伺候的不好?”美人见状委委屈屈,眼泪欲下,楚楚可怜,惹人垂爱。
顾宛最爱看的便是美人落泪,可惜因着当初那见过谢宁那般美人,此时的美人倒有些不太入眼了。
但见美人如此,仍无所作为,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顾宛微微揽过婉娘肩膀,低声安慰道:“我是夜里被梦魇惊醒了,与你无关,婉娘哭了可就不好看。”
他学着萧衡平日里说话的语气,浪里浪气的,对婉娘是一顿安慰和夸赞。
“公子尽会说笑,什么梦魇能惊着您”婉娘抽泣埋怨道。
“这梦里啊,我见着顾宛那个乱臣贼子竟然活了过来,想要篡权夺位呢”顾宛表情夸张,演的倒真像是被吓着了。
但他也没说谎,只是活生生活过来的可是他本人。
他就是顾宛,简称乱臣贼子,那群整日为国为民的朝臣,背后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婉娘见着他这个样子,不像作假,连忙道:“公子,宰相大人已经逝去多年,那是定不会活过来的,而且大人早已经平冤昭雪,可不是乱臣贼子,这话您不能乱说。”
顾宛这下当真是有些愣住,平冤昭雪?难道是魏昭他死后,又觉得良心有亏,于心不忍?然后又帮他正名平冤?
真是活久见。
顾宛一想到当初朝堂之上,魏昭看他的那冷漠的眼神,恨不得从他身上刮下肉来,顿时认为这定然是不可能的,这人他死前就该明白,纵是他心照明月,明月也是照着沟渠的。
多年来他的处心积虑,这人全当他想谋权篡位。
谁都没这人的皇权富贵重要。
“平冤昭雪?这事儿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顾宛在萧衡的记忆里那是真没有,说出这话也理直气壮,不怕被识破身份。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不过当时陛下可是将平冤的事昭告天下,还为丞相大人建庙供奉,对,就是谢宁将军和萧义将军归京那一阵子,您不知道此事倒是有些奇怪。”婉娘给顾宛到了杯酒,摸到酒凉,又道:“我让人给您暖暖酒。”
顾宛被婉娘的话一点点引入沉思,魏昭能给他平冤昭雪那就已经是万万不可能的事,还建庙供奉,岂不是公开打他自己的脸。
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这事为什么萧衡不知道,还真是有原因的。
萧义刚回来的时,本来打算去看看儿子长成什么样子,结果刚踏进院子,就撞见自家儿子正在院子里调戏丫鬟小厮,那是气的不得了,吹胡子瞪眼,如果不是萧夫人及时赶来,萧衡半条命都得没,后来养伤加上面壁思过,禁足整整一年没出门,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一听萧将军回来了,也都没敢上门来。
就这样,一年里,萧衡是一丁点也不知这传遍京城的事,再者本来他就不关心这些朝政之事,知道的丫鬟小厮也不会跟他讲这些,说得最多的也就是话本怪事,斗斗趣儿。
“婉娘不必换了,酒喝喝就暖了。”顾宛心下疑惑,复杂难解,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实在想不通魏昭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帮他平冤昭雪的,几百年见一回魏昭做这样打自己脸又不谋利益的事。
顾宛想了想,没忍住好奇,继续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丞相大人是怎么知道是冤枉的?当时是哪位大人办的案子?”
婉娘坐下来,看顾宛感兴趣,便道:“婉娘一介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只知道是史家做假证据害的宰相大人,陛下抄了史家,史大人和几个儿子被斩首示众,妻女为苦力,奴隶,兄弟亲族都被流放,这也算是陛下开恩。”
史家可是忠心的一条狗,也算是魏昭的一大臂膀,跟着魏昭是作恶多端,这结局真算是报应。
顾宛想想忍不住放声大笑,如果最后落到了史家头上,那肯定不会是魏昭良心发现为他平冤,绝对是被人给算计了,最后还赔进去自己的狗。
这真是大快人心,魏昭吃亏的样子,他还真想见识见识,肯定很是有趣。
婉娘被这不明所以的笑,给吓着了,帕子捂着心口,缓了缓心神:“公子,这是怎么了?”
顾宛笑得喘不过气,直至笑出了眼泪。
他仰头望向房梁,无数的日夜,无尽的情愫灌满了他的思绪,他陷进去又拼命的想要挣扎出来,他曾经以为他真的就会这样淹死,溺死,可没想到,万万没想到……
“我揽权朝政这么多年,树敌无数,竟也有人愿意为我平冤昭雪,无憾,前生无憾。”顾宛低声呢喃。
半生沉浮尽于此,前生终与我归西。
“公子,这是说些什么,婉娘没听清。”婉娘挨着顾宛坐下。
顾宛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将地上的衣服捡起穿上。
随即走出了门。
他出了青楼的门,随手顺走了坊间柜台上的一壶酒,兜兜转转走街串巷,夜半三惊,路上都没什么行人,这隔了六七年,他竟已经不识得这京城的路。
荒唐,笑话。
他顾宛也有不识得这京城的这一天。
许是他拿的哪壶酒过于烈,半壶酒下肚倒也有些醉意,顾宛身形一跃,跳到人家房檐上去,右拿着酒壶,像是走独木桥一般,在人房檐上轻踏。
院子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越来越近,听着脚步声是往顾宛这边走来。
果然,顾宛隐约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他下意识收敛了气息,躺卧在房檐之上,将身形隐于夜色当中。
“先生这次要在顾大人这里住多久?”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看起来利落简单,腰带上还挂着一把短剑,就是这做事行为倒是和衣着不相匹配,磨磨唧唧,还弯弯绕绕。
这性子倒很像是多年前认识的一个人。
奈何顾宛这记性是想不起来了。
这声音也熟悉。
正当顾宛慢慢悠悠准备思索的时候,另一个人缓缓开口道:“一个月,和以往一样。”
这声音清冷如玉,似高山流水,又似雪山甘泉,清澈透明。
熟悉的不得了。
纵使顾宛酒醉,也被这声音唤醒一丝清醒。
他的思绪被拉回到了十年前,有个人也是这样的声音,冰冰凉凉,一句一句的想要将他从悲痛中拉出来。
那时,他刚刚丧父,跪于灵堂,一蹶不振。
“顾宛,跟我回家好不好?”
“先住一个月,和以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