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宇的笑容十分牵强，看得出来，水杭橘对他身为皇上的作为并不喜欢，更不敢让她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来，生怕今夜好不容易近一些的距离，再次被她推远。
水杭橘称赞完他的贵重身世，低了低头，染上一丝淡淡悲哀的笑容，声音清浅哀婉道：“杭橘家里，并不如公子这般贵重，反倒，多灾多难，无力自保，只能卖女求生。”
她一边说着，一边垂下了眼帘，好似无力负担忽然汹涌而来的往事。
每次见她，她好似总是稳重大方，谈笑自如，此刻却像是个柔弱的孩子，无助的无声哭泣着，他心里一缩，竟觉得许多未曾有过感觉的心脏——隐隐的刺痛起来。
究竟是谁曾经那般欺负了她！
他心底疼痛中迸发出一股狠劲儿：“卖女求生？！他们这样对你，也配做你的父母？！”
水杭橘抬起头来望着他，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破碎之后却更加波光潋滟，没一丝一毫都闪烁着悲伤而绝美的光辉，她低声问道：“公子挨过饿吗？”
挨饿？从小出生于皇室，皇位继承者的正统血脉龙宇，从落地开始就是一般人比不得的尊贵优厚，一切喜好都会被细心呵护，吃住有半点不满意都可以随时更换，怎么可能会挨过饿？
他摇了摇头，懵然的问道：“挨过饿怎么了？没挨过饿又怎么了呢？”
她淡淡一笑，用极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来：“公子没有挨过饿，所以没有见过，遇到天灾的时候，生而为人，有多渺小可悲，有的母亲为了给小儿留下一口粥饭，饿到两眼发昏也打起笑脸谎称在外吃得饱饱的，直到活生生饿死，孩子把母亲分而食之，才发现母亲肠胃之中空空如也，几乎已经全部萎缩；有的丈夫为了给妻子换一口粮食，甘愿在寒冬腊月，赤裸着身体，站在大街上，供富人殴打辱骂发泄情绪，只要能给一口吃的，怎么都好；有的家里，实在无法揭开锅，只剩下一堆堆嗷嗷待哺的孩子······”
龙宇在这段平淡的叙述中不断地打颤，还没等她这句话说完，就立刻补充道：“虎毒不食子！”仿佛很害怕她接下来说的话一样。
水杭橘赞同的点点头，语气轻忽继续说道：“是啊，虎毒不食子，所以大家，换着吃。有的小男孩儿和小姑娘定了娃娃亲，结果最后在自家的锅里，吃掉了自己的小新娘。”
这话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龙宇浑身发冷，有些焦躁起来：“那是那些人德行有亏！君子·······”
“君子都是活着的人。”水杭橘笑了笑：“活着，才有机会建功立业成为公子口中的‘君子’，何况，那些君子，又有几个人，受过那样的灾难？”
水杭橘伸出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敲出的旋律叮叮咚咚，悠扬无殇：“杭橘，也不过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家中遇到灾情的那年，我十二岁，随着父亲弟兄，一路奔逃，直到京城，那个时候啊，觉得京城的木板都带着阳春面的香味儿，可是我们这些人，什么都没有，没有户籍，没有银子，没有居所，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不被任何人信任，也没有任何人来帮助，我们和那些同样面黄肌瘦、破破烂烂的灾民，挤在一间漏雨的寺庙里，那寺庙的和尚，每天晚上都会来收钱，交不出钱的，就要滚出去，可是能滚到哪儿去呢？”
龙宇觉得喉咙好似被哽住了，呆呆的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的笑了：“所以呀，为了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大家都拼命的去挣钱，可是没有户籍没有居所没有力气，谁都不要呀，连给别人当擦鞋子的，别人都会嫌弃我们的手不干净，所以，为了能交上每晚的钱，大人们去抢，小孩子去偷，有的大人，出去抢东西的时候遇到了不好惹的有权有势的人，被活生生的当街打死了，小孩子不能去收尸，只能偷偷摸摸的凑到尸体身边，赶紧从大人尸体怀里，把剩下的钱掏出来。我爹爹啊，被人打过一顿之后，没有死，可是也活不成了，他临死之前，只想喝一口热汤，我弟弟饿得直哭，我想啊，一口热汤而已，怎么就做不成呢？我去到街上，才发现，原来想要一口热汤，真的好难，好难。”
龙宇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些欺负你的人，都应该去死！他们还有人活着吗？我帮你报仇！”
“他们没有欺负我，他们只是害怕，像我们这样又穷又破的人，他们觉得我们是异类，谁会不害怕异类呢？”水杭橘的眼神温和淡然的，像是在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不过我后来还是找到了一口热汤，是杜妈妈给我的，她说我长得很好，可以去帝京红楼当姑娘，如果我愿意签下卖身契，她就会给爹爹一口热汤，让爹爹好好的死去，还会给爹爹买棺材，给弟弟一些钱，有了这些，他们会像普通的人一样死去、活着，不必再像老鼠一样，过街的时候都要抱着脑袋，小心看人。所以，我就来了帝京红楼当姑娘，幸好，小时候学过一些乐器舞蹈，不至于要去卖身求生。”
她抬起头来，冲着龙宇弯起了唇，像个委屈的小女孩儿一般，轻轻的说：“其实，我们也不是什么异类呀，以前我们家里没有受灾的时候，也是江南的书香门第人家，过年的时候，会有许许多多的好吃的，还会一起放很多很多花炮，我爷爷有一间很美的竹屋，会在那里教我读书写字，我爹爹还考得过当地的乡试，在私塾里很有名声，来念书的学生们都喜欢他，我娘亲，是个特别贤惠又有才华的娘亲，从小就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还会教我和弟弟弹琴，她说，会让我们快快乐乐的长大，这就是她最大的愿望······那个时候，周围的小孩子们都羡慕我。”
说到了这里，水杭橘的声音突然停住了，龙宇抬起头，发现她弯下了身子，埋下了头，双手捂住了眼睛，语气变得呜咽，好似一只柔软的小动物受伤之后的哀鸣：“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来帮帮我们，没有人愿意施舍我们，我以为世道变了，可是时至今日，那些和我一样的人，竟然连京城城门都进不去····还要被活活射死······这个世道，这个世道啊···人人生死不过一条命，贱如浮萍。”
有晶莹的水珠从她指尖滴落，眼前依旧静美柔软如一团白云的女子，积累了太多的水汽，终于落下了雨滴······
龙宇的身子僵硬着，看着她落下泪来，自己却不敢再伸手触碰她，这样的感觉令他平生第一次——第一次心神恍惚，五脏俱痛！
让她落泪的伤心事情，是他默认发生的，甚至，本来可以不发生的······
他不敢出声，不敢安慰，他不敢想象如果被她发现——他是那个下令不许灾民入城门的人，她会用什么眼神看他？
可是，他也是，能够做些什么的人。
不知为何，久久未曾有过半分激动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潮动——他望着她哀婉的脸庞，痴痴地开口：“皇上一定会有所作为的，你不要如此难过，再过两天，皇上筹集到了资金和粮食，一定会好好安顿下来这些人，让他们不再作乱，你也不用难过了，好吗？”
水杭橘擦了擦眼泪，恢复了镇定神色，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下令射死灾民的韩丞相，还安然坐在朝堂之上，至今没有收到任何惩处，灾民怎么会心甘？朝廷又怎么能服众？”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眉眼微微的落了下去，带一丝谨慎的低声道：“杭橘不该谈论这些事情，打扰了公子雅致，委实是想到这些可怜人，忍不住心中难过······”
他伸手过来攥住她的手，少年已经长得宽阔起来的掌心一下子将她两只白白小小的手，包裹住了，那两只冰凉的手，在一团温热中微微颤抖。
水杭橘抬起眼来望着他，眼眸水光闪闪，懵懂无知的模样，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和鼓励。
少年的眼睛也是亮晶晶，少有的脉脉温情模样。
他自出生以来，生活在人吃人的皇宫里，直知道保住自己是尤为重要的事情，至于身边的人心绪如何处境如何，皆不必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这样的度过了足足十六年，他已经养成了这般的习惯——一切所作所为，达到自己自保目的最重要，至于别人是否安全顺遂······荣华安稳······皆不必在乎。
失宠后已经无用的母亲是可以抛弃的，突然驾崩的皇爷爷是可以不必去在意的，他要考虑的是，怎么调动最多最厉害的人，来保护他和他登上皇位的把握。
他第一次想要保护一个人，想动用自己的力量，让她不再难过。
“你和我说，无论什么都和我说，我····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