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玉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众人纷纷转头看他，也是疑惑不解。
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是干什么呢？
唯有水杭橘，目光浅淡的盯着他那殷切脸庞看，握着栏杆的纤瘦双手，微微动容的颤着抖。
公元648年冬，初雪，大雪厚达五尺，而舒相相府门口，有一名为江怡情的士子，长跪于雪中，直到舒相上朝时，他才断断续续的开口，却仪态坚决的请求舒相收他为门生。
此后，如同他在雪中所发誓的那般，他对舒云凰，一直勤恳侍奉，悉心学习。
那番没头没脑的话，别人或许听不懂，但水杭橘知道，那是这个孩子，拜自己为师时候所发的誓言。
他已经联想到她和舒云凰有关系了。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可是江怡情的眼睛越来越亮，孤注一掷的大声喊道：“求水姑娘赐见一面！”
众人的目光唰地都转向水杭橘，韩世玉不屑一顾的瞥了一眼江怡情，满是自信的望着水杭橘。
水杭橘手上仍在颤，把手拢回袖中，绽开一个徐徐的微笑：“这位客人真是有趣，那今日，便请这位客人上楼来吧。”
一时，江怡情被所有在场男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包围了起来！
江怡情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由于心中巨大的期待，全身血液沸腾了起来，脸上浮起一抹异样的潮红，有小厮请他上楼，他竟差点踩空，惹得身后一群人嗤笑。
“大人没事吧？”
江怡情扶着楼梯，对小厮摇摇头。
他只是忽然有些想哭。
那些为恩师守灵的日子，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根本不相信，那样的恩师，会真的，真的就那样穿着破破烂烂的囚衣，不明不白的死去，然后被挂在城门之上。
那个人是何等聪慧，能在病中识破叛军阴谋，一道计谋便能反败为胜，保护家国；
那个人是何等的强大，无论遇到了多么棘手的事情，旱涝也好，饥荒也好，疫病也好，蝗灾也好，他总能镇定下来，一道道指令流水一般颁布下去，便能一步步解决那些常人看来根本无从解决的难题；
那个人是何等的如日如月啊，身为丞相的那些年，年轻有为，德行出众，为万民表率，从未曾行差踏错一步，任何人皆有可能成为奸邪贪污，但是舒云凰绝无可能。在他在位的那些年，举国团结，上至皇上，下至黎民，无一不是信赖他景仰他。
所以当他知道，皇上定给那个人的罪名的时候，才会傻傻的愣在那里。
所以当他知道，那个人竟然就在自己离开后的一个时辰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天牢里，才会几乎癫狂到要持剑闯入皇宫，若不是同门拼死拦着，也许他已经是随那个人而去的一缕魂魄。
到刚刚为止，从府邸到帝京红楼，这一路狂奔，那一通喊价，他都像疯了一样！
他只要想到恩师可能还留下了什么，可能还有一丝活着的可能，他根本无从冷静。
如果这一次恩师真的还能活着，即便是拼了这条命，他也一定，会护得那个人周全！
江怡情强忍下眼中酸涩，正要抬步上楼梯，身后忽的传来了一声阴毒的警告：
“江怡情，你好大的胆子，皇上要见的人，你也敢抢？”
江怡情霍然转身，正对上韩世玉一脸阴毒狠辣。
“等着吧······等你回去进宫，有你好受的。”
江怡情此刻一腔热血，除了一开始听到‘皇上’二字时稍稍惊讶了一瞬，压根不觉得恐惧。
对着韩世玉毫不客气的回敬道：
“等着吧，等恩师之灵看到了你，一定会诛杀你这奸孽畜生！”
韩世玉脸色一变，咬牙切齿道：“你！”
江怡情磊落的转身上楼去了，心底一片火在烧。
他的恩师，他此生最信仰的人，想到那个人是何等风采，他便觉得内心一片光明安定，毫不被那些奸佞黑暗所蚕食。
小厮低眉顺耳的将他带到了楼上，穿过一条挂着红绸灯笼的光亮走廊，脚步已经变得很轻很轻，似乎害怕惊扰到这走廊尽头的人儿一般。
轻轻地走到里面的房门前，小厮转过头来，对江怡情介绍道：“客官，这里便是水姑娘的屋子里，客官可在里面呆上一个时辰，到了时间，自会有人来接客官出来。”
江怡情并未如何听得进去那小厮在说什么，一双眼睛炯炯的盯着那小厮身后的房门，等到小厮说完了话，把房门让了出来，他便立刻伸手去推。
那房门本是虚虚掩着的，江怡情轻轻一推，那门便无比柔顺的开了，屋中景象顿时映照在了他眼中。
他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脸上一点点烧了起来，就这么，有些呆的立在门口，也不进去，也没后退。
那屋中散发着浅浅淡淡的檀木暖香，不是一般女子屋中熏得那些花香胭脂香气，而是闻着都叫人心中暖起来的暖和香味，那香味中带着一丝馨香，是独属于女子的香甜味道。
屋中布置也并非粉红柳绿，一进门便是雅致雕刻的黄花梨木桌，沉稳雅致的摆在那里，柔软的毯子从屋门口一直铺到了他的视线尽头。
屋中人似乎是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动静，轻声说了一句：“小酥，请这位大人进来吧。”
于是，那珍珠帘子被一碧绿衣裳丫头轻轻撩起。
透过散落的珍珠帘，江怡情一眼望见，那帘子中掩藏着的楚楚女子，身姿纤薄笔直，端坐于妆台前，仅仅一个模糊侧影，大致能瞥见那女子的五官，微微睁着的圆润水眸，秀挺鼻尖，再而往下，是美好的唇形，不过小小一片剪影，已是无限玲珑美色。
他怔怔望着那帘中女子的时候，小酥已经来到他面前，行了一礼，俏生生的请道：“大人，这边请。”
他转瞬回神，颔首道：“嗯。”被小酥请到梨木桌前坐下，小酥很快麻利的倒好了茶水，摆上了几碟点心。
江怡情等了片刻便忍不住问道：“水姑娘，何时出来？”
“大人莫要着急，我们姑娘这就出来~”小酥笑眯眯的答道，然后便撩帘进去了里间。
里间里，水杭橘端凝的坐在铜镜前，绝美面容上一抹怔然无措神色。
小酥有些急，附到她耳边，小声的催促道：“姑娘，江大人可是在外边儿等了一刻钟了，您得出去了呀·······”
水杭橘罕见的未曾利落起身出去，而是有些呆愣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无措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小酥，神情中竟然有一丝孩子般的懵懂。
小酥感到有些奇怪，这江大人也不是多么大的人物，姑娘可是对什么人物都能面不改色的，怎么今个儿接客江大人，却这般慢吞吞的？莫不是紧张了？
这么一想，小酥立刻鼓励道：“姑娘！你现在可是全京城最美最贵最受欢迎的女子！江大人也一定是把姑娘当成花魁来仰慕的，姑娘不必担心！”
她满怀信心的一番鼓励说完了，水杭橘果然扬起了唇角。
可那弧度，怎么看，怎么觉得苦涩得慌。
水杭橘心底涩得厉害，她现在是京城第一花魁，怡情···也绝不会认出来她的，只会把她当做这京城中诞生出来的一个花魁罢了，她不必紧张，唯有她自己淡定自若，才有可能让怡情不起疑心。
她起身，微微的整理了一下裙裾，抬首道：“走吧。”
听到珍珠链子被‘哗啦啦’撩起的声音，江怡情霍然回头，看到那女子风采的瞬间，忍不住站了起来，差点儿打翻了桌边的茶杯。
他紧紧地望着水杭橘的面容——美丽面容上的那双眼睛！
温润清冷，蕴含着漫天月光一般，既光辉灿烂，又遥不可及，光亮静静地绽放着，温和的在对你说着什么，可是你却什么也听不见，那是无法触摸的光明，无法逾越的距离。
这些年，恩师的眼睛每次望着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感觉！
可是那双眼睛陡然变了，绽开了一抹略带调侃的笑意，随着一抹俏皮的声音：“江大人，莫不是第一次见到杭橘？”
江怡情神智顿时清明起来，晃了晃头，眉头微蹙的看着她，自己刚刚竟然觉得她有点像恩师，自己真是昏了头了。
“不是，我刚刚，误以为姑娘和一个故人很相似。”
故人···水杭橘心中一痛。
自那日舒云凰冤死狱中，尚且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可是，却已经成了‘故人。’
这时迁世易，转瞬之间，当初名声浩荡如舒云凰，也那么快就要成为青史之中的一个微微小点了。
她神态自若的走到桌边，笑着问道：“那真是杭橘和大人的缘分了，来，杭橘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
她笑盈盈的对他敬了一敬，仰头喝了那茶。
江怡情满腹心事，也一饮而尽，而后欲言又止的看着她，看着她精致如斯的美妙面容，处处皆是和恩师完全不同的眉眼气度······
“姑娘，我有一事请教。”
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水杭橘心底微微一叹，淡笑着说道：“大人请问。”
“听闻，姑娘那日取得花魁，是凭一手好琴艺，不禁能够弹奏百种乐器，还能吸引得百鸟朝拜，姑娘这般功夫，是，如何学来？”
她本想混淆过去，可刚一含笑抬头，就望见了江怡情盯着她的眼睛。
她从来没有见过江怡情这样的眼神，近乎祈求，卑微疯魔，好似是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在渴求着一滴滴水的滋润，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也不在乎了。
水杭橘回望着他，忽然垂了眼睛，极柔顺的笑了，眉眼中透露出一股怀念。
“这琴艺，也是我一位故人所教授，如今，故人已逝，我不愿多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