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怡情的呼吸停顿了一秒，沸腾的脑子一瞬间全部化为大片空白，眼前也是空白一片，对面坐着的水杭橘的脸，忽然变成了很远很远的存在，只有耳朵还是正常的，正常得足以清清楚楚的听见——‘故人已逝’那四个字。
他喃喃自语的问道：“水姑娘的故人，是谁呢？”
语气之间，几分困惑，几分不甘，似是未能听见那最后板上钉钉的回答，便仍旧不能死心一般。
水杭橘也是沉默了一瞬，一双美目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慢慢化成了一片悲凉神色，糅合着低低的叹息，说道：
“故人身负罪名，如今已经逝去，若是多提，只怕无益，江大人也曾是故人的门生，我曾经听故人提起过大人，语气之间，极为欣赏，如今这般景象，固然令人难过，但终究还是要好好活下去，还请大人及早宽怀，莫要多问了。”
她虽然没有提到舒云凰的名字，却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她知道江怡情是她故人的门生，等同于已经承认了，那个故人，到底是何人。
江怡情紧紧的攥着茶杯，唇齿间微微的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止住自己的失态，抬起头来，淡淡一笑道：“姑娘说的是。”
那笑容之间，却没有丝毫往日的儒雅明朗，犹如从生到死，绝望如灰，连漂亮的笑容，看起来都像是灰烬中盛放的花朵，明明是笑着的，却没有一丝生机可言。
水杭橘想到刚刚在楼下，他和韩世玉那般剑拔弩张的对峙景象，再看他此刻冰冷如灰的眼神，早就淡定的心里也忍不住微微揪起来。
怡情根本放不下她的死。
当日在天牢里，她最后所说的话，也无法说服他去明哲保身。他这般模样，看似无所畏惧，清正刚直，其实，不过是早就失望透顶，恨不得把皇上和韩世玉得罪了一遍，来让自己干干脆脆的被判处个什么罪名，结束掉这头顶的乌纱帽罢了。
可若是真的把皇上和韩世玉得罪了一遍，岂止是官位难保，江怡情的性命，十分堪忧。
这个门生，在学术造诣上当真是她的骄傲，可是在这性命大事上，却也真是耿直得令她担忧。
也罢，也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她缓缓抬起手，从他攥得紧紧的手里取出那一杯已经冷掉了的茶，倒掉了冰冷的茶水，重新倒上了热茶，再推到他手里。
纤细手指从他手上划过，是温热的温度，手心突然的温暖让江怡情缓缓的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那杯茶。
刚刚微微擦过，他的手竟然那么凉，全然不像是活人温度。
水杭橘按捺下心中怜惜，脸上带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大人，如若不嫌弃，杭橘可以为大人抚琴一曲，也算是你我有相同故人的缘分。”
江怡情木木的点了点头，轻声开口问道：“姑娘，可知有一首曲子，叫‘千秋不负’？”
千秋不负······
那是舒云凰最钟爱的曲子。
水杭橘微微一笑：“恰好，故人在杭橘面前弹奏过，倒是会个几分，但是恐怕弹得不好。”
“没有关系。”江怡情抬起头来，冲她安抚的一笑：“只要能听到，已经是很好了。”
他不会弹琴，所以每次撞见恩师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只觉得十分恢弘悦耳，却一直也没有想着要学。
可是竟然就这样再也听不到了。
水杭橘点了点头，起身去到屋里，回来时抱着一方古琴，那古琴通体乌黑，琴身宽大，与她身高差不多长，她一个人抱着虽然仍旧淡定自若，但显得略为吃力。
正当她要把那琴搬到短榻边的时候，那琴的尾处却自己抬高了起来，她回头望去，一只骨骼修长的手正在帮她抬着那琴尾处。
江怡情动作毫不吃力的把那古琴抬到了榻边，未等水杭橘道谢，便又走回去坐到桌边，静静地看着她。
水杭橘抬起那琴，放在自己怀中抱着，一手缓缓抚上琴弦，双目微阖，指尖一勾，便是一个铿锵音符鱼跃而出！
江怡情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好似发着光一般紧紧地盯着她。
是这个力道这个曲子没错！
水杭橘继续弹着那曲子，姿态娴熟，动作流畅，可是之后，却越来越有女子韵味，轻拢慢捻抹复挑，低眉信手续续弹，声音清脆如走珠，银瓶乍破水浆迸。
可是，最激烈的气势，也不过是银瓶乍破水浆迸。
除了那第一声以外，江怡情再也找不到那种熟悉的、睥睨的、足以气贯山河的气势。
虽然水杭橘的确称得上是琴艺精湛，但的的确确是和恩师完全不同的风格，虽然精致却不够大气，虽然娴熟却不够有力。
等到一曲终了，水杭橘睁开双眸，如愿以偿的，在江怡情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赞赏而失落的神色。
她把那琴便放在榻上，又为江怡情续了热茶，含笑道：“琴艺不精，让大人见笑了。”
江怡情摇摇头，眼神中赞赏和失落都渐渐褪去，有些犀利的望着她问道：“水姑娘的琴艺，已是十分难得，比之琴曲大家，也不惶多让的，但想请问姑娘一句，姑娘和恩师，到底是何种关系？恕我直言，恩师从来不是流连于花街柳巷之人，即便欣赏姑娘才华，可如何会有机会认识姑娘，又如何会把自己做的曲子，对姑娘倾囊相授呢？”
刚刚还是沉湎于水杭橘和舒云凰的琴艺比较之中的人，下一刻便是这般犀利的察觉出不对劲来，水杭橘心底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涌出一丝骄傲和赞赏。
这般的洞察力和反应力，不愧是她的门生。
若不是如今身份全然不同，她几乎就想要伸手拍拍他的头，赞一句‘问得不错’了。
水杭橘在他犀利的目光中，如同一个普通的红楼女子一样，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有一丝柔弱的解释道：“故人的确未曾来过帝京红楼，而是救了我之后，为了避免我身无长处、饿死街头，才教了我几首曲子，让我以此谋生。”
江怡情微微蹙眉：“恩师救过你？那你为何会来到帝京红楼？在这里以色侍人，不求上进，岂不是有负于他的恩德？”
怎么还是这般的说教呆板······和他说过多少次，不能因谋生不同就判定人性。
水杭橘心底又是暗暗责骂了一声。
面上却有条不紊的淡淡开口：“大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罪女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
江怡情微微一顿，重复问道：“罪女？你家中有人犯了大罪······？”
“是。”水杭橘淡淡的点头，声音平铺直叙的道：“都快忘了是多少年前，我父亲在进谏时过于激烈，因此不小心打翻了皇上的汤羹，被处以大不敬的罪名，一家老小，均被连坐，男子被充为奴隶，女子被送进军营当做军妓。”
随着她所说的话，江怡情渐渐想起了当时那一起往事，的确，有一位尚书大人过于耿直，进谏时候忘记了君臣之礼，所以冒犯了皇上龙宇，那时候皇上龙宇刚刚登基，正是要立威的时候，一怒之下便把那位尚书全家老小连坐了，连恩师当时都未能劝阻得住。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进入朝堂，只是听恩师提起过，说那位尚书大人，的确是有些可怜了。
他试探的问道：“你父亲，是不是曾经做过尚书？”
水杭橘似乎被触动往事，眉眼一片淡淡的悲色：“做过尚书又如何呢，天子一怒，转眼成灾，幸而，舒相怜悯我当时年纪尚小，不忍让我进军营当军妓，才找了个机会，让我被释放出来，又悉心教授了一些曲艺，免得我饿死街头，这些年来，杭橘几乎日日练习那些曲子，以此来纪念那位故人·······”
她语言真挚，眉眼含悲，一双美眸已经略微的黯然了下去，江怡情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她会有恩师的曲子了，又为什么会沦落到帝京红楼里了。
若是家中有人犯了大罪，被记上罪名，那便是罪女，不能有正当的身份，不能被官府登记入簿，因此既不能嫁人，也不能入宫当宫女之类，一个尚且年幼、无依无靠的罪女，自然很容易流落到帝京红楼这些歌舞坊中，委实难为她了。
想到眼前这姑娘曾经是恩师亲手救下的，心中也不禁有了几分亲近感，安抚说道：“这的确是恩师的作风，他一向体恤众人，既然他救起了你，那便是觉得你是应当救的，你也该好好保重才是。”
水杭橘眼眶微红，仍旧有礼的说：“杭橘懂得，多谢大人，大人，您是故人的得意门生，还请，务必保重自己，莫要如同今日一般相争无益之事，莫要让故人九泉之下，难以安息。”
她这番话，既是劝诫也是亲切，江怡情想起她刚刚指名要自己上来，原是要帮忙自己的，以免自己和韩世玉继续冲突下去，心中更是一抹亲切感，冲她微微颔首，以示答应。
外边儿有人提醒道：“江大人，今天的一个时辰已经到了，特来请大人出来。”
江怡情便朝外准备出去了，快到门口时，略微停了一下，转过头来说道：“以后，姑娘若是有什么难处，着人来礼部尚书府找我，若是能照顾到姑娘的，必不会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