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时候,是在深深地黑暗中,偌大的房间周遭一片寂静,水杭橘望着头顶隐约可见的梨花帐子,过了片刻才猛地想起了什么,翻身坐了起来。
床头上边的人一下子摁住了她肩膀,语气温和却严厉:“你急什么?才刚醒就一下子蹦起来,头不晕了?”
水杭橘扭过头来看他,房间里没有亮灯,只能凭借着隐约的月光大概看清他的轮廓,依旧是卓则渊没错,虽然看不清神情,却觉得他是少有的温存神色。
“你怎么···”
他挑挑眉:“我怎么来了?来报答佳人关怀之情啊。”
水杭橘一时噎住,尴尬的扭过头去没有看他,幸而没有亮灯,否则定会被他看到她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她送信的事情!
“侯爷多想了,杭橘也只是报答那日候爷的通知之恩。”
“哦?”他疑惑的皱皱眉,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出来,打开来念道:“城门外的确有灾民聚集,不知何时便会冲入城门,还望侯爷······”
水杭橘愤愤回头,伸直了手去抢夺那张‘证据’:“不许念!”
他爽朗的笑了笑,把手扬的高高的,挑眉看着她从床上直起身子来,奋力的想要抢走却怎么也抢不到。
水杭橘一把拽住他胳膊想把他的手拉下来,卓则渊朝着自己的方向一用力拉,她顿时被带到了他怀里,鼻子毫无防备的撞在了这人铁一样的胸膛上!
她沉默的埋首在他胸膛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卓则渊略带一丝惊讶的喊:“丫头,原来你是想赖在本侯怀里?怎么不早些说?本侯随时欢迎啊。”
水杭橘紧紧闭着眼睛,神色难受至极,清丽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去。
鼻子上传来的阵阵酸疼直窜到脑壳里,差点把她眼泪都给激出来,要不是她紧紧地闭着眼忍耐着,恐怕早就要酸疼得落下眼泪来——
听见他这话,差点没忍住,精神一松弛,眼泪就冒出了眼眶,堪堪含在眼里——
一只手绕过她耳畔,抚上她的下巴,轻轻捏住那小巧下颌,将她皱在一起的难受面容抬了起来,由他仔细打量。
卓则渊的眼睛是在笑着的,水杭橘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她哪里知道,她这样捂着鼻子,眼眶通红,委屈含泪,水盈盈的眸子瞪过来的时候,是何等销魂景色。
好似一整个秋夜的湖水,霎时暖了起来,水波泱泱,秋风潺潺,扑面而来的暖和亮,难以言喻的舒适感觉,想就这样浸泡在她眼中,永世不得翻身。
水杭橘当然不会知道,她只是觉得卓则渊的那双漆黑乌亮的眸子,忽然之间无比深刻的盯着她的脸,里面藏了灼热岩浆一般的滚烫炽亮——
她摇摇脑袋,摆脱了他对下巴的桎梏,低着头揉着仍旧酸痛不已的鼻子。
他竭力克制住几乎刹那翻涌而出的洪水猛兽,缓缓地抬起手来,替她轻轻揉着那受了委屈的秀挺鼻子,问道:“昨晚,尺素来给你把过脉,你忧劳过度,神思起伏,昨天晚上,发生了何事,乃至于你会晕倒?”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俨然是一副要答案要解释的语气。
水大美人儿也没发现。
她这才回想起——昨日最后发生了何事。
龙宇最后望向她的眼神,羞窘而控诉的神色,看到她晕倒的时候,担忧到几乎称得上是恐惧的吼声······
龙宇他,对她,恐怕当真动了什么别的心思。
她得先确定:“昨晚,龙公子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晕倒之后就走了么?”
卓则渊的唇角缓缓地垂了下去,眸色顿时比这黑暗还沉重。
正当水杭橘等了回答之后又‘嗯?’了一声之后,他忽的‘呵’一声笑开了,开口便是冷嘲:“没有,那位龙公子待你十分情深义重,看你晕倒了之后,十分担心急切的把你抱到了榻上,又去找杜妈妈替你找大夫,因为大夫来得太慢,暴怒之下还差点让手下把大夫打一顿,最后等到大夫确定你没有大碍,他才在手下频频催促之中,离开了你房间,临走之前,还几次嘱咐了杜妈妈好生照顾你,一切药钱和补药,他都愿意负担,若是把你照顾得好,还有其他的打赏呢。”
水杭橘再迟钝也听出了卓则渊这详细描述之中——不太对劲儿的地方。
她不过是在问龙宇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回答得那么详细做什么?
更何况——他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的?总不会他像老天爷一样在上边儿看着?明明是在捏造细节戏谑她······
眼看着他心情已经十分不悦,水杭橘自然是不会直接问他,而是勉强的笑了笑,语气温顺疏离:“侯爷真是会打趣···”
“本侯没有打趣。”卓则渊冷冷的瞧着她:“那位龙公子的的确确做了这些,如何?水姑娘感动吗?是否还要以身相许?”
他话语冷冽直白得,几乎如剑一般指向她。
水杭橘有些怔然的望着他,思索不出是哪里令他忽然如此冷漠,莫非是自己不该问他那个问题?
是了,他是什么人物,隐忍冷厉的江东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向哪里的一匹狼,她是什么想的,竟然那般自然的对他问出“昨晚,龙公子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晕倒之后就走了么?”这样的话?
原是她逾越了。
忍下因为他那几句质问,涌上来的怒气和羞愤,她和他拉开一些距离,垂了眉眼道:“是我错了,冒犯了侯爷,杭橘并无意冒犯,犯了糊涂,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错以为和侯爷算是朋友,实在是逾越了,还望侯爷宽恕。”
卓则渊的身体像是忽然凝滞住了一般,连空气都被他冻住了。
一时之间,水杭橘觉得连呼吸都困难,只能屏气敛息,眉眼微垂,等他发落。
他自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无妨,水姑娘恩客众多,本侯或来或走,对你而言,都没有什么大碍。”
水姑娘心中产生一股凉凉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也曾经在卓则渊面前有过,是那晚他把她压在桌子上,问她为什么宁愿对龙宇笑,也不对他说一句话?
她抬起头,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只剩房间里一片黑暗静默。
他走了。
等到天亮的时候,半宿没能合眼的水杭橘,披上厚厚的兔毛袍子,趴在窗台处。
她应当已经睡了整整一天才对,按照卓则渊那日和她说的,灾民应当早就有了异动才对······
可是现在看来,寅时的长街,和往常并无什么不一样,仍旧是早起的小贩在摆放杂货,人流尚未熙熙攘攘起来,天光中一抹朝霞刚刚露出了颜色,灰色的天空中虽然没有日光,但一抹朝霞多少让灰蒙蒙的天,看起来清爽了一些。
她正在四处打量着楼下的长街,审视着哪里有没有异常的地方,耳边忽然传来几声鸟鸣,抬头,只见一只漂亮的绿色鹦鹉扑棱扑棱着翅膀朝她飞来。
水杭橘伸出纤细雪白的手掌到半空中去,浅笑着对它说:“你回来了。”
鹦鹉好似有灵性一般,在她手掌上方打了个旋儿,轻轻地降落在她手掌正中央,响亮的喊了一声:“水姑娘!水姑娘!早上好!早上好!”
鹦鹉活泼的在她手掌中跳了跳,抬起了一根小鸟腿:“水姑娘!”
水杭橘这才看见它的腿上绑了一根小小的纸条,顿时愣住。
这鹦鹉,是她前日传给卓则渊的。
这纸条是谁写的,自不待言······
她本以为他走的时候那般生气,应当是很长时间不会再来和她有什么言语了。
轻手取了下来,一手抱着鹦鹉,一手抖开那张纸,上面赫然写着:“忌忧思,忌出门,呆在帝京红楼中,自当安好。”
安好,安好。
若是京城大乱,谁又能真正安好。所谓安好,也只能是畏缩在房门之内,充耳不闻窗外事,做一个聋子瞎子糊涂人罢了。
那张纸的边角有些被水浸湿了,水杭橘抚摸上它的小脑袋,有些湿漉漉的:“怎么淋湿了?外面下雨了吗?”
鹦鹉眨了眨眼睛,为难的沉默了,不知道回答什么话。
她伸出手探了探,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中飘洒起了细细的雨丝。
已经是寒冬天气,也不知那些在城门外的灾民们,无可饱腹,无可遮蔽,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寒气小雨?
水杭橘收回手来,望着手掌中积聚起来的小小水珠,寒气透过手掌心直钻骨子里,心中不安感觉冒了出来。
房门猛地被人推开,小酥先是直奔到床边,发现她不在,着急的喊了声:“姑娘!”一转眼看见她在窗边,急吼吼的奔了过来:“姑娘!出事了!”
水杭橘镇定了心神:“何事?”
“韩丞相为了镇压灾民,下了命令不准让灾民进来,把灾民统统拒之于城门外已经整整三天了!今个儿早上下了雨,大冬天的,实在是太冷了!灾民们挨不住冻,一起去撞城门,想要撞开城门进京城来——韩丞相他——他下令射杀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