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宇的语气没了平日里的暴戾辞色，因为着急，他甚至根本没把自己当成是来买她一个时辰的客人，而只是一个无措无助需要有人陪伴的普通少年。
上次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恍如隔世。
细瘦的玉白手指，从帘子里伸出来，勾起帘子一角，水杭橘眉眼低垂着走了出来。
一袭素白衣裳随着她手腕放下，如白云曳曳流泻，静若睡莲初绽，柔柔的长发未曾挽起，披散在肩头，衬得她的脸尤其娇小，平日里看起来窈窕曼妙的人，此刻几乎整个都被柔柔的长发包围着，看起来尤其纤瘦细小。
她走到他面前，龙宇才发现，原来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子，竟然还没有他高。
站在他面前微微的垂着眉睫，纤长睫毛如同脆弱的蝴蝶扑闪着翅膀，白皙的肌肤在明亮的夜明珠光辉下，如同上好的白瓷一般，晶莹剔透，带着简单精致而脆弱的美感。
他想起舒云凰曾经和他说过的，这世间美人，有的是皮相之美，修眉杏眸，翘鼻丹唇，颈项修长，肩若细柳，望之便觉得赏心悦目，却未必真心喜欢，甚至会在接近之后，因为容貌之美，内心之丑的差异，从而生厌。
还有一种美人，是骨中之美，心怀玲珑，一谈一笑，一颦一动，皆是灵气秀美，令人愈加心折，如饮陈年美酒，并不随着年华锦绣逝去，而褪去原本的鲜妍优雅。
水杭橘抬起眼来，虽然是仰望的角度，却气态十分冷静：“龙公子，有何话想说？”
她这话明明是有逐客的意思了，龙宇却不生气，好似听不懂她淡漠语气一般，自顾自的坐到了桌边，问道：“这些天来，我宫···我家里经常有人和我过不去，好像只有躲到了这里来，才觉得清净。”
是，还有什么比丢下整个江西灾民，丢下整个动荡朝廷，来到帝京红楼花魁房里躲着，更清净的事情？
水杭橘随手解下手腕上的青色布带，将长发束于背后，柔软长发被利落的绑了起来之后，她整个人也褪去了柔弱神色，一派清冷淡定，坐到他对面：“杭橘这里的确清净，可清净能帮到公子么？”
龙宇点点头：“能，我每次来这里，头痛都会减轻许多，当晚也不会再做噩梦。”
能帮他减轻头痛不做噩梦就可以了？水杭橘心中一怒，当真是毫无担当！
她蹙眉抬头，正对上他殷切笑着的脸，正正撞进他的眼中，这才发现，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一片血丝，眼睑微微的肿着，眼睑下面一片淡青之色，是十分疲惫的征兆。
他身上竟然没有一丝少年人该有的朝气蓬勃，周身都是疲惫和沉重的气息。
水杭橘觉得奇怪，以前她还是丞相的时候，龙宇常常瞒着她偷跑出宫，回来又对她讨好撒娇，甚至于即使后来逐渐和她疏远，也经常露出孩子一般的别扭神色，并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朝气的沉重压抑才对。
他轻声说：“我已经和杜妈妈说过了，今后一个月，你的时间都是我的，你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就每天陪着我一个时辰，就好。”
水杭橘一怔，等到反应过来他是要一个月都来这儿躲清静之后，浑身一抖，用尽全力才堪堪忍住心底几乎快要决堤的狂怒！
语气却控制不住的更冷了几分：“公子看起来，也应当有十六七岁了，已经不是可以躲着不去见人的年纪，杭橘这里再清净，公子终究是要回去的，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龙宇低了低头，没有讲话，半晌，有些怯怯的伸手拉了拉她的手，声音低低地说：“我还没吃饭，你上次做的那些，再做一份吧。”
他还没吃饭？水杭橘心底冷笑，将手立刻抽了回来。
他知不知道京城外数万灾民，已经多少天没吃过饭？
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躲清静。
“公子，是打算一辈子躲在杭橘这里，吃一吃野味小吃，听一听抚琴琵琶，然后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她清清淡淡的问出声来。
看向他的眼中，已经连当初的失望都没有了。
龙宇怔怔的闭了眼睛又睁开，来来回回许多次，才确认自己眼前的人——的的确确是水杭橘而不是舒云凰······
她的语气，一份隐忍三分怒气六分冷淡，像极了当初每一次把那个人惹怒了之后，他会对待他的态度。
不对，眼前的人是水杭橘，不是已经死了的那个人！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说话？”他立刻狠狠地说，语气又急又厉：“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现在是你伺候我的时间！我要你做什么，你必须照做。”
说的这样快这样急，像是这样就能稍微抚平心底突然而来的惊慌无措一般。
水杭橘早有预料一般，淡淡的勾了勾唇角，说了句：“是。”
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龙宇一看她要走，立刻上前几步，一把扯住她，吼道：“你干什么去！”
“去给公子做饭。”她颔首顺从地答道，根本不愿意看他一眼。
这一低头，水杭橘才看见——自己整个肩头裸露在外，那个一把扯下了自己半边衣衫的人，还牢牢地攥着自己的袖子。
她顿时霍然抬首，正对上龙宇也是愣愣的眼睛——正盯着她雪白的肩头。
她顿时羞窘难当，厉声呵斥道：“放手！”
龙宇如梦初醒一般，猛地松开了手，惊慌的微微退后了一步，眼睛却仍旧盯着她肩膀处。
水杭橘立刻伸手把衣服拢了上去，禁不住拧眉。
“我不是有意······”
“公子买了杭橘一个时辰，即便是有意也没什么不可。”她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又要开门离开。
龙宇顿时急了，一把捉住她的手：“你为何今日对我如此冷淡？我出···出门一趟并不容易，需要推掉许多事情，而你又只有一个时辰可以陪我，我······”
水杭橘抬眼，望着他恳切到来不及掩饰的神情，忽然疑惑起来——他推掉那些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对她说这些？龙宇何时成了这般坦荡到近乎莽撞的人了？
龙宇又低声轻轻地说了句话，说完之后便低下了头，只还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有些苍白的脸上，忽然生出了一抹殷红色彩来，暖融融的蔓延到了耳朵边处······
她并未留意到他刚才说的话，回过神来之后，只记得他刚才好似说了句什么，侧了侧脑袋问了句：“公子说什么？”
龙宇一愣，脸色霎时暗淡了下去，强行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不甚自然的弧度：“没什么。”
眼底的失落和羞窘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
他年纪还很轻，出生以来尊贵无比，想要的东西没有什么得不到，喜欢的东西有无数人捧上来，从来没有费尽心机却得到过什么，也从来没有用尽心力才能见的什么人，更没有用任何方式去···讨好别人的经验。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太陌生了，鼓足了勇气近乎莽撞的说出一句真实的心意，却竟然连重复一句都不敢，而且，竟然就这样被她忽视了过去？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羞辱！
可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对她生气，全身的力气都只知道要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还有要保持住脸上僵硬的笑意，不要让她看出自己的羞窘难受。这样受制于人的感觉他并不习惯，不习惯这样被人忽视，不习惯这样想要却又不敢去得到······
即便在皇宫中早就习惯了一副伪装面孔，但是在她面前····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再多的伪装，都无法掩饰生平第一次表露心意，却被人忽视的彻底这般的羞窘失落······
可水杭橘年纪并不算轻，她有身为男子的洞察和敏锐——
回想他刚才一瞬间，脸颊殷红色泽尽数褪去，身子几不可见的摇晃了一下，闪着亮光的眼睛顿时光芒全无，躲躲闪闪的，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龙宇这般任性尊贵的少年，竟然露出这般羞窘失落神色，如同被···喜欢的人羞辱了那般的无可奈何，心有不甘却不敢再说什么，心存怒气却不敢发作出来。
即刻便有一个叫人不敢置信的念头——从她脑海中冒出了头来。
龙宇，莫不是对她动了什么男女心思？
怎么可能！水杭橘下意识的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
“你的手为什么在发抖？”龙宇奇怪的望着她，发觉她的手忽然很冷，便拿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去呵几口热气。
他口中热气对她而言，好似炙热岩浆！水杭橘看着他低头替自己呵手的那般神态，心底顿时一阵晃动，想也不想的把手抽了回来！
龙宇诧异的抬起头来望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顿时连僵硬的笑意都维持不下去了，语气阴沉得快要滴出水：“你不愿意让我触碰你，是吗？”
水杭橘整个人脑子里乱成一团，眼前龙宇的脸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两个···三个···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的光慢慢地化成了一团黑，她摇摇头想要清醒过来，却无力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