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天工开物的每个人都藏着各自的心事。
后院北厢,秋婆婆独坐窗前,半幅“青鸾逐日图”的绣绷搁在膝头,银针悬在锦缎上方,迟迟未落,她望着窗外那轮孤月,眼中泛起了复杂的神色。
而西厢琴音断续,夜冥坐于案前,拨过琴弦,本该清雅的曲调里,却混着几分躁意,隔壁的安瑞霖亦是心神不宁,在房中来回踱步。
他细想着这两次遭遇,第一次是面具人用风行商会要挟,第二次是云隐之人拿母亲威胁,两拨人都在图谋苏莞笙的偃甲术,而他不过是局中棋子,却不能真的背叛苏莞笙,那又该如何周旋?
安瑞霖忽然停下脚步,喃喃自语:“云隐一脉的偃甲术传闻能造神兵,当年朝廷联合各派才将其逼退。若真如此,他们的技艺理应远超苏老板,为何还要觊觎她的技术?除非……她掌握着更危险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天工开物门上那幅千里江山图,心里浮现出一个骇人的念头。
“难道她炼成了‘人傀共生’之术?”
一阵寒风掠过后颈,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夜色渐深,天工开物的灯火一盏盏暗去,唯有东厢的窗棂仍透出暖光,到了夜半时分,苏莞笙还在案前翻阅着《钟楼纪事》。
这本自钟楼带回的手札她先前只是粗略看过,如今官府正在钟楼处置尸首,不便前往查探,倒是给了她仔细研读的机会。
书上记载,三十多年前,钟楼主人携新婚妻子隐居于此,不久喜得一女,然而好景不长,那孩子未及周岁便不幸夭折。丧女之痛让他痴迷于“人傀共生”之术,日夜钻研复生之法,却在屡次失败中消沉度日,连妻子染病都未能察觉。待妻子病重难愈,他才如梦初醒,将女儿安葬于钟楼后,带着妻子黯然离去。
“果然是因为人傀共生……”苏莞笙蹙眉自语,喃喃自语,“看来云隐对此禁术势在必得,难怪也会盯上我。”
她继续翻阅,后面记载着钟楼主人的偃甲心得:“偃甲之术可驾驭风雷,改变山河,扰乱四时。若能参透其中玄机,纵使天崩地裂,也不过是机关运转的瞬息之间。”
苏莞笙眸光一凝,见下一页写道,以地动为例,所谓地动之变,实乃地壳应力积蓄所致,若断层周遭应力濒临临界时,外物扰动便可诱发失衡,故而人为地动之要,在于精准干预地壳应力场。
“其关键当在……”
话音未落,北面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尖啸。
那声音不似任何乐器所发,倒像是某种刺耳的声波,震得人耳膜生疼。苏莞笙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涌,忍不住惊叫出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这到底……”她话音未落,院中假山已轰然崩塌,池水翻涌如沸,锦鲤惊跃水面,夜空中群鸟惊飞,黑压压的竟将月光完全遮蔽。
难道是地龙翻身?
苏莞笙身形一晃,险些跌倒,急忙扶住门框稳住身形,冲着其他厢房高声道:“快到庭院中央!”
她跑到庭院中央,夜冥如一道黑影掠出房门,安瑞霖反应极快,一把搀住惊慌的秋婆婆紧随其后。众人刚在院中聚拢,地面再次剧烈摇晃,震得人站立不稳。
不知过了多久,震动终于停歇。
四周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这突如其来的死寂,比方才的地动山摇更令人毛骨悚然。
远处渐渐传来百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北面天际泛起血色的红光,将夜空染得猩红可怖。
苏莞笙心头猛地一跳。
《钟楼纪事》中记载的文字突然在脑海中闪现——
“偃甲现世,天地色变”。
她脸色瞬间惨白,转身就要往书房跑去。
可眼前哪还有书房的影子?
残梁断瓦间哪里还找得到《钟楼纪事》?
苏莞笙扑跪在废墟前,双手插入碎石堆中,尖锐的石棱割破肌肤,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她却恍若未觉,只是发了疯似的翻找着。
“你疯了吗?”夜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眼中怒意灼人,却在瞥见她血迹斑斑的双手时微微一怔,“不过是他的一幅画像,既然埋了就随它去,值得你这般拼命?”
苏莞笙猛地挣开他的手,天边的红光映照着她紧绷的侧脸,只见她一言不发地踉跄着后退半步,转身继续向下挖掘,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一层暗影。
夜冥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喉间一紧,终是拂袖而去。
安瑞霖看了一眼秋婆婆,秋婆婆摇头轻叹道:“你也去搭把手罢。这丫头倔起来,谁也劝不住。”
安瑞霖点点头,与她一同翻找起来。
夜色渐深,两人的动作越来越慢。苏莞笙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却仍固执地扒开每一块碎石,安瑞霖的掌心也渗出血,却只是咬牙坚持。
忽然,暗处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一道矫健身影倏然跃出,形似猎犬却通体豹纹,精钢铸造的身体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狡?”苏莞笙失声轻呼。
那偃甲兽低伏前身,如家犬般温顺地蹭了蹭她的衣角。
这是三年前她初到安溪镇时,为协助官府追查孩童失踪一案,以偃甲之术打造出的偃甲兽,其形似猛犬却遍体豹纹,通身由百炼精钢铸就,约莫半人高矮,乍看与寻常猎犬无异,行动间却更显灵动自如,全然不需人力驱策。
狡低呜一声,利爪已探入废墟,碎石在它爪下如同松软的沙土,四散开来,不过片刻,一处深埋的角落就被挖开。
苏莞笙踉跄扑去,只见半幅残破画像躺在瓦砾间,画中人的面容已被撕裂,只剩一角衣袂尚可辨认,她捧起画像,一滴泪水砸在纸面上。
“早说过,不过是一幅画。”
夜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原来他方才离去,是去寻了狡来相助。
“谢谢……”
“……”
夜冥微微一怔。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莞笙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脊仍在轻颤,但那声低语确实出自她口。
夜冥忽然有些无措。
他明明知道云飞扬在她心中的分量,也清楚那幅画对她的意义。此刻不禁懊悔起来,不知方才那般强硬地攥住她的手腕时,是否弄疼了她?
“《钟楼纪事》?”安瑞霖捡到了这本书。
苏莞笙一怔,转身一把抢过,急切翻到先前看到之处,却发现中间少了十几页。
“后面的内容去哪了?”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刀。
安瑞霖被这眼神惊得一个激灵:“我、我不知道,我看它落在这里,就随手捡了起来。”
“你撒谎!”苏莞笙逼近一步,“这撕痕如此整齐,必是有人故意为之。除了你还有谁?”
安瑞霖被她逼得后退半步:“真不是我!要是我撕的,天打五雷轰!”
“你……”
秋婆婆忽然开口:“老身方才就在旁边,他确实只捡了书。”
苏莞笙眉心紧蹙。
若不是安瑞霖所为,这院中还能有谁?她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心头掠过一丝寒意。此人刻意毁去其中关键记载,分明是要阻拦她追查地动与偃甲术的关联。
若真如此,这场地动,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这个念头一起,她忽觉背脊发凉,仿佛暗处真有一双眼睛,正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可那人究竟是谁?
她再度翻开《钟楼纪事》,目光落在关于云隐的记载上:“天下偃甲之术唯有云隐一脉得其真传,其技艺早已融入兵戈农事、医药教化、车船往来乃至山河变迁之中。这一族世代所求,早已超脱世俗,无论是人傀共生之术,还是探索星穹之秘,其智识与所能,皆非当世所能企及。”
她正凝神思索最后几行字,忽觉身后有人靠近。
“书里缺了什么?”夜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苏莞笙心头一跳,下意识将书往怀里收了收:“不,没什么要紧的。”
夜冥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她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
这时秋婆婆走上前来:“既然无事,咱们就得尽快离开,老话说地龙翻身必有后患,更大的灾祸怕是还在后头。”
苏莞笙定了定神,转向夜冥:“你护送他们乘独辀车去府衙,李大人那里想必已备好安置之所。”
“你呢?”
“我带狡去附近看看。”
“我跟你一起。”
苏莞笙摇头:“秋婆婆有伤在身,安瑞霖又不会驾车。现在只有你能确保他们的安全。”
“……”
夜冥眼中满是不情愿,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目送马车远去,苏莞笙带着狡朝城北而行。往日繁华的安溪主街已面目全非,两侧店铺门窗歪斜,赵记布庄更是坍塌大半,四下空寂无人。
正行走间,一阵微弱的呼救声突然从瓦砾堆下传来:“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