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点将台。
在萧弄玉的注视下,李青苹被拾玉领着,走到了点将台正中。
难得衣冠齐全,李青苹还有些不适应,一直在挠冠冕下的头皮。他站到点将台的栏杆旁,往下,是一眼将将能望过来的校场,南边两侧的塔楼拱卫,整齐的围栏中,平整的地面上空空如也。
李青苹忽然紧张起来,吸了两口气,慌忙向后看萧弄玉,两眼茫然。
“萧弄玉,那就,开始?”他颤声问。
萧弄玉点点头。“圣上不必紧张,”他微笑道,“臣已为圣上拟好宣文,玉公公也教了圣上字音,圣上照着读便是。”
“此番仅是操演,”他又道,“圣上读顺了,待将士们入场,就不会怕了,只是要再往前些,声音也要大些。”
李青苹咽了下口水,勉强点点头。他收回视线,向前挪了挪,从手上展开一卷玉轴。
“呃……诸将士鞍马劳顿,不远而来,”他放声读起来,“我心甚是宽慰。钦天监……夜观天象,是日星朗气清,澄明寒……寒锐,天冲大动,正是三军鼓阵之时……”
他读着,萧弄玉渐渐收起了笑意,眼神一移,与李青苹身后的拾玉打个照会。
拾玉垂下眼,对他轻轻点头。萧弄玉背起手,再看向远处西南方向的塔楼。
他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便在身后捏了捏,握起拳。
快了,人已经做好准备,很快,就能等来那一箭。不能着急。
但他等了半晌,却没有丝毫异动。
萧弄玉心里一凛,下意识去看拾玉,拾玉透来更诧异的眼神,似在问你看我干什么,你安排的人呢。
对啊,人呢?
萧弄玉不顾礼节,两步冲到点将台的栏杆旁,李青苹被他的举动打乱了,扭头看过来。“萧弄玉?”
“无事,”萧弄玉随便笑笑,“圣上继续。”
李青苹挠挠头,接着念他手上的玉轴。萧弄玉连忙看回远处,努力辨认塔楼方向。
太远了,看不见人,但塔楼下好像有什么乱子,一群兵士正在往那边围拢。
怎么回事?
萧弄玉扶着栏杆,急切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冷不丁隐约听见有人喊他。
“萧大人、萧大人!”内阁次辅拉了拉他,“圣上唤你。”
萧弄玉左转过头,李青苹怔怔地看着他。“萧弄玉,我念完了。”
“再读一遍!”萧弄玉不耐烦地吼道。
包括李青苹在内,台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萧、萧弄玉?”李青苹傻愣愣地睁着眼问。
萧弄玉又勉力笑笑。“圣上见谅,我有些……出神,”他道,“圣上再读一遍吧,习惯习惯。”
李青苹反而更听话,赶快拿起玉轴,再度高声读起来。
萧弄玉看回塔楼方向,仍旧没有射来那一箭的意思。他一阵慌乱,伸手拉过一旁的内阁次辅。
“你顶一下。”他不由分说,把内阁次辅往自己的位子一扯,正要转身,上点将台的楼梯那里急匆匆跑来一人。
这人是近侍打扮,但看似与萧弄玉相熟。他凑近萧弄玉,低声耳语两句。
萧弄玉眼倏地瞪大了。
他一把推开近侍,抬脚冲下台,刚踩上楼梯,整个人猛地怔住。
楼梯中央,一个女子的身影正拾级而上。她高举着一块玉腰牌,神情肃然,一步步走得坚实。下面,一众等候的大小官员都满脸震惊,直愣愣往上看。而两旁的侍卫看见腰牌,一时间竟无人敢动。
其实就算没有腰牌,他们也没有拦住她的底气。女子气势逼人,透着千军莫近的威严,恍恍然有如狮虎踱步,脚步声一下下敲进萧弄玉心底。
这个身影,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
洛文英就这样走上楼梯,到离萧弄玉剩两阶,她慢慢站定,抬头对萧弄玉轻轻一笑。
“萧大人,许久未见了。”她沉声道。
四目相接的一刻,萧弄玉身形一震,几乎要跌下楼梯。他嘴唇抖了抖,劈头对两边侍卫利吼:“愣着干什么!有人擅闯点将台,都不知道拦吗?!”
“大人,她……”一名侍卫面露难色,“她拿的腰牌是……”
洛文英不说话,笑着把腰牌对萧弄玉晃了晃。腰牌上“镜阁洛文英”几个字分外显眼,看得萧弄玉眼周又是一缩。
这便是方才何天慈扔给洛文英的东西。
这腰牌怎么来的,如何到了何天慈手上,洛文英都不需要想,她早就清楚,镜阁虽然只剩些残余的力量,但绝不会坐以待毙。
否则周子容也不会及时出现。
她放下腰牌,平静地看着萧弄玉。萧弄玉脸上掠过一丝怯懦,随即又恢复了狠戾。
“洛大人早已亡故!”他高声道,“此女定然是冒名顶替、装妖作怪!还不拿下!”
侍卫们相互看看,越发为难。
“大人,”之前那名侍卫又道,“可她的模样,分明就是……”
“我的话也不听了吗?!”萧弄玉怒道。
“萧大人就不要为难他们了,”洛文英悠然道,“你知道,眼下已经无人能阻拦我。”
她眨一下眼。“话说,萧大人着急忙慌地下楼,是要找什么?”
“难道是在等什么事情,但没等到?”她故意问。
萧弄玉看鬼一样看着她。“你——”
“操演开始了?”洛文英没理他,歪头看向他身后,李青苹的声音正断续传过来,“圣上念得很顺啊,看来萧大人教了他不少。”
萧弄玉手又一握拳,没应声。
“萧大人不请我这个镜阁副统领,上去看看么?”洛文英又问。
不等萧弄玉有所反应,她自己往上走,挤开萧弄玉,径直上了点将台。
一阵风斜吹过她散乱的头发。洛文英一边走一边重新将发丝挽起。点将台上原本就在犹疑的内阁官员都转过头,向她投来惊诧的视线。老态龙钟的内阁次辅反应最快,要横拦在她身前,洛文英一把给他推了个趔趄。
洛文英眼前滑过一张张脸,侍卫,宦臣,惊魂不定的拾玉,然后是李青苹。皇帝停了诵读,抱着玉轴,稀里糊涂地看她。
“你……是谁?”李青苹问。
“圣上这就不认识我了?”洛文英笑笑,“我死了才多久。”
“啊?”李青苹张大嘴,兀自努力回忆。洛文英懒得管他,转向右侧,向点将台栏杆走了两步,看往远处。
西南的塔楼下依然人头攒动,看不出具体情形,也不知道陆雁卿和那三名玄衣卫姐妹如何了,不过此刻她不能透出任何不安。
“视野确实不错。”她故作轻松道。
萧弄玉紧跟在她身后,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但萧弄玉只是站到她身侧,还是没说话。
“对了萧大人,”洛文英视线不动,低声道,“萧大人是不是要找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他死了,和你说一声。”
“塔楼上那支箭你也别等了,”她又道,“人都快摔成两截了。”
萧弄玉眉间稍稍一抬,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恨意。
“洛大人还真是难杀。”他道。
“我命硬,”洛文英随口道,“你两次杀我不成,就该明白了。”
她指的是白鹿关外那次,和南朝鹤都那次,萧弄玉听着,并没否认。
“但洛大人孤身到此,也不怕?”他问。
“怕就不会来了,”洛文英又笑笑,“萧大人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在这里撤手,认个罪,余下的事,多少还有的商量。”
萧弄玉眨眨眼,忽然大笑起来。
“洛大人确实胆色过人,但这话说得,会否太恣意了?”他摇摇头,“你诈死重归,是能暂时震慑住此处诸人,可你终究是罪臣之身,且再过一阵,三个军府的将士们就要入校场——”
“你觉得,台上台下,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萧弄玉低声问。
“连皇帝都听你的,那我必然清楚后果,”洛文英面不改色,“但萧大人也想简单了,我既然敢来,就一定有后手。”
“你还在盘算什么?”萧弄玉急问。
洛文英不及回答,身侧先响起尖锐的喊声。“都在等什么?”拾玉嚷起来,“原本死了的人,定是图谋不轨,对圣上不利!给我抓!”
“拾玉!”洛文英猝然回身,眼中锋芒毕露,挟着寒意,狠狠瞪向拾玉。
拾玉一惊,禁不住后退半步。
“玉公公别着急,”洛文英又收起锋锐,沉静道,“我一会儿再收拾你。”
拾玉一下说不出话。李青苹左右看看,不明就里,人也变得烦躁。
“这是干什么?拾玉,萧弄玉,你们说话啊!”他拿玉轴猛敲栏杆。
没人理会。洛文英又转回头去,静等片刻,直到右耳边似乎响起什么声音。
“来了。”她轻声道。
点将台上的人也都听到了。起初是一些远远的闷响,接着,响动越来越大,西北一侧仿若振鼓惊雷,连带着脚下的点将台也在微微颤动。
转瞬间,马蹄声连天,伴随着长长的马嘶,第一面旌旗出现在洛文英眼中。马上骑军双手挥开旗子。旗子玄色为底,赤色凤纹为面,有如凤凰临空,迎风猎猎高展。
“凤武军……是凤武军!”内阁次辅一声惨呼,吓得跌坐在地。
他话音未落,黑压压的骑军已轰然而至,拖成了长队,直往校场驰来。风驰电掣,烟尘四起,看守校场西门的京畿卫知道挡不住,登时四散而逃,阵容严整的高大马匹顷刻间卷入西门,马不停蹄,奔向点将台。
台上已然一片慌乱。李青苹却扶着栏杆,看得津津有味。
“真壮观啊……”他愣愣道。
萧弄玉也紧抓着栏杆,眼睛快要瞪出来。“盛怀绣……”他动一动嘴唇,“怎么可能……”
为首的正是盛怀绣。她身姿挺拔,率军将点将台团团围住。台四周护卫的京师卫也大为惊恐,但还是齐齐横枪而立,结成了防阵。
凤武军并不再往前,一声令下,数百匹战马一字铺开,列作前后三层,齐整的三线阵列里,马头并立,吞吐出白烟。
静谧中,盛怀绣从旁边骑军手中接过旌旗,用力砸向地面。
“凤武军奉镜阁之命救驾!”她高声道,“斩奸臣,清君侧!不想死的,都给我退下去!”
“清……什么?”李青苹没听懂,自然而然看向拾玉,“拾玉,她说的什么意思?”
仍旧无人答话。拾玉已然面如死灰,哆嗦着双唇出不了声。侍卫们下意识冲上前,对准台下拉起了弓,但彼此看看,都是大难临头的惊惶。
“萧、萧大人……”一名侍卫统领看向萧弄玉。
萧弄玉也说不出话,只死死盯着声威赫赫的凤武军,手在栏杆上紧了又紧。
“萧大人,我没有骗你吧?”洛文英平静道。
萧弄玉向后两步,突然面色一冷,用力一挥手。
“全体侍卫护驾!”他恶狠狠喊道,“保护好圣上!台下侍卫,上点将台集结!宁死不可放一人通过!”
“你!”他扯过侍卫统领,“带人杀出去,通报各军府即刻驰援!”
台上侍卫听令,迅速将李青苹带离栏杆旁,围在正中拱卫,但台下却静悄悄毫无声响。侍卫统领赶紧跑下去要喊人,又愣在楼梯口。
“大人……”他怔怔地指着下方。
萧弄玉两步过去,也是一怔。
木阶上,薛仙仪一身朱衣官帽,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何时,大队的玄衣卫已悄然而至,无声无息控制了点将台以下,原本守卫在楼梯的侍卫早被全数带走,而薛仙仪身后,站满了一众官员。
萧弄玉从中认出了何天慈与周子容的面孔,还有此前遭弹劾或降职的多名女官,以及少量的男官。
“内阁首辅萧弄玉!”薛仙仪抖开一封奏折,高声道,“并内阁诸臣、辅臣、六部五寺人等,密谋刺杀圣上,意在篡权作乱,更于白鹿关暗害长公主!如今事实凭据俱在,兵部薛仙仪代镜阁宣,逮捕叛臣,护圣上周全!”
萧弄玉再退半步,手不受控地剧震。同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萧大人,到此为止了,”洛文英低声道,“内廷侍卫与京师卫,都是自家人,我不想多动干戈。”
萧弄玉脸色惨白,愣了半晌,忽然打开洛文英,一头冲向后方。
围在皇帝四周的侍卫不敢阻拦,被他冲了进去。萧弄玉夺过一名侍卫的剑,一手拉起李青苹,另一只手把剑架在了皇帝脖子上。
事情发生得快,侍卫们才反应过来,一下手足无措,愣在当场。
“萧大人,这是何苦?”洛文英看看萧弄玉,叹了口气。
“都退后!”萧弄玉咆哮道,“洛文英,我还没输!朝廷还是我的!你敢往前一步,我——”
他为了避开侍卫,带着李青苹向栏杆一侧横移两步,紧接着,一声锐响破空,萧弄玉话说到一半,一支飞箭自下先至,猛然射穿了他的脖颈。
血溅了李青苹一头。他以为是水,还抬手摸了摸,发现是血,眼一翻,向后一仰,生生昏了过去。
萧弄玉被撞了一下,撒开了皇帝。他瞪眼看了洛文英片刻,官帽从头顶滑落。官帽坠下的一瞬,萧弄玉再一晃,才跟着默然倒地。
台上一片死寂。洛文英低头看着萧弄玉无神的两眼,轻轻叹息一声。
她走到栏杆旁边,下俯校场。校场上,盛怀绣刚刚收起弓。虽然离得远,但洛文英还是认出了那把弓,那是盛怀绣提上都统一职时,长公主亲手送给她的,纯黑的弓身,绘了金色的双凤翼。
洛文英感觉一阵眩晕,好像一段长长的跋涉之后终于被抽干了力气。日头出来了,风停雾止,催开天际凤尾一样盘旋的云彩,一束光照在她肩上,如只手轻抚。
“长公主……”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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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北朝。洛城。宫城天牢。
“温大人!温大人!”一声疾呼打破了牢狱的寂静,一人跌跌撞撞,从牢房不远处跑过来。
“程监司?”牢房里的温良玉立时起身,“何事急迫?”
“温大人!”程监司扑在铁栏上,“大事!”
“下官听说,朝廷里赦免了温大人的罪过!”他又道,“三法司马上就要来人,大人可以出去了!”
温良玉眉毛一抬,但似乎不太意外。
她也听到了另外的脚步声。程监司刚说完,一行五人就自天牢入口处庄重走近。来的都是三法司的要员,其中一人负手而立,恭敬向温良玉一点头。
“内阁有令,”他道,“着原内阁首辅、礼部尚书、镜阁执掌温良玉,即刻免罪出狱,此前罪名,一概不问,另行起用!”
“温大人,过去……得罪了。”他宣毕,神情有些拘谨,再向温良玉深深一拜。
“于大人不必如此,”温良玉和善道,“你不过刑部员外郎,照章办事而已,且罪是我自己领的,与诸位大人无干。”
对面松口气,赶快招呼程监司去锁开门,将温良玉迎出牢房。程监司见温良玉穿得少,又跑去拿了件斗篷来。温良玉整整衣物,迈步走出,眼只落在五人最后,一个面孔白净的男子身上。
男子个子不高,也没说话,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袖手站着,似乎眼前的事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周子容?”温良玉开口问。
周子容一怔。“大人竟还记得下官。”他笑一笑,道。
“殿试垫底,比榜上高中更好记,”温良玉也笑笑,“何况能气到先帝想撕卷子的,北朝三十五年来,你还是头一个。”
“这点事情,怕是要跟我一辈子了。”周子容长叹一声。
温良玉又笑一声。她认真谢过了程监司,屏退他人,独与周子容沿着出天牢的路往外走。
“此番得你相助,我暂代镜阁,谢谢周大人。”温良玉一边走一边说道。
周子容眨眨眼。“大人怎知道是我?”
“我知道很多,”温良玉并不明说,“我还知道,天慈她们注意到萧弄玉的异常,是你从项安辰那里,拿到了一些证据。”
周子容有些诧异,随即笑笑。“多亏了项大人一直曲意逢迎,帮萧弄玉手下人走私货物兵器,不然我也发现不了什么。”
“只是项大人她……”他神色一黯。
温良玉该也知道项安辰已死,但面目淡然,没有露出一丝悲戚。
周子容看看她,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末了问道:“不过下官一直想不通,为何项大人第一个找上了我?”
“镜阁失势,不借助男官之力,她又能找谁?”温良玉反问。
“可我——”
“周大人,”温良玉平静道,“长公主从先帝手里把你提出来,放进大理寺,可不是随意为之的,你是何人,能有何用,她心底清楚。”
周子容细细品了品这句话,似乎懂了些,又似乎还糊涂。
想了想,他摇摇头。“就送大人到这里吧,”两人眼看着走到了天牢门口,周子容停步,“再往前,下官就不便打搅了。”
温良玉不解他的意思,周子容也不解释。温良玉只好自己向外走,走着走着,迎着门外的亮光,前面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久在牢中,温良玉还不太适应,揉一揉眼,离近了,她才大致辨认出这是谁,眉眼间再度浮起笑意。
洛文英也笑着,对她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