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少女的“成人礼”,是逃离卖身赚钱的命运(上)
祁树2025-07-22 15:069,511

1

“你妈打电话又给你请假了,你自己把握住,早点回学校。”

我抬头,看见班主任的脸和我揉烂的数学试卷一样,皱巴巴的,写满了气馁的不解。他叹了口气,负手而去,教室里的同学们纷纷侧目于我。

2017年4月,还有2个月即将高考。3年的高中寄宿生活里,我最让大家眼红的一点是——母亲白竹珠和继父徐立,会常主动替我请假。白竹珠给找的借口,无非是谁谁去世了、谁谁结婚了、她生病了、我继父生病了……搞得一办公室的老师都听说了,几次开玩笑说要组团去我家瞅瞅,这个每月家庭成员轮流出事的大家庭到底长啥样。

这次白竹珠给我请假的真实缘由又是什么?出了校门,我掏出手机——这是她叮嘱我偷摸摸带上的,以便她给我发临时“换家通知”时我能及时知道。譬如,她又从微信“摇一摇”里认识了某个男人,觉得值得托付终身,便会兴冲冲搬去那个男人家里,再给我发个新位置,好让我周末别走错地方。我每次都担惊受怕,万一徐立找不到她了,冲到学校来指名道姓找我可怎么办?每当这样的想法产生,我就觉得自己很自私,好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既得利益者”。

大部分时候,白竹珠输送给我的是她的苦楚与怨念。语音文字反反复复,像沉重的俄罗斯方块,永无止境地向我狠狠锤砸,一会儿不收拾,就溢得满满当当,谁都没喘息的空间。我每晚回了宿舍,等其他人发出轻缓的呼吸声后,就要躲在被子里拿出手机,紧张不安地看着微信页面中加载的消息。偶尔,徐立和前继父周山敬的谩骂也会涌进我的对话框,无非是怒骂白竹珠和我,两个女的占了他们男的便宜,都不是什么听话的好东西。

这次手机对话框干干净净的,白竹珠并未发信息,不是要抓我回家哭诉,也非责骂我是个拖油瓶,我松了半口气。但她明明憋不住事。我忐忑不安地坐上公交车,20分钟后到站,拐上上坡岔路,几百米处一所灰扑扑的房子,就是我和白竹珠目前的住所,徐立的家。

没等我走进去,就听见白竹珠的大嗓门,兴冲冲的,音色高昂,正在和谁打着电话。没过一会儿,对面像是提出了质疑,她语气着急起来,连连保证道:“我们让她去,她还能不去?啊呀!你放心,她打字快得很啦,不就是和人网上聊天嘛……”

我推开家门,进到厅堂,徐立也在家,我心中一紧。他躺在角落的椅子上正抽着烟,弥漫的一团烟雾里,两道凶光刺破暗影,像逮到了猎物般尖锐地朝我扑来。

白竹珠此次为我请假,是为我“走向国际化”做准备工作。她挂了电话后,兴致勃勃地掏出我的身份证,告诉我,她下午要带我去办港澳通行证和护照。我俩的证件平日都被疑神疑鬼的徐立藏掖着,若非他主动掏出来,休想找到——说明此事白竹珠已经请示过徐立,并得到了他的首肯。

白竹珠胖乎乎的肉快乐地抖啊抖,对能得到徐立罕见的赞同十分骄傲。她难掩喜色,润了润嗓,郑重向我宣布:“你童雨表姐想带你去菲律宾挣大钱!”

我恍然大悟,又觉得早该想到的,这事年初玩笑就提过几嘴,现在板上钉钉了。

2

60年代晚上没事干,我外婆一年接一年地怀,生下6个儿子,3个女儿,白竹珠排行第八,下头一个弟弟。及至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现在白家“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里容纳了47位血脉亲戚。由于我非亲生的尴尬身份,所以常充当群内的丑角,是谁都能规训两句的批斗对象,故我识相地早早退群。

这个由血缘吹起的气泡里,同样奉行:计算在心,强者为王。故论起话语权中心人物,目前当数我二姨的大女儿童雨——她初中辍学后,跟着“前辈”,即我二舅的女儿白波波和白沙,闯荡纸醉金迷的快意江湖,但仅微醺于声色犬马,很快脱身嫁人。之后她的生意做到了东南亚一带去,年仅27岁就手握千金,并坐拥豪车豪宅,成了继白竹珠之后新的家族荣耀巅峰传说。

白竹珠18岁时,被我外公以888块钱、60斤鱼、200斤肉强硬逼嫁,在夫家受尽婆婆的折磨,好不容易生下儿子,境遇却未得丝毫改善。当第二次因婆媳矛盾被丈夫追骂着掉进池塘后,白竹珠逃跑了,从村里一路跑到市里,又忽而翻进围墙口子,爬上了火车,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开启了和家族女人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生。

对于这些将养在大山之中的植物般的女人们,嫁人是一次以一辈子为期限的大迁徙,即使再不适应,她们也会在夫家的土地里牢牢扎根。白竹珠莫名其妙地被命运的大风吹了一通,有没有根,扎不扎根,她无所谓、不在乎了。20岁的她下了火车,突然发现,身为女人,原来在大山外头的世界是很容易赚到钱的,只凭借身体,就能轻松获得整个童年与青春需要辛苦抢夺的生存资源,也不用被绑着结婚。

于是,白竹珠由普通的打工妹成为了酒店老板的情人,两年后被厌弃,分手,拿到一笔钱。1993年,她先是跟山里的老公离婚,后在城市的高速路下开了一家名为饭店实则做皮肉生意的小店,因生意太好,成了整条街最惹人嫉恨的年轻老板娘。好景不长,白竹珠很快被人举报,被抓、坐牢,无人看过她。

一年半后,出狱,一无所有地直上北方,白竹珠又从一个打工妹开始,慢慢地成为了最有资源的皮肉中介,钱财不断,甚至回了趟J省,把我二舅的两个女儿白波波和白沙也捎到了北方。那时候,她一面坐吃山空,一面梁山好汉般地义字当头,豪掷金钱给投奔她的亲戚朋友。据她自己描述她辉煌的90年代:“三四年下来,我也没省着用,可莫名其妙的身上还有十多万!”

那阵儿,白竹珠成了家族里人人巴结的明星。一开始,谁都站在道德制高点来调笑指点她,但最后都止于沉默的眼红。忠孝节义、礼义廉耻算什么,笑贫不笑娼,才是大多数底层人默认的生存守则。

1998年,白竹珠拖着打胎完虚弱的身子,高调张扬地从山里接出外婆,又同一个斯文男人闪婚闪离来疗愈情伤,最终辗转落脚浙江,嫁给一个普通男人周山敬,也就是我的前继父。时年35岁的白竹珠,又从头开始,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拼搏开办起木材加工厂,人生再次得意之后,她把娘家十几个亲戚都招到厂里养着。白竹珠依旧义字当头,三四十万被朋友骗走眼都不眨,而后又生孩,盖楼房,赌博,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不快活。哪里能想到“楼塌了”呢?

2014年,白竹珠突发脑梗塞又中风后,靠她一个人撑着的工厂树倒猢狲散,亲人们为了自身气运考量,不得不执行重要行动方针——抛弃病后毫无价值且“晦气”的白小妹。至于她当年之接济恩情,更是不幸地被集体失忆——没有这回事啊!即便有,都哪个年头的事儿了,陈芝麻烂谷子,人嘛,都得着眼当下!

白竹珠女士狠狠落寞了两年。

=====

大部分年月里,白竹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依傍的亲情源头。自我有记忆开始,她就风风火火,走南闯北,我是她行李中独自胡乱生长的小猫,紧紧地牵着她的衣角,唯恐被丢下。我努力取悦她,做一个懂事的小孩,我们彼此保护,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母女。

直到2014年她生病后的某个周末,她突然告诉我,我是她在1999年收留的弃婴:“你记住,我可不是你的妈妈,我是你的恩人!”

我始终忘不掉她快意又无望的眼神。

白竹珠有3个孩子:19岁和第一任丈夫生下的儿子邢伟,28岁被外婆逼着无奈收养的我,36岁和第三任丈夫生下的女儿周雪菲。在她能想起来时,头尾两个都会最慷慨地给予。哥哥邢伟出狱后,拿她给的钱开店,偷她做生意的钱挥霍无度;妹妹周雪菲最被她疼爱,要星星不给月亮。而我,就像她千万次说的:“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时过境迁,我理解了她当时的无助。一个大病未愈的女人,被所有亲人避之不及的女人,就连一向讨好她的丈夫也远走他乡,只剩下家里的公婆恶语相向。她失去了财富、健康、亲情、友情,重重跌入泥潭。可是,我——这个被她从小养育的女孩,总归是重重亏欠她的。无论这孩子怎么样被养大,也是活到了现在。于是她划掉母亲的身份,用讨债的恶语不断构筑高阶,终于重新高高在上,成为一个我无法逃开的索求者。

3

徐立是白竹珠最后一任丈夫,1970年生,和“前任”周山敬同岁。2014年白竹珠生病后,周山敬听从了他爸妈的意见,不声不响地去了其它城市打工,甚至没给家里留下什么钱,只每个月固定往卡里存个四五百块,卡着踮脚才能触到饱的及格线,将将能满足我和妹妹在学校的费用。

2015年春,白竹珠发扬她一贯的野生生存法则,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这日子不过就不过了,走人!她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开厂的小镇,求助朋友无果后,通过媒人介绍,认识了徐立,把自己“卖”了出去。此后她带着我寄居于徐立家,算是非法同居。

徐立是个光棍,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听邻居说,他父亲生前每天都要挨他的骂。他家的房子是拆迁得的,可又因为太懒,坐吃山空,一直没有修葺过。他一开始极其温柔,对白竹珠无微不至,连衣服都不舍得让她洗,白竹珠几十年来都吃这一套,便不舍得离开。他怕我们跑了不回来,顺势收了我们的身份证。

日子一长,徐立本性暴露,隔三差五没来由地发疯怒骂、摔碗推桌,严重时甚至拳打脚踢,惹得我们胆颤心惊。可没过两天,他又会对白竹珠施加恩惠,阔绰拿钱,让她在亲戚面前威风长脸(殊不知,暗地里谁都在笑话她)。他惯常会耍的,就是虚报夸大这招,比如今天给白竹珠买药花了两千,他会虚报成三万,不足几个月,他就对外扬言:“啧啧啧,这讨人嫌的母女俩,已经花了我几十万啦!”次数多了,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都信了,脾气愈发无常。

白竹珠因病,头脑愈发不清醒,便真觉得如此,对我的劝告嗤之以鼻,常常说:“哎!人家是我们的恩人,不能走!走了你养我啊?你又不是男的,能干什么?”每次我一提到回周山敬家,她就怒发冲冠,用眼神批评我不争气:“回去干嘛!周山敬那个该死的也不给我钱花,你妹妹反正是他们家的孩子,总归不会亏待她,我带你一起走,还不是为你好?”

白竹珠十分有底气,大概是她认定周山敬家那栋由她出钱装修的三层洋房,板上钉钉算她的家业,自己的房子,自然是什么时候都能回。等到过两年,她和周山敬闹到法院离婚的时候,才知道房产证上只写了周山敬和周雪菲的名字,而自己是婚内出轨,属于过错方,落不到什么好。

于是徐立自然上升到了恩人的地位,白竹珠越发默许他的种种行径。徐立不允许我锁门睡觉,常常在我洗澡时,悄无声息地坐在客厅里等候,每次顶着他猥亵的目光回房间,我没有一次不觉得害怕痛苦;他喜欢冷不丁地出现在卫生间,不关门侧身裸露上厕所,这让我更加不敢离开自己的房间,常常躲在里面不出来,于是他又指桑骂槐,骂我是“小姐”。白竹珠权当不知,做他的帮凶。

高一时,我月经迟迟不来,徐立听白竹珠提了,便慷慨地拿出钱,让她带我去医院看看。到了医院,医生检查说,是因为子宫比较小,是正常的,不用担心。白竹珠知道后,竟直接在当天的饭桌上笑嘻嘻地讨好徐立:“你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她这样小的?比较爽吧?”徐立一边用筷子反复拨弄着盘里的菜,一边扯着嘴角,没说话,流出笑意来。我看着对面白竹珠黯淡的脸,觉得无比陌生。

2015到2017年,我在混乱的缝隙里求生、读书。整个高中,每当徐立对我不取悦他而感到不满,或是和白竹珠硝烟四起,便会停掉我半个月的生活费以示惩戒。我的读书成了他们维系关系的一个天平:一个施加恩惠,一个以我为借口留下。与此同时,他们统一战线,向每一个邻居与远亲宣道他们的良善,洋洋得意,神色高昂。

我们组成了古怪的一家人,兴致好时,他们乐意扮演父母的角色。我是个傀儡,也是能够读书的“既得利益者”。我的功课不在课本上,而在他与白竹珠日日夜夜的咒骂里:你欠了我们多少!

那两年我常常自我怀疑,为什么还要读书?为什么!我想留在学校,留在课堂,留在规规矩矩的校园里,可能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但我也自私地扮演着奇怪的角色,以此拿到青春的学费。

4

2016年,新家族荣耀童雨表姐,偷摸摸找上日落西山的白竹珠。

童雨先吹嘘了一番自己的好心肠,继而神秘地谈起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她让白竹珠去办理各类银行卡,再一一邮寄给她,隔几月后,她再将卡原路寄回,白竹珠收到后,务必马上去注销掉。每这样来回一次,童雨都会发500块钱给白竹珠作为酬金:“哎,我是看小姨你可怜哦,这种事情我都没找别人帮忙,你可别和其他人碎嘴讲。”

这不,高考前夕,表姐又好心肠地记起了即将成年的我,打算把我包装出口,成为家族里一名光荣的菲律宾务工分子。

“你不要这副死样子!谁欠你的!”在客厅里,白竹珠见我一副不情愿的反骨模样,恨铁不成钢地瞪我,继而破口大骂,“那些舅舅姨妈背地里都说你清高!我看也没说错,现在读书有什么用?不知好歹!你去了又不会死,包吃包住底薪就8000块,每天就和人打打字聊聊天,听说干得好的提成就几万几十万的!”

大姨家有位滥赌的表哥去年为躲债就去了菲律宾,上礼拜在微信上问我借的50块都没还。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白贞表姐(三舅的女儿)偷偷发信息给我,说去了那边,女生会被要求裸聊去诈骗别人,还有业绩要求。滥赌表哥在那边也是伪装成女性,在微信、QQ、各种app上去“做单”。白贞反复叮嘱我:“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连她都知道的事,消息四通八达的白竹珠真的不知道吗?她黄黄的脸耷拉下垂,语气松软几分,拉着我的手,开始念叨:“女儿你看看我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啊,我为你受了多少罪,我走到哪里都把你带在身边,我会害你吗?出去多赚点钱不好?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

世界又“静止”了。这并不奇怪,我每次被请假回家,“静止”必然发生。直到2022年,我在那本《被抹去的一家》的书里,才终于知道:哦,原来我当时的“静止”,是一种解离反应——隔离掉肮脏的咒骂、怨恨的指责,只要听不见,我就不会害怕了。这或许是来自身体器官的保护。麻木吧,麻木。这样想想,我的器官还挺厉害!

那一次,我的眼前凭空出现许多张嘴:妈妈的,几个继父或叔叔的,舅舅的,姨妈的。他们明明面目模糊,嘴巴却吐出串串最坚硬不过的讨伐语言锁链,将我缚碎、吞并。他们的训诫一直是正义的、好心的、道德的,只有我生来就是尴尬的存在,我亏欠所有人,我十恶不赦。

白竹珠说我作为一个女孩子,这辈子是用来报恩的。我问她:凭什么?她撇嘴冷哼,红唇里轻飘飘吐出三个字:你说呢?

我想起她总是念叨着将来把我嫁出去,自己需要收到多少彩礼。直到2025年的今天,她一边怒斥我翅膀硬了不再回家,一边锲而不舍地给我介绍比我大10多岁的有钱男人。

“他家也是开厂的,人看着也蛮不错,虽然30多岁了,这个年纪的男人会宠小女孩子的……”

“你回来看看这个当兵的?虽然离婚了,但家庭条件好啊,过一年生个小孩,你那几千块的班都不用去上啦……”

“你不回来是吧!是不是在外面谈恋爱了?翅膀真硬了!我告诉你啊,你不回来,我就去法院告你,反正你是要给我彩礼钱的啊……”

对,我是个女孩,还是个被人丢掉的女孩,所有的施舍与善意都被明码标价,一笔笔镌刻进我的血肉里。如果我是个男孩,我的亲生父母就不会不要我了。听白竹珠说,我的亲生父亲是个教师,她常常调侃我:“你下头啊,肯定有个弟弟。”我出生那年,他们还在市里买了新房,我有个五六岁的姐姐,那年她踩着小小的步子,和亲生父母一起来看被丢弃了十几天的我——她的日子想必也并不好过吧。我再次想:唉,如果我是个男孩就好了。

=====

那天下午,白竹珠还是带我去办了护照,后来,又应童雨表姐的要求,办了港澳通行证。

回家路上,我说:“妈,我不去可以吗?”

白竹珠脚步顿了顿,凝视我半天,低头说:“哎,女儿啊,妈是为你好,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你看看你叔叔,每天发脾气,我过的什么日子?读书有什么用?读到高中,过几年再嫁个人,就嫁近点,我也就放心了。”

嫁近点吗?如果我一直读书,走出去,可以离你们更远吗?

我祈求徐立和白竹珠,如果不读书了,5月份就走的话,能否让我参加一下专科的提前招生,就在4月15号,如果能面上,就不用去学校了,能提前走,也能拿到高中毕业证。他们没想到我还有这手,脸色不佳,可又指望着我乖乖出国,只能不太置信地问:“真的?不用参加6月的高考也能拿到毕业证?”

我连连保证。

白竹珠咳咳嗓子,见缝插针,开始替我说好话:“啊呀,让她去呗,到时候也不会读,拿个高中毕业证挺好,至少是个高中学历!到时候嫁人也不丢人嘛!”

得到我的保证后,他们同意了这个方案。

“哎,你真是想干嘛就干嘛,我们对你是真好!你可要记得啊。”

5

2017年5月上旬,我顺利通过浙江沿海城市一所专科学院的提前招生,在一片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于中旬时办好手续,提早从高中毕业离开。4月办理的护照和港澳通行证也早就下来了。童雨表姐之前就加上了我的微信,叫我把两个证件先寄给她,就等着我出发。

夏日悠长,已经把万物上锅,开始煎煮,积攒了三个季节的躁动从地底喷薄而出,热气渐渐翻涌。那些混乱的心事,讨好,迎合,假装无知,日复一日……黏腻在毛孔内部未冒的汗液,是压抑在身体里的暴风雨。

晌午,我趴在房门侧耳细听许久,除了窗外的鸟叫和货车声响,外面厅堂似乎一直没有人,或许白竹珠和徐立吃过饭,照常去房间午睡了——15分钟前,我借机出房间上过一次厕所,当时外面也没人,他们的房间也紧闭着。我真是有点感谢徐立不允许我锁房门的规定,否则这会儿我扭开锁环,必然会是一个有声响的刹那。我背上背包,将门把手沉沉地摁到最低,缓慢移动着这扇我曾经无比感恩能给我带来遮蔽的门的弧度,这样它只有微不可察的声音。

心跳如雷。我捏紧背包带,先是探出头朝左微微张望,不免呼吸一滞——徐立竟躺在门边的躺椅上假寐。他为什么在这里!

“你要去哪儿?”他头都不抬一下,可眼睛已经转了过来,视线令人一贯的窒息。

“哦,今天不是周末嘛,和几个同学有个聚会。”我强作镇定地回答。

“男同学女同学?”他继续问。

“基本都是一个寝室的女同学。”我支支吾吾。

徐立突然笑了两声,咂了咂黄黄的牙,颇为满意的样子。白竹珠也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打开房门,从里面慢慢走出来瞧我。我愧疚又紧张地低头看地,目光所及,全是灰烬与烟头。

“你去玩好了,早么归,这点钱拿着吧。”没想到,徐立竟然温和地从裤兜里掏了200块钱出来,递给白竹珠,由她交到了我手上。我记得白竹珠的目光,在那个当下,她的眼睛好像在说——你背叛了我。她是否看穿了我的慌乱?我的神色是否一如她20岁逃跑的时候?但她到底什么也没说,或许也根本没有察觉吧。

最后,我还是出了家门。

唉,给逃跑界惊心动魄的前辈们拉低下限了,我的逃跑并不高级,无追捕无私奔的,孤身一人出了家门,姑且就算是成功了。大概是因为我平时小心翼翼的内向样子,让他们俩压根没想到我会不服管教。当天晚上我没回家,他们都没来个电话质问一番,这让我的逃跑显得很是挫败。

=====

后来得知,当晚徐立又发了酒疯。借着酒劲,他大咧咧和白竹珠扬言:“你女儿反正也成年了,去了国外不还是会去做卖身行当!我还不知道?和你那俩侄女一样!老子养了她几年,便宜了别人,不如先便宜给我!要么这两天……”

白竹珠气得够呛,开始吵闹:“你算盘不怕崩烂!就等着两个人一起服侍你一个是吧?”她胸膛里的辣椒籽开始爆炸,碗筷菜碟啪啦横扫一地。

于是乎,拳打脚踢,哭骂长嚎,撕挠抓脸,鸡飞狗跳。邻居向来怵徐立,平日交集都不敢有,更别说上门劝阻,任由这俩戏中人不知疲倦地唱罢一夜,哪里顾得上我有没有回家。

我至今都认为,妈妈当时是在保护我,我们是在相依为命,她是爱我的。可她还有其他情感掺杂其中吗?我次次压下缕缕卑劣的揣度,不愿多想,就像我不愿回想她每次因为徐立对我太好而酸溜溜的语气,我不愿追溯为什么每次他们争吵,她都将我拉到同一阵线,等我试图去保护她时,她又站在徐立那边,得意洋洋道:“你瞧瞧,她懂什么?”

说来很是丢脸,怎么会有人逃跑后先是去坐公交车到处乱晃的!可惜我实在没有什么方案,又没有可去的地方,于是搭上了去市里的公车,又搭上了去前继父周山敬老家的小巴车。来回行程130分钟,我规定自己必须考虑好何去何从。

我先清点了一下财产:手机里有省吃俭用攒下的600多块钱,身上有200块现金。我又翻了翻书包,还有两支手机。一个是正在坐牢的哥哥邢伟2014年夏天送我的老华为,还有一支是屏幕破裂的苹果5S——它的原主人是童雨表姐,前两个月为表心意,她寄送给了我。这样盘点一下,我心稍安,我还是挺富裕的嘛。对了,这个才是最重要的——我摸摸夹层里的身份证,呼出一口气,还在还在。自从4月去办理过护照后,我就一直留自己这儿了。

我该去哪儿呢?我太过懦弱,没有白竹珠当年孤身闯荡社会的勇气。我把手机上单薄的联系人来回滑烂后,打算去投奔广州的白贞表姐。我抹了抹眼泪,给自己打气:振作起来!你要去大城市打工了!

当晚11点多,为了省一晚的住宿费,我已坐上了开往广州的夜间火车。

6

白贞是我三舅的大女儿,个子矮矮的,一米五都不到。她下头有个相差三四岁的弟弟。三舅是个有趣的人,成日里笑眯眯的,动人的山歌唱得响亮,乐人的玩笑话一箩筐,若他会上网,一定是乡土频道中的好手。但他滥赌又好酒,视工作为粪土,醉醺醺时来句打油诗颇有种潇洒文人之感。这样的人若是成为丈夫或父亲,吐槽他的血泪史能写三天三夜。等本就清贫的家被全方位败光后,我美丽的三舅妈毅然决然离了婚,跑到广州再也没回来过。于是,三舅让白贞辍学打工,以此供养弟弟读书和他生活。

我去投靠的时候,白贞表姐已在广州打工了四五年,正在一家美甲店当学徒。下午5点多,她把我接到出租屋后,没说什么,急匆匆又回了店。离开时,她告诫我这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店里的宿舍,这上下床的单间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叮嘱我不要乱翻。在别人的地盘里,我一向规矩,坐在几平米的空间里不敢乱动。直到晚上9点多,她才和另外一个漂亮女孩儿回来——是她的室友兼同事小艾。

这一天的工夫,白竹珠已经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没接,她又继续打过来。最后我和她说,我到了广州。她在那头怒骂我不争气,但听说我到了白贞这里,便不多言,安了心。事已至此,她挂了电话,说晚点再打回来,估计是要和徐立通气。

“哇哈哈!这个苹果手机是你的吗?我可以拿它发个微博吗?”小艾十分自来熟,她当时正在磕“跑男”综艺的某对CP,一旦闲暇,就在CP超话里盖楼发帖,对带个“来自iPhone”的微博尾巴始终有执念。

白贞一边递给我打包回来的盒饭,一边冷哼道:“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吧?”

我支支吾吾想搪塞过去,没想到她突然疾声厉色起来:“你可把我害惨了!”

我不由得鼠躯一震。

原来,白贞以为我是先到广州,再由广州去往澳门,最后出国,不过是在她这里落脚几天而已。她原以为是卖童雨一个小人情,匆忙之间,也没问谁,欣然同意我来找她的请求。在我抵达后,还拍了张我的照片发到“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以表自己做出的贡献。可没想到,群里却堪比水嗞进了油锅,其中爆炸的,主要是童雨和白竹珠。

童雨斥责白竹珠将我放走,她好心施舍的宝贵机会,我却扭扭捏捏不把握,现在倒好,瞧不上她呗,敢情去投奔别人了。白竹珠本来就对童雨憋了火,好歹她也是长辈,哪受得了这冷嘲热讽,于是白竹珠罕见地在群内捍卫我,拿出曾经江湖大姐大的气场,怒斥外甥女是个没良心的骗子——前两日,白竹珠收到了童雨寄回的最后一张建行卡。她照往常一样,兴冲冲地蹭免费公交去镇上的银行注销,结果年轻的柜员呵斥住了她:“一直想找你都找不到,自己送上门来了!几回了?这是犯法!”白竹珠听闻,暗道不好,前言不搭后语胡乱接话,赶紧以半辈子没出过门的残疾村妇般装傻充愣,最后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群内气焰嚣张,交锋热烈,你来我往,不肯罢休。而其他名为亲人的看客那几句冷嘲热讽,权当为热锅加柴了。

到了深夜,我睡在地上,白竹珠又打来了电话,震动声不止,我本想按掉,下铺的白贞转了个身,没好气道:“你干脆说说明白,不去菲律宾是你自己不想去的,我可承担不了你这读书人的责任!”我手足无措,只觉得自己又凭空给所有人都增添了很多麻烦。从小到大,历来如此。我羞愧地背过身去接了电话,那头白竹珠以嚎《青藏高原》之音把我一通怒骂,“含妈量”极高。

总之,等她消气后,她很快就十分大度地原谅了我:“我都是为你好,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我总一直带着你吧?你可别忘了我的恩。你不出国就不去吧,跟着白贞看看,让她介绍介绍工作,在广州待几年,找个男人嫁了,到时候我也过去……”她莫名其妙由怒转喜,越说越上头,好像她其貌不扬的蠢笨女儿已傍上瞎眼的倒霉大款,即将踏步至人生最高峰。她滔滔不绝,快乐的唾沫星子像能飞溅至我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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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少女的“成人礼”,是逃离卖身赚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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