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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少女的“成人礼”,是逃离卖身赚钱的命运(中)1
已是5月中旬,我打算留在广州找一份工作。广州真大,纵使我身处其中,也不能给予我任何归属感。对我来说,广州和北京或新疆一样,都距离我好远,没什么差别。
白贞的出租屋和美甲店都在荔湾区,最初几天,等她们去上班了,我也在出租屋附近的几条街上游荡,看看都有什么店在招工。
走在街上时,我曾为自己的稚嫩和寒酸感到窘迫,但又发现,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不乏衣衫褴褛的人,大家都一脸疲态与疏离,没人会多看我几眼。街上多的是旅馆和餐馆,很多门上都写着“招工”,洗碗工年龄不限,服务员则要35岁以下的,工资都差不多,包吃包住,底薪2千到4千。一些白天闭店的KTV也有招聘启事,相貌端正的成年女性即可,包吃包住,底薪4千,提成1万到5万不等。走到体面灿烂的高楼大厦时,我匆忙低下头疾步离开,感觉自己没有资格进去,连路过都有些不好意思。我想了想,再给自己5天时间,如果找不着更好的一些工作,我就去当服务员,我什么都不会,但端盘子总能行。
除了线下胡乱找,我也在网上寻摸,微博的“#广州招聘”超话里,也没找到什么靠谱的信息。后来我下载了58同城,听说这个app里有很多工作,果然让我惊喜万分。我划动着页面上一条条五花八门的招聘信息,感觉自己有指望了。我的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书店店员的岗位上:包住,月薪5千,初中以上学历。学历符合,5千块对我来说无疑是笔巨款。我迫不及待地发出信息,没想到都凌晨一两点了,对方居然秒回。我兴奋极了,仿佛我已经有了5千块,开始乐呵呵地分配工资的用途:按照约定,工资的一半上交给白竹珠,那我还有2千5!说不定,我还能攒攒,把外婆接过来和我一起住呢!最终,我和这个招聘中介约定第二日中午见面。
第二天,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到了地点和中介会面后,按他真诚的说法,肯定会帮我安排工作的,手续看着怪正规,还给了我一份文件签字。我也十分真诚地按他要求上交了300块,等他过两天联系我去上班。可没想到……杀千刀的,这人从此消失在人海!转账之前,我还犹疑地问了句:你不是骗子吧?惹来对方不可置信的目光,我还以为冒犯了他。现在想来,估计是对方第一次接受如此爽快地转账,又直率地揭穿,实在没忍住吧。
这件事沦为了白贞发在家庭群的乐子,就连因为上次吵架几天没在群里说话的童雨表姐,都在底下回复了她的一个真人表情包。这是某种冰释前嫌的信号,白贞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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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白贞休息,带我去商场里玩了一圈,我受宠若惊。回来后,她突然和我说:“有个地方在招人,当学徒的时候都是包吃包住的。一个月有6、7千呢,比我(薪水)都高,你去不去?”
我问,是什么地方?她说,按摩的地方。我说,我力气小,我不会按摩。白贞说,没事的,人家都说会教的啦。她看上去有些不耐烦,疲惫地躺上床,说明天就带我去,被褥什么的那里都有,买点日常用品就行。
在读大学前未独立的17年里,我一直认为上学是件有点可耻的事。“学生”是我无法抬起头的丢脸身份,它的每一笔与每一划上,都插满了锋利的刀刃——是白竹珠千百次索求的恩情噩梦,是徐立高高在上的残忍与施舍,是几十位亲人冷眼的讥讽与恶意。高中时,我其实也不想读书了,可不知道能干什么,去学校好歹能够让他们如愿,能够暂时封闭进围墙里,能够让自己显得是个按照正常轨迹生长的人。穿着校服走在路上,我就觉得自己能够保有天真,尚能假装对许多事情无知。可我这上学的价值是什么呢?我搞不懂。我每天浑浑噩噩,被浸在亲人巨大的怨念里,成绩愈来愈差,只有语文能保持年级第一。
我至今不知道我的二姨为什么要在外婆的葬礼上将几百块冷哼着丢在地上让我捡去读书,我也不明白幼时跟我那么好的白贞将我送到女孩浑身赤裸的按摩店,交给帘下的老板娘后,拍了个照便一走了之。
“清高”是伴随我成长的最亲密的判词。下过海的表姐们常常对白竹珠说:“哼!她就是走不开腿,跨不出去那一步。”我试图理解她们,将这一切归因于我自己。很多时候,我常常对学校与课本展现给我的价值观感到陌生,刻进我眼睛里的每种现实根本都不是按这样写的,可其他同学为什么都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那他们也算是“清高”吗?于是,我被驱逐在亲人群体的气泡之外,可也在标榜礼义道德的世界里常常抽离。
哪里都不属于我。
“今年几岁了?成年了吗?”老板娘问。我哽咽着说我过两个月就满18岁了。她说没事儿,不要紧,这里来钱快,我们正缺人,况且你这么年轻,长得也清秀,赚钱嘛,不寒碜的。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如果这是此时唯一求生的手段,我必须要活,那么我会去做的,可我觉得这不是。为什么?不甘愿,不甘心。如今回想,我一直在逃离的种种境遇,是否在重复白竹珠的命运轨迹?
我太懦弱,又太清高,不过5分钟,在浓妆的老板娘去上厕所之际,我慌不择路地跑了……唉,真是没出息,但凡坚持下去,我或许能被家庭群的人高看一眼,说不定就可以融进一个大家庭中。
大概是白竹珠口中常念叨的命运作祟,在我游荡在街头的下午,我接到了她哭天抢地的电话,说自己又被徐立给打了,问我能不能回家一趟。
2
傍晚,我又回了白贞那儿。路过美甲店,小艾见到我很开心,笑道:“你回来啦!”我冲她点点头。等回到出租屋,白贞开门见是我,没什么表情。我指了指外面阳台,说有几件衣服没拿走。等放进背包里,我和她说,我要回家了。她戏谑地笑起来:“你哪个家?”我没吭声,她或许也觉得无趣,撇撇嘴说晚上童凤会过来玩,让我明天再走。
童凤是童雨的小妹,也是我二姨的女儿。她和白贞同年出生,两人小学初中都在一块儿,但成绩却天上地下。童凤学习很差,每门功课都是倒数,于是初中也辍了学,跟着二姨在白竹珠的厂里打工。后来童雨发达了,她便跟着姐姐在外面混了几个月,不知怎的又独立出来到处打工了。亲戚们不太喜欢童凤,背后老说她脑壳傻,不太伶俐。白贞在学校也不和她玩,觉得有点丢人。
那晚,童凤一见到我,就来了个香气扑鼻的大拥抱:“想死你啦!”她捏捏我的脸,我鼻子酸酸的,想到外婆最疼我们俩。儿时,我和童凤因都挤着要和外婆睡而闹别扭,第二天又嘻嘻哈哈结伴去买大辣片,吃得满嘴红彤彤。
童凤拉着我的手,冲白贞慷慨扬言:“走!请你们俩吃自助去!”
等我们三人抡着肚皮出来,她又执意拉着我们去卡拉OK唱歌。我疯狂摆手,忙说:“别去了别去了!”去一趟又得花不少钱,刚刚吃饭一人几百我都肉疼,谁赚钱都不容易。
白贞发笑:“你瞧瞧,你都把读书人搞害怕了。”
童凤挽着我,像猜到我心思似的,眯着眼笑起来:“姐最近傍了个有钱男朋友,到时候让他转钱给我啦!”
我们最终去的是一家低矮巷子里的KTV,外头瞧着很是破败,连灯管都落魄地掉了出来。本以为没什么人,结果走进去一瞧,别有洞天,亮眼的灯光交替成迷离的红蓝色,头顶天花板的镜块装裱进无数张我的脸。衣着靓丽的女人端着托盘走向二楼,各个方向传来的笑声和歌声扭曲重叠,地上的高跟鞋聚拢又纷纷散去。我望着迎面打招呼的女经理,她分明面露不屑,又陪笑招呼我们需要什么。我不由得想起了白竹珠,她年轻时也是这样吗?
我们被安排到了一间大包厢。经理说没房了,只剩一间大的。两个小时,只点了两瓶啤酒,又花去三四百。期间有个喝醉酒的男人歪歪扭扭地推门而入,把我吓了一跳。“妹妹们,和哥哥一起玩玩啊。”说着说着,他就要坐过来,外面还有两三个男人站在门侧嘻嘻哈哈等着,像是一伙人。童凤赶忙起身拉他,眉眼弯弯道:“哥你先走呗!今天我妹在,还是个小孩子呢,下次一起喝嘛!”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就这样被童凤半拉半推了出去。
那天夜里,我们三个女孩玩到很晚,最后一同睡在了白贞房间的地垫上。我给中间的童凤挠痒痒,童凤蜷缩笑着开始挠白贞,三人乱作一团。上铺的小艾亮着夜灯还在超话里发帖,她探出脑袋来笑:“你们三姐妹感情真好呀。”
我没了动静,回忆起小学的每个暑假,我们也这样一同睡在凉席上,风扇吱呀呀地吹。白贞给我看她厚厚的歌词本,她最喜欢杨丞琳,我最喜欢林依晨,于是我们封自己为J省杨丞琳和浙江林依晨。童凤在电视前亮出许多张光盘,大声嚷嚷问“今天要看哪部呀”,白贞要看《海派甜心》,我要看《恶作剧之吻》,又开始你争我吵。
“白贞,你现在还喜欢杨丞琳吗?”
她像睡着了似的没吭声,半天才说话:“那你还喜欢林依晨吗?”
第二天上午,童凤的男朋友来接他,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开了辆旧旧的白色汽车,童凤便让他顺道送我去广州火车站。男人冷着脸,路上一直没说话,童凤坐在副驾,开开心心地哼着歌,扬了扬手机,转头和我说:“我知道微信给你你肯定不收,我刚支付宝发了你五百块钱,记得查收哈,不要不好意思。”不等我回复,她又笑眯眯地看向男人,夸张又得意地说:“我这妹妹和我可不一样,她学习可好了,之前作文还老拿奖呢,以后是要读大学的!”
我握紧手上背包的带子,有点想哭。其实我读书早就不好了,我也不会读大学。她和外婆一样,分不清什么学校好不好的,只觉得能考上有书念就厉害得不得了——童凤和白贞都以为我回家打算读书的,我也没提家里发生的事,我上车之前,白贞还叹了口气说:“唉,你好好念书吧。”
白竹珠又发来消息,问我回来了没有。信息应该是仓促手写的,回字成了口,没字少了三点水,可也能读懂。白竹珠,徐立,我,三个各自笔画不全的人偏偏硬要组成一句话,七零八落,勉勉强强书写成丑陋的“一家人”。我望着窗外,车已经驶进裸露的高架桥上了,我的心和此刻的天气一样,闷湿而干涸。
此时,我哪能预料到两日后,会和妈妈一起偷跑呢?
3
2024年这一年,我从未回家过,只是每个月发了工资,给白竹珠定期转笔钱。直到这年快结束了,我和她也没有打过一次电话。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糟糕,曾几何时,我们也是每日都要通话的母女。
微信消息里,她总是嫌我给的钱太少,担心我在外面过得太好,是不是把钱都花自己身上了,怨我不回家不理会她好心给我介绍的男人们,或充当我和徐立之间的和事佬,我不情愿时,甚至常强调要去法院告我没良心。
每个阶段,她都有各式各样的怨念向我宣泄,高中,大学,现在。她和徐立又统一战线,怒火与讨伐全部对准了我,我才知道原来我什么都没做,就可以是一个那么坏的女儿。我把她的消息设为免打扰,可依旧患上了害怕打开微信症。后来,我把她删除拉黑,注册了一个小号添加她,直至现在,我都只是每个月固定一两次登录进去看看。
2024年12月24日,我接连结束两段工作,正处于失业状态,状态很差,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城市里,手头上的钱所剩不多。上个月白竹珠说她身体不好,徐立的咒骂短信将我淹没,我又转给她近万块。而之前,家里要添置什么,白竹珠又借了谁的债,他们都会先来问我讨要。在异地城市的夜里,我躺在床上发呆,莫名其妙地,心头忽然涌上无限的对白竹珠的眷恋之情,可这种情感却是单方面的,我不会去找她,更不会向她诉说思念。
我在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里写道:想念白竹珠了,想念的到底是什么?是母女间受苦受难的同种压抑的温情,拉着她的手听她百般说话,还是声声骂我的亲昵。我怎么能做到完全蔑视她呢?完全置之不理呢?……我们彼此怨恨,猜忌,怀着恶意,只剩下钱的索取羁绊。
可我和白竹珠曾经也站在一起过,坚定地牵着手,逃脱不堪的男人,尝试勾画过只有我们二人依偎的生活。她会纯粹地思念我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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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下旬,我又被装载进回浙江的火车。等一夜火车过去,又转了几趟公交,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徐立在外上班,只有白竹珠在,我暗暗舒了口气。她看见我,整张混沌的脸变得活灵活现起来,嘴唇中吐出的“女儿”是个开关,随后一腔悲哀的情绪从里头喷薄而出,稀里哗啦地向我控告徐立这些天的种种恶行——
“他打我啊!踢我!我没力气就被他推着打,还让我滚出去,死在外面!他说你在广州那么远他是管不了你了,便拿我撒气,这几天我做饭他就故意挑刺,说这个淡了那个咸了,说他倒霉碰到我们母女两个,相看时自己说不图什么、在一起过日子就好,现在每天骂每天骂,说花了那么多钱讨不到什么好,喝醉酒就发疯!狗都被他又踢又摔的,有一只刚生出来的小黑都死了,真是个神经病!我也真是命苦,怎么命这么苦……”
这些话颠来倒去地重复,我心惊肉跳,拉着她的手没说话,任由她先发泄。
这是她第三次被打。第一次是在我读高二的某个周中,夜里我拿出手机,沉重地点开微信,看是否有白竹珠的信息要回复。如果不回复的话,那么信息内容则会转为对我的抱怨,叠在长长的对话框中。那天夜里,她也是这样向我诉说徐立的恶行,我一句句语音转文字,气到发抖,整天在学校担忧她的情况。她也赞同我回家和徐立对抗,可真回了家,他们早已和好,我躲在房里,不愿和徐立说一句话,这又惹得他们生气,二人唱双簧一般,在客厅里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懂事,没良心。
第二次忘了具体什么缘由,徐立又如疯狗般发了狂。那次我两个姨妈来浙江走亲,前天刚在我家吃过饭,带来的小孩拿走了几个大红包。不知他什么心理作祟,只要有亲戚在,徐立的脾气就会收敛大半,甚至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待人接物。在白竹珠预感到徐立怒火克制不住的那天上午,她祈求两个姨妈能中午来我们家,哪怕是吃顿饭就走也行。碰巧徐立听见了电话,八分怒火转了一两分戏谑,扬起身为主人的鞭子,洋洋得意,大度地给出了赦免令:“行,你那两个姐姐中午来吃饭,这事,哼,我就算过去了。”可几个电话,两个姨妈都冷硬拒绝了,她们即使听到白竹珠会被打也依然不为所动,态度甚至更坚决,宁愿在外头吃碗粉也不愿来。
后续可想而知。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来,看白竹珠在房间里哭,我像疯了一般丢掉书包,举起椅子狠狠又摔掉,苦涩地尖叫:“别过了!都别过了!”我只记得自己像小牛一样到处乱撞乱摔,头冲着顶着徐立摁过来的手,直接拿着刀子追着他出门,颤抖又憎恨地向他怒吼:“你要是再打我妈,我就是死也把你杀了!”想到不久前,这把刀子对准的是来这里抓白竹珠的前继父周山敬,我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努力不让它流下来,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懦弱。
这是低眉顺眼的我第一次如此破口大骂。乱糟糟的头发,起伏风箱般的呼吸,手臂上不知怎么划伤的血痕,这副阵势倒真把徐立气愣住了,肮脏的谩骂声好一会儿才回响在马路上,最后他竟骑着电瓶车跑了。
那次,徐立停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白竹珠灵机一动,趁着春假,偷偷带着我去找我亲生父母要钱。徐立也不和我提这茬,好像生怕我突然想起来,但每次和白竹珠吵架,他都会翻出这件事来,说我大逆不道,又说我看着懂事,实则脾气很梗,若是谁哪天真强迫我了,说不定会拼命然后自杀。
但他倒是再没打过白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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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如我身体里游走的血流一样涌动。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往事,我手脚又开始发麻,呼吸急促起来,终于忍不住打断白竹珠的喋喋不休:“妈,我们走吧,别待在这里了。”
白竹珠愣神,眉头蹙起:“唉,我们能去哪儿?周山敬那的房子也回不去了。”
我想了想,鼓起勇气和她说:“我们先回宜市,那里的房租便宜,我去打工,我养你,我手上还有点钱能挺过去的。”
白竹珠不说话,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又接着说:“我是个女孩又怎么了?你看看你找的这些男的,有一个靠得住吗?你还要被打吗?”
她黄黄的脸耷拉着,又开始轻轻念叨:“唉!他至少以前对我好,给我钱、给我买药啊,女人不能没有男人的,他是我们的恩人……”一句一句,像刻在她身体里的咒语。
我心下一片凄凉,心想:那你叫我回来干嘛呢?
4
到了晚上,徐立这座气势汹汹的火山毫无熄灭之意,滚烫的岩浆滚滚灼烧着一切,饭桌上拍桌摔碗,下流的咒骂蔓延至我们母女二人身上。没人说话,趴在地上的小狗又遭横祸,直接被他踹飞了出去,呜咽声漫天。我们都忍着不语,生怕被他找到由头不灭不休。
到了深夜,徐立灭了灯,却待在客厅躺椅上点着烟不动,毫无进自己房间睡觉之意。白竹珠拉着我,她想和我一起睡。我总觉得妈妈是想保护我。没想到,徐立见白竹珠进了我房门,一个弹跳大步跨过来,骂骂咧咧:“好好好,你们母女两个是要死在一起!”
我鬼使神差地拼命关上门,不假思索地按动锁芯,重重扭转上几层。我真是感谢这扇门。
直至如今,我的梦里无数次出现当时的场景。有的梦里,徐立破门而入,我用床垫下藏的刀杀死了他,然后将他丢进了院里的池塘;有的梦里,万籁俱寂,徐立突然从窗户跳进来,狰狞着脸哈哈大笑,定格在冲过来的刹那;有的梦里,他从我的床底爬出,静静地在黑夜里看着我,扯着我的头发说:哼,还要装睡。每个梦里,无论发生什么,白竹珠都静悄悄地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这一切,好像我们与她都无关。
那天深夜,徐立疯狂地击打着房门,甚至用凳子来撞击,骂声漫进小小的房间里一点点吞没我俩。最终,白竹珠受不了了,把门打开,和他说:“别闹了,女儿不懂事,刚回来想和妈妈一起睡,又不是什么大事,她马上也要上班赚钱了,你总归是他爸吧?到时候她不敢回来了都,闹成这样,你好看吗?”
也不知是徐立吠累了,或是白竹珠的话让他冷静了几分,他深深地看我几眼,重重地把门摔上,和白竹珠一同回房了。
第二天一早,徐立照例七点就出门上班,要等下午四五点才回。我没怎么睡,躲在房里,听着外头没了动静才出去。白竹珠也从房里出来,我们母女面面相觑。没等我开口,她先低头叹息:“昨天晚上睡觉被他踢死。我是真受不了了。”继而,她朝我坚定开口:“走,我们回宜市!”
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各自转身进房间收拾东西。我雄赳赳地打开手机,买好下午一点多的票,又气昂昂地收拾好背包,生怕耽搁了时间,担忧徐立突然打转回来可怎么办。
没过十分钟,我就打算去火车站了,我大声嚷嚷:“妈,你好了没呀?”
过去一瞧——白竹珠正不慌不忙挑选衣柜里头的衣裳呢,这条红裙子要带,那件花上衣也要带,这个裤子嘛……啊,虽然是条新的,算了,和这条有点重复了。对了对了,这几个包要拿着……然后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是逃命,而是要美滋滋去旅游。
我都快急死了!看我上跳下窜地催促,白竹珠终于慢悠悠地拾掇好了,心情尚好地嘟囔着:“催催催!着什么急嘛!他现在回不来啊,真是的。”然后又一瘸一拐地去了趟卫生间,继续收拾自己的瓶瓶罐罐。
又过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要出门了,我迫不及待地牵着她走,白竹珠又突然“啊哟”叫唤起来:“要死,身份证在哪儿?”
徐立一向喜欢藏东西。我和白竹珠的身份证也曾和房产证、银行卡那些乱七八糟的卡片收在一块,谁都不知道在哪儿。那天我也忘了这回事,等白竹珠提起后,我们翻箱倒柜的,愣是没找着。白竹珠头转来转去,真有点急了,问我:“找不到怎么办?也不能上车啊!”
我看了看时间,才九点左右。想到高中时办身份证时,有人身份证丢了,不仅补办了,还办了张临时身份证,有效期似乎是三个月。我心头稳了稳,带白竹珠先出了门——当时她和周山敬还没离婚呢,我们的户口还在另一座小镇,于是我们便往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跑。等拿到临时证件又坐公交到火车站,都已经十二点多了,距离发车时间不足半小时。
车站的人不算多,和我一般大的更是没几个。我把急冲冲的气刚捋缓,白竹珠那边已经和两个姨妈打上了视频通话:“我们要回宜市了哦!小树带我回的!她说我们母女两个过呀,徐立也是,脾气坏得不得了,我不反抗几次,还真是以为我好欺负吧,让他长长记性!……啥?再不然去找邢伟他爸爸呗……”等打完,她又在家族群里昭告天下,自己要回去啦!语气闲暇的哦,真是气人。
我老是忍不住往明亮的大落地窗外瞅,一惊一乍的,唯恐看到徐立锁定我们,然后冲进来大闹三百回合,把我们又打又骂地揪回去。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白竹珠那头响起了电话声,按断又响起,按断又响起!随之连串的语音消息排山倒海而来,内容充斥着诅咒与谩骂,恨不得我们母女俩立马死掉然后被鞭尸、剁碎喂狗。最后一条是:“我现在就来找,哼,行李箱都没了,你们两个贱货,要么在野男人家要么死在火车站,等着吧,被我抓到就别过了!”
一分一秒变得难挨无比,总觉得和这最后二十分钟赛跑的,不是我和白竹珠,而是徐立。万一他战胜了时间怎么办?!万一他已经赶来了怎么办!还好,没过几分钟,车站提前检票,我拉着白竹珠赶紧过了人工通道。等穿过地下通道,站在背靠绿山的站台上了,我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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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和白竹珠回宜市,是找我的亲生父母要钱。徐立断了我的生活费,白竹珠兴致突起,估计是平日在抖音刷多了给孤儿找亲人的苦情直播,脑瓜里也就写好了恩人还乡和合家欢的戏码,一鼓作气地想带我去找亲生父母。一是所谓的团聚,二嘛,当然是要钱!养了我这么多年,现在女儿还你,抚养费总是要的吧。反正他们千禧年在市中心买房,都不赖,又是老师,指定有点积蓄嘛。
徐立默许了这一行为,白竹珠觉得自己的计划好得不得了,别提多骄傲了。那几日她洋洋得意,腰板都挺直不少,一边安慰自己,这是自己的福报,一边又在暗搓搓想,拿多少钱呢?甚至假模假样叮嘱起我来:“咳咳,你到时候别认了亲娘就不认我了,我好歹也把你养了这么大,知道吗?”
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她只知道我的生父姓彭,是一名小学老师,其他的再啥也不晓得。白竹珠后悔得呀,一直拍腿念叨:“当时怎么就拒绝了他们要写电话和住址呢?怎么就不要呢!”
结果可想而知,大海捞针。她带我辗转于市里各个小学问:你们学校有没有彭老师呀?人家才懒得仔细搭理她。再说了,这么多年过去,她自己的工作生活都翻天覆地,别人的生活自然也物是人非。最后,她只能求助于在政府工作的小舅,可小舅才不愿管这荒唐事,只应付几句,自顾自上班去了。
谁承想,这事她之后逢人就提。这不,这头刚摆脱徐立上了火车,我刚爬到中卧躺下,她就在底下就和对面的人唠了起来——唉!内容嘛,无非是事业的日落西山,自身的苦命,靠不住的男人们,还有我这个悲催的倒霉养女。抑扬顿挫的大嗓门儿,惹来整节卧铺车厢凑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儿——这可倒好,白竹珠见观众多多,像受到鼓舞似的,越说越兴奋,还搞些悬念和人互动,简直就是在说书,连路过的列车员都来回走了好几趟,竖着耳朵停留又走。
说到我时,她还和人家说:“诺!我这女儿就在这上面躺着。”我赶紧把头深深埋进白色的被子里去——故事里的自己被描述得好惨就算了,现在也好社死。泪水忍不住弥漫,——擦掉。
同个硬卧隔间的中年大哥,作为最开始的听众,半卧在铺上,也不知是真感动得不行还是困得不行,听到后来起身拿掉眼镜直揉眼,趁着白竹珠咕噜喝水的空当,终于插上了嘴:“大姐,你也真是不容易,我听了也很感动。我有个侄子,说来也巧,也在曲市,和你们上车的地方是一个,正在和北京的互联网高知合作,办了个人才学院,进去的人都赚得很多的。你女儿电脑操作都会吗?”
白竹珠仿佛嗅到了冥冥之中的天意,忙开始吹:“她会!怎么不会,会得很,她电脑操作很厉害的。”
白竹珠喜滋滋地留了对方给的电话,再不多说什么了。听众们也对事态的发展很满意,纷纷恭喜白竹珠,又说,你让你女儿去试试嘛!她真是要好好报答你嘞!你一句我一句,说完各自散去,车厢又恢复了安静。
真是,莫名其妙的……我盘算着手里的钱,想着到了宜市住在哪儿。苹果手机离开广州时卖了500块,童凤给了500块,其他零散的钱也不多了。
白竹珠准备先借住在亲戚家,毕竟她8个兄弟姐妹,4个都在市里买了房,再说了,他们老家的房子也没人住,怎么会没地方住呢?白竹珠十分有底气,他们难的时候,她也不是钱上、工作上都帮过吗?他们的小孩不也住过自己家吗?
可惜白竹珠的算盘又落了空,等晚上到站,没有一个人来接。空荡荡的出站口,我拉着她的衣角,不忍心地说:“妈,没事儿,我还有钱,咱们今晚先住个旅馆,明天找找房子看。”白竹珠叹了口气,拿出电话:“老娘没亲人,还没朋友吗?”
电话拨给了她要好的朋友。20分钟后,一辆奔驰停在站前,刘阿姨从车上下来,嫌弃地看着她:“你要死啊白竹珠,这么晚才打电话!”
刘阿姨把我们送到了她闲置的单身公寓里。
宜市是一座三线小城,即便在2025年,打开招聘软件,也就几十个服务员的岗位,工资基本都是3千元上下。2017年时,随意去街上问,工资低到让白竹珠都愤怒。我倒是能接受——我一个初中文凭,能挑什么呢?工资低,房租也不高啊,500块就能租到筒子楼单间,而且白竹珠的朋友亲人都在这边,她喜欢。
白竹珠对我恨铁不成钢,总觉得亏了本,憋了半天气道:“老娘养你就为了一个月挣这么点钱吗!”
我拉着她的手走在街上,不知不觉路过某某学院,看着那些穿梭在学校内外的同龄人,觉得莫名的悲哀。
白竹珠年轻时就不屑挣小钱,她知道我的死脾气,不愿意做她年轻时的行当,也不愿去童雨那搞电信诈骗,眼下有个“互联网人才学院”,便铁了心让我去那儿。对她来说,这些“赚大钱”的出路是骗人的也不打紧,万一呢?万一是甜的呢?人嘛!不要想着安稳,多没出息,江湖上嘛,要有冒险精神!什么犯不犯法的再说。这就是她的野生事业哲学,可惜我到现在都没学会。
总之,当时她一天念叨八百回“互联网人才学院”,明明火车上大哥讲的时候我也在场,她再讲述时,倒更比人家还多了若干细节,丝丝缕缕勾勒出一幅美妙的图景。好像我一同意去学了,就能走进北上广的光鲜写字楼里,轻轻松松,月入几万。
我不愿意再回曲市,拖拖拉拉不肯同意,她倒好,自己做主给那学院校长打了电话,帮我报了名,随时都能去。等我后知后觉,校长都主动加我微信了。
我放心不下白竹珠,只能说:“我走了,谁在这照顾你呢?”
她倒好,又忘了前两日没人去车站接她这茬,大手一挥,豪迈得不得了,口气和天一样大:“你真是搞笑,我这么多兄弟姐妹朋友在这儿,你还怕没人管我呀?再说你那个皮实鬼哥哥总要管吧?我总是生了他的,还有他爸,我给他生了个儿子,怎么说我也……”这些话也不知是说服我,还是让她自己更有底气。
想来,当时受到白竹珠的感染,我对未来也抱有几分憧憬。即使那份光明又小又窄,只是从门底缝隙透出的,但对于我黑漆漆的内心来说,也好亮堂啊。那个学院是什么样的呢?
再次返回浙江的那天,已经是6月9日。手机上的新闻推送显示,2017年高考昨天落下帷幕了。QQ里的最新消息拉也拉不完,同学们纷纷写:“高考啊!终于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
若干年后,朋友们每每提起,都说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是多么多么无忧无虑,难以忘怀。而那个夏天,却是我生命里关于无知的伤口。我一次次剥落、舔舐,又一次次结痂,最后成了一道凸起的印记。它不断提醒我:所有他人给予的善意都需要对价,以及不要再渴求母爱。我要独立,要出走,要有自己的想法,要争取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