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少女的“成人礼”,是逃离卖身赚钱的命运(下)
祁树2025-07-22 15:0617,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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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观者看来,那个夏天是如此招笑,来来回回地往返,又莫名其妙地停留。

可彼时我一无所知,回曲市的火车上,我只觉得有些麻木,觉得自己像手上这只内存不足的手机。常常卡顿,然后闪屏,最终又总自动跳回到好像正常的界面,等着再次启动,再次毫无意外地发热黑屏,就这样循环反复着。那时我想,反正还没完全死机,就凑合着随波逐流折腾吧,万一和白竹珠说的一样,真折腾出什么呢?

那天夜里,我无处可去,便寄宿在好友小毛家,她家就在我户口所在地的小镇上。小毛是我的初中同学,最亲密的好友。一次,科学没考好我忍不住哭,她煞有介事地拿着我的试卷分析一通,雄赳赳地去找老师重新算分,回来喜滋滋告诉我:“喏!多加了7分!现在125啦!”

初三入冬后,白竹珠在贵州办厂,周山敬懒得管我,迟迟不送被子到学校,我床上只有夏天的一床单薄的被褥盖着凉席,又是小毛收留我,那么窄小的床铺,我同她挤在一起睡。中考后,她去了当地最好的重点高中,我因数学和科学太差,分流去了普高。整个高中,我们依旧断断续续地写信,诉说着彼此的校园见闻,分享喜欢的小说与明星。

再次见面,她骑着小电驴来车站接我,眉眼洋溢着柔软明媚的笑意,像茂盛的油菜花在说我只属于春天。

我好像走入了另一个世界。小毛气呼呼地抱怨着她爸爸和奶奶管得太严,高考都结束了,还总是絮絮叨叨。过一会儿,又抱着我嘟囔:“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样,太紧张了太紧张了!”

我拉着被角,安慰她:“放心放心,你一定会考好,读一个好大学的。”

小毛没再说话,过了好久,我都以为她要睡着了,她又轻轻出声说:“那个什么学院,我明天陪你去看看吧。”

想想,她当时一定还有很多话憋着没说,高考有多紧张,最后冲刺的紧绷,生怕考不好的崩溃,对志愿大学的憧憬……而这一切,在敏感的我面前,她也状似无意地小心规避,怕引起我的难过与艳羡。我暗暗感激,又为不能够再接住她的生活感受而深感抱歉,但也没精力再牵强拉起话头。于是二人在黑夜中静静相依,同步着呼吸,却同步不了彼此的情绪。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一会儿,我和小毛喝了她奶奶煮的粥,就坐公交去了市里的汽车南站,又照着给的地址导航,直行七八百米,过了两个红绿灯,抵达一处临街的院落。

那院落左邻老旧的便利店,右接黄墙剥落的民房,大门口的招牌显得光亮亮地招摇,抬高视线,“互联网人才学院”的大黑字赫然其上。门口没人,我们径直推门进去,里头是空荡荡的水泥空地,左侧有三层楼房。一楼的几间屋子没人管理,灰尘厚得呛人,桌椅沙发缺胳膊少腿,七零八落地躺在走廊上。我们走上二楼,二楼回廊拦了锁,朝里头探了探,满是包装袋垃圾,墙上贴着张发黄垂落的海报,隐约看到钢琴课培训班几个字。等鼓起勇气走到三楼,终于见到了活人。三楼的墙白花花的,像才修葺过,廊里三间房,最里头的最大,黑色的电脑齐整整的,大概有四五十个座位。另外两间稍小,门上崭新的金色小牌也各有名头,分别是副院长及院长办公室。

小毛拉着我无语道:“这什么学院嘛!照这个标准,小学电脑教室都能单拎出来开个学院!”

“嘘!小声点!这里人少,他们听得见!”

她忧心忡忡:“什么人少,和我家里头人差不多多!除了这三四个院长、副院长的,哪里还有人?”

副院长是个丰腴温和的女人,40岁上下,亲自接待了我们。她丝毫没有因为我们年纪小而潦草应付,反而很热情。办公室里头,她给我们倒了水,亲切地招呼:“欸?你们谁是小树?校长和我说今天就一个女孩过来呀?”

她又坐回了对面的办公椅上,拿出抽屉里准备的合同,继续说:“我们这里很好的,你们两个人都是来报名的吗?”

我接过来那白纸黑字的合同,回答说:“是我,她是我的朋友,今天陪我来的。”

副院长咂了口茶:“来嘛!我们学院就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这里还有个伴。”

没人应话,小毛双手抱胸站着,只低头仔仔细细看我的合同,叮嘱道:“你可要每条都看清楚些。”那副戒备的模样,唯恐人家将我拐卖了去。

合同翻来覆去,我们俩都看了几回,愣是看不出什么来,毕竟都毫无经验。多少年了,我们答题最多的A4纸就是空白的试卷,这份书写着利益的纸张充满着社会的复杂性,没有人教过。

头几天,我在网上搜了搜,想看看是否有该学院的相关信息。别说,在搜狐网上还真看到了相关介绍,我才放下几分心。2025年,当我再次在网站上对该学院进行搜索,翻了五六页,竟一点痕迹都没有了。最后在百度贴吧里,找到了一些碎片信息,很巧的是,也是2017年的帖子,同样的互联网人才学院名称,只不过换成了江苏连云港分校。

2017年5月14日,楼主发帖“求教中关村互联网人才学院是真的假的”,6月23日,2楼才有人回复,说这是流窜的骗子。6月29日,3楼留言,说他也在这里上课,他们班有人被推荐去了百度,有人没找到工作。该条帖子最后的消息止于2018年5月2日,最后一个人对3楼进行了反驳。

我又继续翻了十几页,竟又看见了搜狐网的帖子,点进去,一个用户名就叫人才学院的ID,林林总总发了102篇文章,最新的一条止步于2018年3月9号,是关于电商文案的,而从2018年1月4日到2018年3月18日中的大部分内容,基本上是“寻找高薪就业的你”,每条帖子里头同样都是对该项目进行介绍,每个导师的title乍看都十分耀眼,曾任职百度、理想、三星、北大荒……还有北大和清华总裁班的特约讲师、阿里巴巴特约讲师等等的名号。而这些帖子最后留的都是黑龙江分校的联系方式,我打了过去询问,对方说不知道,不清楚。除了这些,我再找不到什么其他关于该学院的信息了。

2017年的我,还是签了合同。合同还只有一份,签完就被副院长拿了回去。她着重对我说的职业前景,和贴吧同年招生写的帖子差不多:专业培训3个月,直接就业江、浙、沪一线城市;工资嘛,第一年保底年薪5万,第二年7到8万;主要招收的人员嘛——

“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的初高中及以上学历和对电脑热爱的18岁到35岁的学员!”这一长串词,我真怕她喘不上气。

当然,促使白竹珠坚决让我来的根本原因,则是如此好的学校,上学不用交钱,简直天上掉馅饼。学院主要开设四门课程,各课程一个月的学习,每次结束小考,四门结束大考,最后再分配工作。至于18800元的学费,等找到工作后再分期归还给学院。

小毛嘀咕:“如果找不到工作呢?”

副校长信誓旦旦:“不可能!我们100%保证就业!”

等我签完合同,副院长笑眯眯地说:“蛮好蛮好的,你身边如果有初中读完不想读书的,还有高中不想读的同学、朋友啊,都可以介绍到我们这里来,不需要面试,我们学院都收。”

签完差不多上午9点,正好赶上第一天开课,我马上就被安排和其他人一起正式学习了。小毛不便多留,着急拉着我走向楼梯口。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了钱,硬邦邦的一团,塞到我手心里。她整张脸挤在一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瘪着嘴说:“其实我觉得这里有点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我也没法帮你,我没什么零花钱,这点钱你先拿着用。”

我还没来得及推脱,小毛飞快地往楼下冲,是曾经我们一同飞奔去食堂的姿势。她站在楼下往上瞧,远远地向我打着最后的招呼,最终出了大门。我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直到再见不着。我难过地摊开手心,抚平红色的褶皱,是两百块。

2

我没时间伤感太久,很快就被负责老师带去了最里间的教室,他指着空无一人的位置,示意我可以随意挑选座位。等他离开,我徘徊在各排电脑前,想看看它们的区别。有的新,有的旧,各个型号也不尽相同,就连桌子也生了锈。最终,我坐在了第四排靠窗的角落,这个位置能听见讲台说话,也不致于惹人注意。

过了几分钟,廊上传来仓促的脚步声,终于,有人进来了,有的啃着包子,有的拿着笔和本,有的谨慎瞧着,他们纷纷都落座在中间前排。

9点整,院长和生活老师们陪在一个男人身边,送他进教室。他立在讲台前,默默前后上下打量了会儿。这男人背着包,大高个,脸很周正,三四十岁的模样。他一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一边自我介绍道:“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第一门的老师,姓胡,教的是搜索引擎营销(SEM),大半个月的时间,希望可以和大家一起进步学习啊。”一口京腔已然代表对方从何而来。我环顾整个教室,把自己也算上,只坐了7个人,我是唯一的女生。

本来我还有几分惴惴不安,但等真上了课,满心思都集中在耳朵里了,恨不得直接坐第一排去。胡老师很快就引导我们注册百度推广账号,进入后台,介绍百度营销的种种案例。他说,企业做的都是分分钟几十万几百万的广告投入。我一笔一画记下老师所讲述的内容,专业词汇愈来愈多,将我轻飘飘地围了起来,与窗外颓靡的矮楼成了两个世界。如今,具体的操作与内容忘了七八分,但那份感受倒是记下了:哇!这也太厉害了!

很快到了中午12点,教室里头的网络高端新知识纷纷扬扬,从耳朵挤进脑子,我们7个人都焖在里头胡乱沸腾。院长开门邀请胡老师去吃饭。等他们走了,教室的人仿佛因为一起听课也成了同盟,他们你说我笑的也一同出门去了。只剩下我,不知去哪。之前说的,学院不是包吃住吗?我正想着,一个白胖的男人突然往教室里头探了探,见我还在,便打招呼道:“你是小树吧?我是生活老师,你现在有地方住吗?”我摇摇头,他便说:“下午2点才上课,这2个小时,我带你去找下房子。”

县城很小,地处三省交界,经济产业主要以建材、门业为主。我自7岁起就生活在这里,见过从J省、福建、贵州过来打工的众多男人女人,他们拖家带口,老乡带老乡,集中在各个水泥厂、木板厂为业的小镇上讨生活,灰尘木屑漫天,夜里,大家洗完澡吃过饭,镇上的广场都是三五老乡抱团聊天散步的身影。近年来,县城偏僻的山水古镇也评上了5A级景区,多了不少外地游客探访这小众之地。但这些和城区里头的人都没啥关系,街坊四邻认识几十年,本地人不咋见过外面的人,都守着安静的老房子照常过。

学院靠近汽车南站,周围都是有年头的小巷老屋。生活老师开着车,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南站对面的一侧小路,里头全是三四层的居民楼。他说,学院现在招生少,所以住宿吃饭都要自己先解决。很快,他停在了最里面的房子边,一个女人听到了声响,马上探出头来招呼。

外面是激烈的烈日与热浪,热浪进入房子,游走在昏暗不明里,渐渐和房东与房客的味道融合,把人混杂进另一种激烈的逼仄中。客厅黑漆漆的,光透不进来,昏暗的闷热中能听见房间里电脑游戏的声响,一楼归房东一家自住。沿着水泥楼梯往上爬,二楼三楼都是紧挨着的三间房,大的方方正正,大约八九平。隔壁的大约原来是同样大小的一间,用木板在中间隔了一道,成了长条方形的两间。最右的门里,是一个只有冷水龙头和蹲坑构成的卫生间。恰好一个光膀子的男人从里头出来,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哈欠,慢腾腾地钻进了长条木板房之一。

房东看上去50多岁,身着冰丝的牡丹花裙,她盘算打量的目光和她身上的花瓣一样让人看不分明。她双手抱胸,靠在门边打量我,警惕询问道:“这小姑娘看着挺小呀,是本地人吗?她一个人住这?”

生活老师笑嘻嘻搭腔:“我们是人才学院的呀!这是我们的女学员,也是本地人。目前她自己住,你这还有其它房间吧,以后说不定把来的学员都放你家嘛。”

“啊呀你不早说!人才学院我知道我知道,当时我也想把我儿子送去的,我当时拿了你们发的宣传单。”房东变了副神情,过来亲亲热热地搂着我,“你放心吧,就住我家,看她一个小姑娘么,就250块钱一个月,没多少钱就一月一交嘛。别人都是3个月交的哟,我这里房间还有个三四间,到时候有其他人都来这,做个伴也蛮好。”

房东姓黄。她拉着我的手,极力推荐我住二楼那个九平米的屋子。我推门而进,左边杂乱无章地放着许多家什,七零八落地堆在一侧,也不知扎了多久的根,生出无人管的腐朽气味。所幸有张床,黄黢黢的竹席上摆着几床被褥。更幸运的是,杂物堆里有个风扇,灰尘厚厚地覆盖在扇叶上,但看着还能使。黄阿姨好心地表示,如果我需要,她不会把风扇拿走,可以借给我用。

到现在,我都十分怕给别人增添太多麻烦,连发个短信都会斟酌半天,更别提当时的境况了。当生活老师问我对这是否满意的时候,我哪会再说半个字的不好。而且我哪里有钱去住什么好的地方呢?能有个栖身之所已经很不错了。所以,我交了250块的房租,开启“两点一线”的学习往返。

=====

学院的其他6个同学,大半已经年过三十,小的也二十五六岁了,都希望来这里重启人生,通过三个月的学习脱胎换骨,走出县城,赚到互联网的钱。大壮30岁,他说自己初中学历,去厂里打过工,也去杭州干过生意,后来得罪了人,前两年回来了,一直在家没上班;小刘呢,25岁,中专学历,以前是理发店学徒,店倒闭了,便没干了;最大的是金子,35岁,和胡老师差不多大,也一直打工,现在有了小孩,失业在家,看看有没有新的可能。我自然也被好奇过来历。我只说自己今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便来这里学习。他们啧啧两声,半开玩笑半感慨:“还是读大学好呀。”

胡老师上课行云流水,我的笔记密密麻麻。课间休息时,我坐在座位上翻看前面记下的内容,胡老师挺稀奇,笑说:“还是小女孩学习最认真,你们其他人上课笔都不拿。”

回到出租屋,我也常常背诵课堂的知识点,这来自应试教育的肌肉记忆。很多时候,我内心会升起空荡荡的不安,全靠一页页的笔记压下来,仿佛这些字句能够佐证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没有在做无用功,我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

现在回想,当时课堂讲的多是概念性的知识,是官方网站可下载的介绍文件,我们都不会实际操作。第一门课程结束时,已经是7月上旬了。学院进行了课程小考,考题都是笔记上的内容,我获得了唯一的满分。其他人呢,考试前拿了我的笔记复习两天,也都考得不错。

院长看到我们的成绩很是高兴,给我们列举了其他城市分院的学生找到好工作的成功案例,让我们继续努力。胡老师在一旁默默听着,笑而不语。

学院还在热火朝天地开展招生工作,捣鼓着线下发传单、送奖品、线上网站推文等一系列的宣传,可结果始终不太理想,来上课的某些天,确实能看见教室里零星的几张新面孔,但来来去去,等到第二门课程开始,教室里又只坐着我们7个人。

汽车南站对面的街道是我往返学院与出租屋的必经之路,一条窄小的旧街上各家店铺挤挤挨挨:轮胎行、宾馆、理发店、饭馆、早餐店、小卖部……还有拖着三轮躲在角落的煎饼果子摊。我最常光顾的除了煎饼果子摊,便是早餐店了,中午和晚上都会去买两个1块钱的馒头当作一餐。捉襟见肘,我已不太敢多花钱。

3

第二门课程开始前,我们周末休息了两天。县城很小,我成日缩在房间里,生怕在路上碰上熟人,唯有饿了才会出门买馒头。有天夜里,有人敲我的房门,我一开,见黄阿姨和她女儿朵朵在外头。黄阿姨亲昵地拉着我的手,像我也是她疼爱的孩子。她环顾房间四周,见我整理得还挺好,颇为满意的样子,说道:“你以后和我们一起吃饭好了嘛,每天吃馒头多不好。洗澡也可以去我们一楼浴室洗。”我受宠若惊,不知道为何她突然这样热情。

虽然感激黄阿姨,但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的善意。可没想到,她第二天晚上直接端着一碗面上楼来给我,我手足无措,生怕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摆架子的大小姐,心里又羞愧又尴尬,之后中午或晚上回出租屋,便也在一楼吃饭了。可每次吃饭都像做贼一般,在黑乎乎的厅堂里摸上饭桌,盛饭,夹菜,吃掉,听着房间里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响。所幸,一个礼拜下来,中午和晚上我都没和他们自家人一同用过餐,倒少些寒暄。每回,他们都已经吃完,桌上留了几盘冷掉的剩菜和空空的碗筷,我飞速吃完,再一同洗掉收拾好。

朵朵读小学二年级,很是活泼,每日我下了课回出租屋,都到我房间缠着我玩。一直到7月某天,朵朵和我说:“小树姐姐,你之后一直住在我家吗?我妈每天都和人说起你呢!”“说我什么呢?”

她摇摇头,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不告诉你!”

直到第二天,只剩我一人吃饭的饭桌上多了个男人。

夜里,黄阿姨又敲起了门,朵朵也兴冲冲跟着跑进来,笑着说:“我妈说你以后要当我嫂子!”

我大吃一惊,见黄阿姨已经坐在床沿,笑眯眯道:“我儿子你见过了吧?怎么样?”

我没吭声,她又继续说:“他嘛,每天都躲在房间里打游戏,也不出门工作,但性格是好的,不爱出门就不喜欢在外面乱搞嘛,你说是不是?我儿子也是前几年高中毕业,也是缘分,我本来也想让他去这个人才学院,但还是想看看这头一批搞得怎么样,现在看哦,真不行!”

她自顾自说着话,老旧的扇叶将字句吹落,狭小的房间被连绵不绝的语言填充得满满当当,缝隙里都是躁动的热气,我站在一旁擦汗。

黄阿姨语重心长地说:“你一个小女孩嘛,我看也是干干净净,这么久也没家人来看你,找个男朋友挺好。其实工作不工作都没什么的,女孩子嘛,趁年轻还是要找个好男人,嫁人了日子也就好了,男人有了老婆心也就定了。我儿子也就比你大个几岁,我看蛮合适的。你觉得合适就谈谈,房租我就不收你的了。”

我自当婉拒,直言自己目前还小,没有打算找对象。黄阿姨像是没料到我会拒绝,又好说歹说,见我不吭声,便凶着朵朵拉她下楼去。我晚上决心,再不去一楼吃饭洗澡,没想到黄阿姨心有灵犀,第二日中午的饭桌上空空如也,剩菜碗筷都不见踪影。我没有气恼,反而松了口气,只是每次回来路过一楼都更匆忙,飞速上楼躲进房里。

4

第二门新媒体运营课开始上了。老师姓张,三十来岁,个子不高,长相老成,戴着眼镜,脸上都是痘痘,说话十分圆滑,故显得年轻几分。他来的第一天就建议我们7个人自备一台电脑,因为有课后作业,说是会算进考试中。我挑选半天,只好在淘宝分期购买了一台八九百的笔记本。

张老师的课程有趣生动,上课喜欢和大家聊天,对比胡老师,同学们都更加喜欢他,甚至课后也会聚集在一起抽烟唠嗑、评论网上的美女。他主要带我们熟悉微博、今日头条、公众号等各个平台的注册和使用方法,穿插着各个营销案例和他写的高达百万浏览的推文故事来进行。张老师讲了自己的任职情况,又不经意吐露某某朋友是微博高管,某某又任职腾讯。为了展现这门课程能赚到钱,他甚至分享了自己的一个私活给小刘,是一篇某公司的公众号推文,六七百字用模板排版好,赚了300块。一时间,我们都羡慕不已,也更加尊敬张老师。

班上新来了一个女孩小彤,二十多岁,长发飘飘,十分漂亮,但怯生生的,话不多。张老师为了照顾她,便在课堂上时常与她互动,怕她听不明白,公众号图文步骤教导时,也会走下来去小彤的电脑前查看,直说小彤做得很好。

那时我已经坐在了第一排,同桌就是大壮,他咬唇咧嘴笑,冲后排的几个男生挤眉弄眼,低声用方言说:“张老师不怀好意啊!”我翻了个白眼,心想男生无论几岁都和初高中一样,喜欢聚在一起开这种玩笑。

可没过几天,小彤就走了,班上的女生又只剩我一个,课上的点名互动突然变成了我,我慢吞吞地回答,张老师也不恼,夸我非常有潜力。有天放学回出租屋,金子载着张老师回酒店从我身边骑过,他坐在后头和我笑眯眯地招手。没过几分钟,手机上传来消息:小树,下课别乱逛啦,快点回家。

那段时间,日子浑圆饱满,总觉得有盼头,可内心也充斥着一股不安。果不其然,7月中旬,我收到了白竹珠的短信,她居然又回到了徐立家,并劝我回家向徐立道歉。我把手机摔在床上,真是不可理喻。而此时,张老师又发了新的关心信息。

=====

7月中旬,二楼只剩下我一个租客。我和黄阿姨打了招呼,搬进了隔壁200块的木板房。她态度冷淡,但也应了下来。自上次拒绝她的提议后,黄阿姨鲜少再与我说话。

妹妹周雪菲暑假待在家里无聊,在电话里闹着要来同我一起住。我本想拒绝,可想到白竹珠,便同意下来。

我和她感情极好,直到如今,也并未因上一辈的纠葛生过什么嫌隙。2024年,她从中专毕业,被送进工厂实习的第一年,进厂的头一个月,她就给我发信息:姐姐,妈妈问我要钱。我说我现在没有钱,她就一直骂我,骂得很难听,我挺难过的。我心里吃惊,但也并不意外。白竹珠以养恩来挟持我,同样以生恩来压制她的亲生女儿和儿子。

2025年,妹妹知道我得了严重的焦虑抑郁症,有时厂里下了晚班,凌晨给我发信息,问我好不好。我说还没死呢,她下午醒来回复我:姐姐,我挺想你的。最近,妹妹发给我的消息是:姐姐,我把妈妈给拉黑了。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妹妹好狠心,妈妈曾经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能这样。可又暗暗想模仿她的行径,却也无法做到。我想起曾经许多次,为了让白竹珠对妹妹的思念落到实处并有回馈,我也一厢情愿地劝说妹妹,在背地里诉说白竹珠的不易与纯粹的母爱。说多了,连我自己都笃信了。

那一年,我同意妹妹来出租屋与我挤在一起,心里想的便是——白竹珠肯定会来看望她的。她不便回周山敬家,爷爷奶奶会恶语相向。再说了,去一趟徐立那里,花费的时间也很久,徐立也会发现,肯定不高兴。而老城区呢,公交几十分钟就可以直达,她一个下午就可以打个来回。

果不其然,白竹珠隔三差五就来看望我们。小小的木板屋里,三人罕见地躺在一起亲密地聊天,拍照,吃东西。我们都默契地小心避免提及继父,以及对生活的指控。在肌肤相贴的汗涔涔的夏天,我们拥有了一段奇怪又温情的母女时刻。若干年后,我和妹妹提及2017年出租屋的7月,她说:“我忘记具体发生啥了,我只记得那种感觉很开心。”

5

2017年的7月末,学院的新媒体课程也学得差不多了。看着自己注册的公众号上发出的一篇篇推文,心里总会扬起雀跃:真不错!

课程小考即将开始,一向平易近人的张老师有架势起来,某天,突然把我们一个个轮流叫到教室最后排单独谈话。其他人谈话的时间都很短,不足3分钟,时不时地,我还能听见后头松弛的嘻哈笑声。可没想,等轮到我,张老师推了推眼镜,先严肃地看了我半天,我心下什么也揣度不出来,紧张得不得了。

他终于开口,慢悠悠地说道:“我呢,也是之后负责你们就业的指导老师。”

我诚恳地点点头。

他像酝酿什么似的,跷着二郎腿,过半晌又继续问道:“你这么小,为什么不去读书呢?”我低着头,只觉得对面的视线像是要把人驱逐进角落,而他是唯一的通路,必须要接受他种种的盘问与凝视。千言万语掠过心头,最后我终于憋出几个字:“我可以不说吗?”

不知为何,张老师今日非常强势,他依旧盯着我问:“你说说吧,我是很想帮助你的。”

我觉得无比难堪,不由自主哽咽起来。他见状,终于给我放了条路,让我回到座位上去,他一个人又坐在后头良久,不知在思索什么。

小考后,这门课告一段落,张老师飞回北京,下一门课程的老师再过来接班。临近他离开的几天,我的手机总能收到他的微信电话或手机电话,语气时而严峻,时而冷漠,上一回刻意藏掖的话语,下一次又点点流露,总之明里暗里地讲述学院的不好,最后甚至直率地揭露学院出去的学员十有八九找不到什么工作的,找到的也不靠谱。

他反复地向我述说这些情况,提及他们这些老师拿着高薪,也无所谓最后学员如何。我大吃一惊,奇怪一个老师为何会告诉学员这些?这难道不是自砸招牌吗?他是什么用意?我搞不懂。难道这真的是骗局?我想去问院长,想告诉班上其他同学,可这样不是背叛了张老师吗?他最后说不能和其他人讲,我心神不宁,同时鄙夷自己又步入这种境地。

在他离开的倒计时3天,电话内容又突然大变,话语由学院的不靠谱蔓延至他可怜我会被骗。他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劝说我与他一同飞往北京,他给我找工作。

我惶恐不已,连连拒绝。想来当时的我虽然懦弱又无知,却也隐隐觉得世界上没有免费的东西。

张老师话锋又一转,语气温柔:“你想上学对不对?你在北京我可以供你去读书,帮你搞个北京户口。”他继续用语言帮我编织梦幻的图景,仿佛我只要拉住他伸出的援手,我就能够获得一切。

他急促的声音一次次回响在发热的电话中:“你放心,我是好人。社会没那么容易的,我是真的同情你,在北京你不用担心没地方住,可以住在我家,给我养养狗,当房费就行。到时候你赚钱了,可以再搬出去。”

我脑子混乱,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就可怜我一个人呢?为什么同情我呢?我长相平平,一无所有,脾气软弱,难道真的能如此容易地获得一份莫名其妙的援助吗?我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吗?

张老师在电话那头语气诚恳,甚至要到我住的地方与我面谈,我决定了,就帮我马上买机票,同他一起偷偷走。他着急忙慌,仿佛我的犹豫与拒绝会将我推向黑暗的深渊,而县城与学院都是张开獠牙的恶魔,而他是唯一正在努力拯救我的人,且时间紧迫。

我以图书馆借阅的书籍临期要还为由,蒙头转向地匆匆挂了电话,终于松了口气。我想起学院的合同,那上面明明写的就是承诺找到工作。而院长与生活老师对我也和颜悦色,不像是骗子。几个男同学虽然交际不深,但也都算友善。课程内容有问题吗?看着也很专业啊。哪个环节是错的?我不断回顾自以为的细节,可又拼凑不出全貌。

张老师是什么意思?我不知向谁倾诉这一情况,只好慌乱地打电话给白竹珠,向她道了前因后果。没想到她听了,完全忽略了学院的可信度这点,倒是语气昂扬,只在意北京。她兴冲冲地说道:“去呗!多好呀,反正你去了也不吃亏是不是?”

我吞吞吐吐,难为情地提及是否因为我是个年轻女孩?万一被骗怎么办?

可白竹珠却打断我,语气果然不屑:“啊呀,你一个小姑娘什么都没有,人家骗你什么?去吧!我觉得蛮好!”

妹妹正拿着手机趴在屋子里看视频。我摸摸她胖乎乎的脑袋,问:“姐姐去北京,好不好呀?”她笑眯眯道:“好呀!”

“那如果我不想去呢?”

她伏在我的手臂上,天真地说:“不想去就不去呀!不开心就不去。”

等过了一夜,我发消息给张老师,谢谢他的好意,但我还是不愿同他一起去北京。他从来不肯针对这件事发字面短信,电话很快又拨了过来,劝阻一番后依旧无果,只好叹口气,无奈地挂了电话。

=====

第二天一大早,白竹珠就风尘仆仆赶了过来。她最近日子比较好过,徐立估计又怕她负气跑走,克制着不怎么发脾气,虽日日有小闹,但也能过得去。他可不想再来一遭又是承诺又是好言,甚至亲自去J省把白竹珠接回了家的折磨。

白竹珠一贯吃这套,和我也没打过招呼,在我从J省走后一个礼拜,她也回来了,一直憋到7月才和我说。白竹珠听闻我最终拒绝了去北京的邀请,气不打一处来,直骂我没出息:“你说说你,什么什么都不愿意去干,你怎么就那么清高?现在好了,人家在北京有房有车有户口的老师,请你去北京你都不去,你到底想干嘛?你说说!”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咆哮,心里却没有想要顶嘴的念头。最近的温情时光让我沦陷。这么久了,即使白竹珠想让我去做什么,最终我不愿意,难道她真能逼我不成?我刻意遗漏过往中不堪的回忆,一厢情愿地相信,白竹珠是爱我的,她终究是舍不得我受委屈的,不对吗?

骂归骂,等到中午,她还是带我和妹妹去外头餐馆吃了饭。白竹珠和我妹吃饭,简直就像闹了饥荒,一大一小风卷残云,很快满足地打起了饱嗝。白竹珠剔着牙,试探性开口:“你不会还想读书吧?”

我没吭声。

她冷哼一声,继续说道:“现在谁能供你读书呢?你叔叔倒是提了好几次,让你也回家,你想干嘛他都依着你。你呢?脾气又犟,待在这里,不肯回家认个错。”

我自以为是地亲昵说道:“他打你的事,你就不计较了?”

她叹口气:“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再说了,他也答应不会再打我了。难道我还能跟着你在外面饿死不成?”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张老师的短信突然接连发了过来,我打开手机,信息中显示: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没办法。但是我有些话要向你当面交代,非常重要,是关于学院工作的。并发了学院给他安排的酒店住处位置给我,打算与我面谈。

白竹珠爱吃辣,中午吃的是一家J省小馆,后厨热火朝天的辣椒味道让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墙上挂着的风扇左右摇晃着脑袋,也吹不散满屋的灼热味。我心里正疑惑,张老师还有什么事情呢?白竹珠抢了我的手机,看了半天也不说话,最后把手机放在油腻腻的桌上。她望着我,头一次那么平静地轻声说话。

她说:“去吧,别让老师等急了。”一句随意地应答,谁都多想不了。

我就坐在她的对面,手随便往前伸,就能摸到她的手心,就像几天前在出租屋里一样。我对望妈妈的眼睛,露出笑意。可她的目光却闪回在之后一年又一年的梦里,像是弥补18岁接住它却不懂它的无知的我。

10岁的妹妹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听说我要走,她先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叫:“姐姐去哪我就去哪!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白竹珠恢复了一贯的大嗓门,恼怒道:“你去干嘛!你姐姐是去办正事,跟妈妈走。”

妹妹才不管正事不正事呢,她一向是撒泼的好手,哼哼唧唧地假哭:“我不嘛!我就要和姐姐一起!”

最后没法,我带着妹妹一起前往了酒店。

6

学院安排给老师住宿的酒店不大,更像是一个私人民居改成的宾馆。这家店或许存活了许多年,门口的匾额在烈日下显出枯涸的垂败感。门面小,仅容纳两三人进出,白黄瓷砖的前厅里头仅有一个中年女人看守着。我和妹妹走近,她正在躺椅上打着瞌睡。她旁边的老式空调噗哧噗哧冒着冷风,每一口都像极尽力气地呼气。

张老师的房间在三楼。我看了眼手机,下午1点左右,心里想,几句话的事,5分钟就能下来吧。白竹珠临走时还说,见老师要知道礼数,什么都没带就算了,但妹妹小,太闹腾,就不要带她也一起去,会吵死人。我便叮嘱妹妹坐在1楼的沙发上等我。她是个姐姐宝,乖乖点头,肉乎乎的脸颊可爱得不得了。

三楼光线黯淡,红色地毯像长不见底的舌头向黑处伸开,我沿着它走,正好在张老师的房间口到舌尖处。我轻轻叩门,一下,两下,三下。又等了一会儿,黄木门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地板上拖拉的脚步像嗒嗒的口水,是迟迟掉不下去的粘连。里头的把手转动,门打开,霸道的酒精味先是狠厉地冲了出来,我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只听张老师口吻平淡:“进来吧。”便也没看我一眼,匆匆转身,随意钻进了黑处。

房间里面窗帘紧闭,唯有底下未被覆盖的地板盖着一条笔直的日光。空气浑浊冰冷,空调的温度数像两只发光的眼睛悬在角落。我捏紧斜挎包的带子,脚步缓慢。他不耐烦地声音重重砸了过来:“快点嘛,动作这么慢!就说点事情,把门带上吧。”我最怕给别人带来困扰,被他这样嫌弃的口气一催,脸白了一下,心绪卡死,便极快地把门轻轻阖上,脚步迅速跟到了床边的椅子。

“坐下。”他捏着眉心严肃开口。没有椅子了。我捏着包包带子小心坐在床沿。

张老师坐在几步之遥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语气倏尔软了下来:“昨天院长他们请我吃饭,喝了很多酒,现在头都好疼。你以后不要喝太多酒啊,难受。”口吻像把我当成了大人。

对,我18岁了,是大人了。我拘谨地把缩着的身子舒展,生涩地回复:“嗯,是的,你可以多喝点水,再睡会儿。”

他突然“噗哧”笑了一声,我不由又捏紧了包带,说错了话吗?尴尬的僵硬。

“对了,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北京吗?”他的头忽然凑近,黑漆漆的影子,身子渐渐从椅子上转到了床边,浑浊的酒气扑在我脸上,像是乞求般的姿势蹲在我身前,无助的倒像是他。声音奇怪的悲戚戚:“你有什么困难,我都可以帮助你的,只要你告诉老师!”

我的身子僵硬地往旁边一点点挪走,心下开始惶恐:“老师,不用了,我真的不去。”

=====

影子有了轮廓,轮廓有棱有角,像高楼倒塌,我是唯一没有逃出去的人,身体被崩摧的断垣残壁压得无法动弹。他从头到尾连同呼吸把我全部按住。他的双腿夹住我不断挣扎的脚,像在剪掉一条濒死的鱼的尾。胸前的手掌是粗糙的绳索,我的手腕被牢牢绑住,狰狞扭转也抓不出去。好吵好吵,我的心跳,他的心跳,还有脉动在腿上的搏击。

他的嘴在我的脸上张开,掏出近乎委屈的声音:“我是真的喜欢你,喜欢你有错吗?你和我一起走吧,让我救你好不好?”酒精的鼻息喷涌进我的鼻腔,喉咙里分泌着他的味道,我忍不住一阵干呕。

“不要!不要!我要走!你放开我!”他的左手从胸前往上,禁锢住我哀嚎的嘴,连同鼻子一同堵死。床是我的开水滚锅,绳索少了一只,我的两只手腕使劲推搡拧转,终于松了绑,胡乱下死力捏抓推,这禁闭密合的盖子终于有几分松力,我跳了出去,却被绊倒在地,起身又拼命往门口的方向跑。

没想到他的动作更快,明明只有几步了、只有几步了,他却更快一步堵在门边,利落地扭转锁扣,转过身来,直面对着我不语。门的旁边是卫生间,我正想冲进去反锁,可又被他利索地牢牢抵住。

“你放我出去!不然我要喊人了!放我出去!救命啊!”

他嗤笑一声。黯淡中,我似乎能看见他不屑的表情。“这楼都没什么人住,你别叫了。”我依旧不管不顾,声嘶力竭地大喊。可外面毫无声音。

“我是真的想帮你。”委屈的叹气声重重回响在房间里,一声一声,像在谴责我如此不识抬举,“你到底有什么困难?和我说好不好?”

多年来,我都认为我没有资格痛恨任何人,于是便将这个世界储藏的所有消极和恨意全部倾注给自身。回想整个成长,我会不断反思是我自己的错。我不应该去广州,不应该带妈妈逃跑,不应该来学院,不应该住在黄阿姨家。我不应该被妈妈带着,甚至不应该出生。于是种种对我的不屑和恶意就不会出现了,对吗?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设想另一种选择,铺开其他的可能性,但怎么做都是错的。为什么?追溯到最初之后,可我又无法责怪自己无力决定的被出生,于是便怪罪自己是个女孩。

我从未表露过自己有任何困难。在张老师那里,我是如何被勾勒成一种需要被救赎的画像?他将我的特征观察罗列,再与他所臆想的失足少女一一对应,将锋利的欲望包裹成浪漫的糖果,语言是在前头引路的糖霜,最终能到达的目的地会是甜蜜的乐园吗?可他不是主人,我不是小狗,或许除了白竹珠,我不会因为一点点爱就招摇着尾巴,匍匐在主人的脚下。

僵持了很久。除了声嘶力竭的呐喊尖叫,我闭口不应他抛出的所有诱语,手机被抢走,我濒临绝望。这时,寂静的门廊外终于传来人走动的声响。我渐渐升起希冀,大喊:“救命啊!”他又扑过来想要捂上我的嘴巴,我弯腰从一侧滑了过去,双手握拳拼命敲起了门。他像突然泄了气,终于放过我,捏着眉心闭眼叹息:“你走吧,今天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仿佛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扎而无奈想通的,他若无其事开了门。我马上冲了出去,廊上空无一人。

妹妹在一楼晃荡着脚低头等待着。前台的女人也早醒了,看见从楼梯上冲下来的我,皱起了眉头,嘴巴嚅动几下,但又保持沉默。

“姐姐,你怎么哭了?”妹妹不知何时牵起了我的手,抬起头噘嘴看我,“我等了你好久啊!”

我抬起手,擦掉眼泪,拉着她推开门,往外慢慢走:“姐姐没事啦。”

外面灼烫的日光无边无际,尚未消融一切。

7

回到出租屋,房东黄阿姨正在扫地,门口的簸箕灰尘漫天。牡丹花裙在午后华丽绚烂。黄阿姨听见声响转过了身,瞧见我和妹妹顶着太阳回来,啧啧几声,讥讽开口:“哟!这是出去玩刚回来啊?真是的,还找什么工作嘞?每天玩玩乐乐,谈对象了是不是?”我没吭声,越过她往里屋楼梯走,牡丹花的声音消散在门口。“真少教!”

妹妹在房间,我躲在二楼厕所里哭,开始细数自己的种种不是。你去干嘛呢?你明明隐约猜到了他目的不纯是吗?他叫你关门就关吗?他让你坐就坐吗?你是个蠢货吗?现在居然有脸还在这里哭,你果真什么都干不好,什么也做不到,真是活该。

兜里的手机又传来了信息:“今天的事情很抱歉,我也是下策,本心是为了你好。你可把我拉黑,如果以后有要用钱的地方,我可以帮你,别客气。”

我狠狠抹掉鼻涕和眼泪,将他的微信与手机号全部关进了黑名单。

第二天,同样没上课。晚上的飞机,学院组织大家中午一起给张老师来一顿正式的告别宴,因为学生人也不多,便也都被邀请了去。我告病,没有参加。我整日恹恹,连大咧咧的妹妹都察觉出异样,一天软乎乎地叫了许多次姐姐。

=====

我不断回味着白竹珠昨晚的话语和语气——

“妈,我差点被老师强奸。”我蹲在厕所的台阶上埋头哽咽。甚至“强奸”二字在我嘴边轻轻掠过时,都觉得无比羞愧,好像我十恶不赦,浑身都是罪恶,居然敢说出口这样的事,敢咀嚼这样的词。

“成了吗?”她轻飘飘问。

“你说什么?”我怔住。

她叹了口气,失望地低声嘟囔,像在自言自语的音量:“你没出事啊。”

我浑身冰凉。

“女儿啊,妈都是为你好。你看那老师人条件不错,就是比你大了十几岁,你看他多喜欢你啊,是不是?他给你发短信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他想干嘛,你说你为什么不呢?唉……”

我挂断电话。

我设想她的神色,心理,宣告这件事与他人时的昂扬或叹息,骄傲又失落。骄傲女儿具备了待价而沽的若干价值,失落女儿又安然无恙的尚未失身。对比于受到别人的伤害,她的反应才更让我坍塌成泥。

下午,她赶来,手里拎着饭盒与西瓜。见我不搭理她,斜睨我几眼,没好气道:“我辛苦炒菜过来都没人领情啊,白费我又坐了公交又是顶着太阳走过来。”妹妹打开饭盒,里头装着热腾腾的炒腊肉,排骨汤,荷包蛋。满满当当,都是我爱吃的菜。我看着她狼狈地擦去满头的汗,衣衫湿哒哒的,糊在身上成一片,心里又难过万分。

“谢谢妈。”

“哼,我可受不起。”又是这样。又要等我哄。

“他就没说给你钱?”白竹珠问。我负气不肯搭理她。因为女儿能够被男人看上,她的目光也抓着我的脸不放:“以前我总觉得你丑,现在看看,也看得过去。”她又长吁短叹起来,头耷拉着,白色又从新染的红发里透出来,掩盖不住的凋零,像是最为命苦的女人。

新的电扇呼呼作响,风力很大,这是她前几天刚去商场买的,我在上课,她自己一个人扛着,走走停停,那样远的路,那样热的天,却送到我的出租屋里,没歇一口气,又急着坐公交赶回家,给徐立做晚饭。我不由得哽咽出来。我好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让妈妈失望。痛恨自己无法成为她想要的女儿。痛恨她托举着我,但我们却不是同样的人。

“你要读书吗?你要继续读书吗?”白竹珠突然问,她握着我的手,胸口发出绵长的一声呼气,土黄色的面庞垂落而无神,似是万般不情愿,却不得不对我妥协,“女儿,你要是想读书,就回去吧。你是我女儿,我知道你,当时报考那个提前招生,你就想好了是吧?你徐立叔叔愿意供你读大学,他和我说了,只要你回去道歉,我们一家三口还是好好地过日子,乖一点,好吗?不然你就懂事点,去北京。”

妹妹咬着嘴唇,眼睛眨巴着忽闪忽闪,像亮堂的星星。“姐姐去读大学好厉害!我也要姐姐读大学。”

生活似乎又陷入死角。总是这样。我这样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想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亦步亦趋跟着母亲的脚步,拉着她的衣角,又常常被推搡着往前。我过着浑浊的生活,拥有随时更换的家庭,见过那么多狰狞的面孔,亦学会为了好过一些,如何不着痕迹地讨好各式各样的人。“乖巧懂事”是我从小到大努力争取的判词,可是年岁渐长,它们却被放到了我自己的身体里。我要剥开自己的衣裳,丢掉尊严与认知,将身体与血肉一寸寸翻找,然后不着寸缕地将乖巧懂事递给他们,以此得到生存,夸奖与爱,或自己乞求的东西。

“好,我回去道歉。我要读书。”我听到自己说。

但我是个清高的“既得利益者”不是吗?我没有任何损失就能够接受他们的养育——对吧。徐立和白竹珠总是强调这一点。

8

回家那天,白竹珠从车上就开始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犟,知道吗?你叔叔也是很喜欢你的,你要听话,懂事,不然你怎么读书呢?你听话了,他对我也会更好。

我低着头麻木地跟在后面。熟悉的厅堂下,他交叉着腿,躺在摇椅上假寐,地上的烟嘴往上飘着微弱的白烟。白竹珠不敢说话,在身侧拧了我一把胳膊,推搡着我往前到他脚边。喉咙翻滚,我垂落着头,看着他昂扬的脚尖,眼睛淌出泪,终究闭了起来。一点点拉开嘴唇的拉链,将声音僵硬地揉搓出恭敬的形状——

“叔叔,对不起。我应该听话。”

他张开微眯的眼睛,视线砸在我的身上。满意的笑容收敛地流淌在嘴边。哈欠声慵懒,他咂咂嘴,语气显出十二分震惊:“啊哟,这谁回来了?没在外面饿死呀,我都以为我是管不了你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我真受不起。”

白竹珠见徐立说话,她也终于开口,像以往一样,将气氛搅浑,刻意亲昵嗔怪起来:“你说你这个做父亲的,女儿自己回来认错了,还不好?也是懂事了,她记得你的好啊。你不管她谁有资格管?你们父女两个真是,俗话说得真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彼时已经8月。供人瞻仰的王位又稳稳地落回徐立身上,我与白竹珠匍匐在地。我们已经够小心翼翼了,可稍微不如他意,依旧动辄发火辱骂。某天,我实在受不了,徐立出门上班的日子,我便和白竹珠说,我想自己去办理助学贷款,不需要徐立出钱了。她嗑着瓜子,全神贯注盯着手机里头叙述悲惨故事的男主播,见我絮絮叨叨地讲述需要的材料,分出神瞥了我几眼,不当回事地开口:“什么助学贷款啊?多麻烦,你叔叔都说会给你出钱,到时候他知道了又不高兴。”

她见我不死心,放下手机说:“而且你的户口本在周山敬那里啊,你上次都拿着刀指人,你以为他会帮你?”

我还是没气馁,自己去联系了前继父周山敬,他果真不接我电话与短信。

=====

学院那边,白竹珠陪着我过去办理退学。说是退学,也只是和院长说声罢了。本来他死活抓着我要交学费,高高瘦瘦的个子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退学可以,你都学了两门课了,不给钱,没商量。白竹珠急得不行,怎么还要钱呢?不是没找到工作不给钱吗?院长充耳不闻,白竹珠的抱怨与指斥,直到听到她说我要去读大学的时候,他才有了反应。

他皱眉瞧我:“你要去读大学?”

我点点头,说考上了。

他坐了下来,食指尖敲击着桌子,开口道:“唉,算了。学费也不用交了,你去读大学挺好,我只有初中文凭。”

白竹珠和我一时都怔住,等反应过来,又是匆忙道谢不断。

走前,我往最里间的教室看了几眼,讲台上已是另一位老师,听说这门是淘宝运营。底下还有6个人。大壮上课一向不专心,他瞧见了窗外的我,咧嘴冲我挥了挥手。他发给我的最后短信在告别宴那天:“张老师突然提起你,说你脾气太倔,你们咋啦(吃瓜)?”我没有回复。

9月,我去学校报到。这是我第一次在外求学。徐立以学费绑着沿海的我,规定我每周都需要电话向他汇报生活。同学们多都昂扬而活泼,宿舍的人扎堆玩乐、聚餐、恋爱。我胆怯而安静,自然融入不了大集体与小集群,常常一个人孤独地游走在人群之外。最常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往往待到晚上十点半宿舍熄灯才不安地回宿舍。

读书是我所求,但与我想象又如此不同。大学所发生的一切青春事件都与我无关,独来独往,兼职排满了我的每一天。周一到周五下午课后去托管班辅导小学生,周末两天去图书馆分馆兼职图书员,节假日花店卖花、剧院门口卖票、餐厅服务员……我总在绞尽脑汁地赚钱,就连寒暑假都不愿休息。以这些苦力填充虚无,我是否就能某天突然有力量剪掉家里的绳索,再也不回去了。每个月,我都有两千多的固定收入。

各式各样的兼职都需要与人打交道,我渐渐开朗而明媚,至少走在路上,我的头也能够昂扬。2018年,大二,我换了宿舍,与学院重点看管的抑郁症同学波波相识,从此成了日日相伴的好友。年初,公交车路过老城区,那所互联网学院的招牌又赫然不见,变成了一所美术馆,像根本也从未有过。

2019年,大三,我不顾徐立和白竹珠的意愿决定专升本,所有人挤着去报培训班,我在闲鱼收集所有二手的复习资料,分拣各类知识点,无人讲解,只能给自己规划学习任务,日日没命地复习。徐立常常在家闹得鸡犬不宁,邻居奶奶不忍,将她儿子闲置的房子的其中一间借给了我。

2020年,疫情暴发,考试推迟到6月,语文和英语分别150分,我以250分考入沿海一所尚不错的本科。后来,便留在那里的城市工作。

到现在,我只是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学历贬值之下,并未因读书而加持到什么额外馈赠,甚至有段时间因找不到工作,还去干过服务员。我的生命力微薄得不堪一击,但至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至少能够不被无力地捆绑着,而是能够勇敢地划着船桨,去渡别样的生活,我的身体是我的,我可以也能够清理掉别人的内存,选择自主储存想要的。

18岁夏天的际遇,是生活给予我的“成人礼”。几年来,我不断跌跌撞撞地长出新的枝桠,希望能回馈给18岁的自己——你很普通也没关系。你是个女孩也没关系,错的不是你呀。对了,我有在努力地独立,我不再渴求母亲的爱。还有,我爱你。谢谢你所有的选择。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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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少女的“成人礼”,是逃离卖身赚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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