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阿姨要杀我!
羊毛狐狸2025-09-01 16:334,739

  周五早上六点半不到,周兆霞老人,只身寻到护理站来。护理站八点半开门,她就坐在门口等。

  约八点一刻,周兆霞老人一看到李护士来开门了,就喊着“救命啊,领导,救命啊。”路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李护士感觉搀扶住周兆霞,让她别急,等她开门,进去坐好慢慢讲。

  李护士进屋,到了水,让周兆霞坐在站长办公室里。她记得这老人是玉芬阿姨服务的,便赶紧打了电话过去,电话那头,玉芬阿姨一头雾水,由于在服务老人,她不方便说话,便挂了。

  站长早上要去总部开团队赋能大会。李护士和站长电话里报备了下,便询问周兆霞老人来站点的缘由。

  周兆霞老人仍情绪激动,哭道:“一早上,我家里的两个辣椒没了,我问过我女儿,她说没拿,就阿芬一个人来过我家,那还有谁拿的啦?”

  这时,文员也来上班了。一听老人说着辣椒没了,李护士和文员二人,面面相觑,老人接着话,又说:“上个礼拜咯,我女儿给我买的大公鸡也不见了,大公鸡你们知道伐啦,很贵的嘞!那个护理员走的时候我看他的包鼓鼓的。”

  “大公鸡?什么大公鸡?大公鸡怎么拿走啊?”李护士问。

  “我们阿姨不会拿老人东西的,拿你辣椒干嘛?”文员也说。

  “那我辣椒怎么不见了。”周兆霞老人扳着手指头,嘴里念着数字,她在数数。

  “会不会被你放到哪里去了,或者你女儿已经帮你放好了?”李护士问。

  “不会不会,我问过她,她从来了不动我东西的。”周兆霞摇着手,嘴里念的数字越来越快,没有停下数数的意思。

  文员见老人情绪平稳了些,又给她续了一杯水。随后说:“我们护理员都培训过,不会乱拿的,东西丢了你要不再回去找找,我们也找护理员了解下情况。”

  “但我鸡蛋少掉了。”周兆霞又说。

  “哎哟,不是辣椒少了嘛,怎么鸡蛋又掉啦?”李护士问。

  “对的,大公鸡没有了,鸡蛋也没了。”周兆霞说。

  “哎呀,阿婆啊,你搞唻,公鸡又不下蛋的咯。”文员笑道。

  “阿芬还拿走了老母鸡。”周兆霞说。

  李护士拉了拉文员衣角,二人叮嘱周兆霞坐好别动,便出办公室,她俩初步判断,老人应该是患了阿尔兹海默症。

  马上,李护士就打电话给周兆霞家人。但周兆霞的大女儿却认为,自己母亲没有老年痴呆,母亲一个人住着好好的,你说老年痴呆就老年痴呆了?李护士再次告知周兆霞女儿,刚才她母亲一系列反常表现,可能是阿尔兹海默症的前期症状。大女儿不信,并指责护理站包庇阿姨。李护士不再争辩,就问大女儿能不能来接老人回去。大女儿说老人又没病,她天天早上出来锻炼身体的,自己能回去。挂掉电话前,大女儿再次强调自己母亲脑子是清楚的,护理站如果再瞎说,就去医保局投诉。

  无奈,放着老人自己回去,万一出事,她女儿肯定还会找到护理站。李护士只得放下手上的工作,开车送老人回家了。一路上,老人依然在扳着手指头数数。不过,神智好像回来了些许,只说自己刚才就是来站点坐坐的。

  李护士送完人,回到站点,一直忙到中午。玉芬阿姨趁午饭时,来站点确认周兆霞老人的情况。几人一提到“大公鸡”,玉芬阿姨哈哈大笑,说老人家里有个洗洁精,就叫“公鸡牌”,还是进口货。

  

  “是不是我前两天把她这瓶洗洁精扔掉了,她才这么想的?”玉芬阿姨说。

  反正,看起来没什么大事,站长亲自打电话给周兆霞女儿,她不想扩大矛盾,就没提阿尔兹海默症的事情,只说老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搞错了,一场误会。挂了电话。站长认为,老人女儿实际上心理知道自己母亲有阿尔兹海默症。

  玉芬阿姨不理解:“既然有了病,干嘛不去看?”

  李护士反应过来了,分析道:“周兆霞和小女儿关系差,不来往;大女儿有家庭,顾不过来,如果自己母亲查出来有病,就得承担照顾母亲的责任了。”

  “那送养老院好了,总不能这样不管吧?”文员说。

  “她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李护士说。

  一阵沉默后,玉芬阿姨准备上工去了。站长让她下班后去看看老人。

  待下午六点左右。玉芬阿姨在工作群里上传了一个视频。

  

  该图为视频截图,图中老人是周兆霞

  “领导,老人又糊涂唻,我一过去她就骂人,一直骂,也听不懂她骂什么。没办法沟通唻。”玉芬阿姨发来语音说,“她赶我走,咋办领导?”

  站长让李护士安排另一个阿姨,先换了玉芬阿姨。

  “现在老人也不缺,到时候给你加老人。”站长说。

  之后,李护士打电话给了周兆霞女儿,说明情况,紧急换了阿姨。

  第二天一早。

  电话响了。文员接起话筒,就听见话筒对过一个老太哭得厉害。文员让她慢点说,老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啊啊地大叫,阿芬要杀我,阿芬要杀我。

  “覅急覅急,没人会杀你的,你家里待好,我们派人过来。”文员安抚道,并询问老人身份,是周兆霞。

  “快点来快点来!”周兆霞喊着。

  李护士赶快上门去。到了周兆霞家,敲了很久的门,周兆霞在门后,一直叫着,反复不停地确认李护士身份,但就是不开门,只说有人要来杀她。李护士无奈,只得打电话给周兆霞女儿。再由她女儿打电话给老人,方才开了门。

  周兆霞看见李护士来了,拉着李护士去厨房,说昨天半夜一两点钟,玉芬阿姨偷偷到她家里来,把葱啊菜啊蒜头啊全部偷光了。李护士没有与老人争论有没有这件事,她清楚老人现在脑子正犯着病。于是,李护士顺着老人的思路往下走,问她:“那你怎么认为是玉芬阿姨干的嘞?”

  周兆霞说:“她昨天走的时候,警告我,要我当心点。”

  “啊?她这样说的啊?”李护士装作惊讶,说,“奶奶啊你放心啊,我来帮你做主好哇?”

  周兆霞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做着拜佛的手势,感谢着李护士。李护士搀着她坐回床上,打开电视机,分散周兆霞注意力。随后到门外,打电话给玉芬阿姨,问她昨天走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当心点”这样的话。

  玉芬阿姨接到电话,大吃一惊,自己情绪也上来了,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李护士让她别急,慢慢说。玉芬阿姨缓了缓,说自己走的时候,让老人“当心点”,是让她注意身体,不是警告威胁她。“领导,我平日里都这么讲的呀。”玉芬阿姨解释道。

  李护士明白了。挂了电话,她继续安抚周兆霞,并联系新阿姨赶快来接班。一个多小时后,新阿姨来了,李护士和老人说,换了护理员,让周兆霞放心。老人这才不闹了。

  李护士回到站点,忙到下午。

  大概下午三点多,一位民警推开了护理站的门。

  李护士一看到民警,心里一沉,直觉告诉她,莫不是周兆霞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有个叫玉芬的护理员,是不是你们这里的?”民警说。

  李护士确认。

  随后,民警便说,是一个叫周兆霞的老人,下午一点左右,打电话报警,说有个叫玉芬的护理员,偷她家里的东西,并对她进行人身威胁。民警便来了解情况。

  果然!李护士无语,心中抱怨,她忙和民警解释,判断老人可能是阿尔兹海默症。李护士还没解释完,民警让她先不要说了。民警表示,老人是不是有精神疾病,这不是你说也不是谁说。毕竟,独居老人报警,涉及入室偷窃,人身威胁。这事儿民警必须得严肃对待,不能受到某一方的引导。民警主要是来确定阿姨、护理站、老人之间的客观关系。李护士表示理解。民警问李护士拿了玉芬阿姨和老人的档案材料、护理站证件等一系列复印件,便走了。

  民警一走,文员长吁一气,说自己最怕和警察打交道,紧张死了。李护士笑道:“你没犯错你怕什么!”随后,赶紧联系站长,报备情况。

  站长在总部开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只说配合民警就行,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晚上,玉芬阿姨得知有民警来“调查自己”,心里不是滋味,打来电话问李护士,李护士让她别放心上,专心工作。没干就是没干,不要多嘴。

  第二天下午,民警来了,说事情都了解清楚了,周兆霞老人确实有点阿尔兹海默症的意思,他们建议女儿去做检查了。

  当大家都以为事情结束了,没想到,第四天,站长接到总部领导电话,说总部要派质检专员全面调查玉芬阿姨,让站点配合。

  “啊?怎么回事?”站长和李护士纳闷,便找来玉芬阿姨问话。

  听了玉芬阿姨讲了经过,站长和李护士差点没昏过去。原来,民警找来那晚,玉芬阿姨就为这事儿胸闷。她这人,很在乎名声,虽然知道周兆霞有病在身,但人家冤枉她偷东西,她就感觉很委屈。而且,老人嘛,嘴上没把,周兆霞老人一遇到点事情,就喜欢在街坊邻里间传来传去。到时候没什么也让人说成有什么了。这不,第二天一早,玉芬阿姨来到周兆霞小区,正好看到周兆霞在小花园里和老人们聊天。玉芬阿姨就过去了,想当着街坊邻里,把事儿讲清楚。

  “那当时周兆霞什么反应?”李护士问。

  “周兆霞也没什么呀,还说谢谢哦谢谢哦。”玉芬阿姨说,“那几个老人我都认识的呀,她们一起的呀,我就把事情都讲清楚了。”

  “哎呀,玉芬啊你真是,你十三点啊你!”站长忍不住骂了粗话,说,“老人本来脑子已经糊涂了,她回头可能只记得你又找她来威胁她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你要明白老人的心态,很多老人要面子的,就算她脑袋清楚,被你这样当着街坊邻里的面揭了老底,她会觉得很坍台的,就算你没偷没抢没威胁她,老人为了面子,也会咬定你做了的。”

  “那她不是得了老年痴呆……”

  玉芬阿姨刚想争辩,站长打断她,说:“那周兆霞确证的报告有哇啦?人家民警已经和周兆霞女儿谈好了,会去检查的。你现在这一弄,好唻。她女儿才不会去看病,她女儿啥也不管,反正就是一个电话往上捅呀,哎哟之后烦了。”

  玉芬阿姨不响了。

  站长叹了口气,说:“你啊,本质上,就是经验主义。你觉得自己资格老,有经验了,什么老人都搞得定。觉得有些事情自己可以处理。但有些事情你处理不了的,懂吧?李老师已经把你从周兆霞老人那里换走了,就是不让矛盾激化。你跳过领导,自己再去找已经不属于你服务的老人协商事情,你说说看,这算什么?”

  玉芬阿姨沉默着,站长让她先回去。现在,总部质检专员介入,这事儿站长也不好管。

  事情发展得很快,总部质检专员一来站点,拿了玉芬阿姨的材料,当场就一通通电话打给了玉芬阿姨服务的老人,开口就问“老人家是不是丢过东西啊,民警是不是过来找过你们”之类的话。然后还问玉芬阿姨平时做了些什么工作。这些老人遭这一惊,又听说都出过警了,全忘了玉芬阿姨平日里交代的话术,什么拖地扫地、烧饭做菜、按摩洗衣的,一咕隆冬全给透了底。一部分老人在电话里,直夸玉芬阿姨家务做得好做得干净人品也好,没偷过东西,似是要帮玉芬阿姨说些好话。但站长和李护士只看见,质检专员在访问表格上,一个一个地勾在了违规服务这一栏。

  玉芬阿姨服务老人周不周到,和质检专员毫无关系。质检专员更关心的,是阿姨有没有违规操作。

  总部质检专员收获满满,回了总部。之后的四五天里,又出问题了。站点接到五六个电话,都是老人打来的,他们纷纷提出要更换玉芬阿姨。李护士只能一一答应。老人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上海很多老人,都是独居,遇到些风吹草动,很是敏感。

  玉芬阿姨一下损失了百分之三十的单量。

  一周后,总部下达了一份函,发给了各站点,公开通报了此事的处理结果。还算好,玉芬阿姨没有遭到停工处理,罚了款,取消玉芬阿姨年终奖,工时费一降至一单35元。持续三个月。

  事后,我得知,对于玉芬阿姨的处罚,是站长到总部争取过的结果。玉芬阿姨有相对资深的行业工作经验,平日里也能搞得定老人,投诉较少。站点缺这样的有经验的阿姨。最近,其他街道的服务站一直在高薪挖人,站长不想再失去有这样的“稀缺资源”了。并且,站长近日时常去总部开会,总部要推一个什么“赋能”项目,更加依赖能力强的护理员。

  面对处罚,玉芬阿姨情绪低落。但李护士还是安慰她,说平日里,站点有些运营补贴,到时候从里面补给她一些。“出来干活,对错先放一边,先要保护自己。”李护士和玉芬阿姨说。

  至于周兆霞老人,她之后“故技重施”,又冤枉新阿姨偷东西,还称那位阿姨打了她。有了玉芬阿姨的经验,新阿姨全程报备,之后站长暂停了周兆霞老人的护理服务。而周兆霞的女儿似乎一直没有带她母亲去看病。站长和我说,老人生了病,儿女不去确诊的话,其他护理站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愿意接这种老人的单了。儿女又不愿意送老人去养老院,又不愿意和老人住一起,就会把老人锁家里……

  说到此处,站长叹了口气,不愿再讲,摇摇头,只说:“作孽作孽。”

继续阅读:7:跟着护士上门,我看见了“不体面”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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