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15项,属于护士服务的范围。
时间来到了五月底,经由我多次提议,李护士终于同意了我跟她上门观摩【医疗护理】的请求。李护士选了一个行程,这天要走访六位老人,其中四位令我印象颇深,他们分别要做:造口护理,静脉导管维护,疮伤口换药,导尿。
李护士和我约法三章,首先,不要随便和老人及其家属闲聊,怕我随口说出一些不专业的话;再者,无论看到什么,一定要保持镇静;最后,当日不要吃饭。
第三条带点玩笑的意思,但多少也从侧面提示着我,这些工作对于外行来讲,较为艰难。
当然,我肯定表示没有问题啊。事实上,我还提前做了些功课,特地查了些褥疮啊、糖尿病烂脚之类的照片,做了些心理准备。
陆老头是我们当天第二位服务的老人,老人得了结肠癌,切除了大段病变大肠。造瘘口相当于外置的人造肛门,一周需要更换一次。在进老人家里前,我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戴上口罩,进了屋后,还好,没闻到什么粪臭味。
李护士向老人家属介绍我是实习生,跟随学习。然后,李护士向老人坦白,说她虽然在医院医院里换过几次,但脱离临床一段时间了,一些技巧手法并没有更新迭代,操作起来没有那么娴熟,希望家属理解。
老人和家属很配合。李护士开始观察造瘘口,先用尺子量一下造瘘口的直径大小,再把新粪袋的接口处剪成相对应的尺寸。其他用物还有——消毒碘酒,镊子,剪刀,棉签,止痒粉,造瘘口专用药膏。
这时,我也靠近观察,我看见李护士先把旧粪袋撕下来,旧粪袋里并没有大便,是空的,应该是老人及时清理了。李护士撕下旧粪袋连接口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摒住了呼吸,深怕突然闻到某些气味表露不适。当旧粪袋剥离皮肤时,我试探性地换了口气,没有什么味道。随后,我看见一个牛油果大小的伤口,呈粉红色。再凑近一瞅,我看见了肉圈形状的体内组织,暗粉色的。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那是肠子。肠壁清晰可见,能观察到肠壁特有的褶皱,皮肤连接肠壁处,有一圈硬结,像是瘢痕。这个“出口”的位置在肚脐眼左下处。李护士再次观察瘘口,便拧开碘酒,拿出三根棉签,蘸了蘸,由里往外呈螺旋形,开始反复对瘘口消毒。渐渐地,我看见,伤口的外,画上了一个3厘米的棕色(碘酒是棕色的)圆圈。到这儿,伤口底部的消毒工作结束。
当这个过程完成时,我才发现,不知不觉地,我又摒住了呼吸。
造瘘口中间是肠子。已打马赛克
下一步,李护士要涂药膏,该药膏是老人常用的造瘘药膏。她用一根棉签在伤口处薄薄涂了一层,再待干。过了几分钟,药膏吸收得差不多了,老人又把止痒粉递给了李护士,李护士在老人皮肤上倒了一点止痒粉,再用干净的棉签抹了药膏,又涂上了一层,最后拿来新的粪袋,撕下新粪袋粘贴处后面的薄膜,对准伤口,贴了下去。这一刻,我长长地喘了一口,原是我又憋住了气。
完成贴好
李护士紧紧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肤,确保新粪袋粘住不掉落。再将其他医疗用品整理好,这项工作便完成了。李护士做得慢,很细,并且,会在过程中询问老人,先前其他护士是怎么换的。所以没出岔子。家属和老人非常感谢。
离开老人家,我沉默了很久。当我俩走出这栋楼,李护士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无法用言语回答,我仿佛吞了一大口空气,那团空气卡在胸口,想打嗝。
“还行啊。”我挠了挠后脑勺,轻描淡写地回道。
“那就好。”李护士笑道。
接下来的老人,需要帮他维护【PICC】,(PICC的全称是经外周静脉穿刺的中心静脉导管。主要是针对需要长期进行静脉输液,且浅表静脉不易寻找,不方便建立静脉通路的患者。)
老爷子患了肺癌,需要定期去医院化疗放疗,在家里修养的时候,则要一周更换一次针管接口处用于粘贴的薄膜和定期冲管。
当我看到伤口的时候,我以为只是一个打点滴的那种小针而已——那根针插在手肘这儿,确实看起来和输液没什么两样。后来,我才知道,插入人体内的,是一根很长的导管,导管从手肘进入,沿着静脉,一直钻入锁骨附近的大静脉。这是为了保护血管,因为化疗用的药物具有腐蚀性,须得直接进入大静脉才不会伤及小血管。
家属拿来PICC护理包,李护士打开,用品齐全。李护士先小心撕下旧的薄膜,我仔细观察,她先撕开与皮肤连接处得最外面一圈,贴合着导管处,慢慢小心撕下,万万不能让导管从静脉里划出来。终于撕掉薄膜,李护士再用碘酒于伤口周围,以螺旋式的动作,从内到外反复消毒两遍,最后用酒精消毒一遍。护理包里有两个托盘,一个是放置干净的无菌用品,另一个是放置用完的脏棉球。还有两把镊子,一把是从棉球瓶子里夹出干净棉球的,另一把是夹住取出来的干净棉球,再对伤口进行消毒。这个繁琐的接力动作,是严格遵循无菌操作的要求,因为静脉导管连接人体属于无菌区,不能让患者二次感染。
消毒完了之后,擦除多余的粘滞分泌物,开始冲管。在导管的一端,有一个二腔管,像一个Y形分叉道。其中“一道”是打化疗药物的,另一道是用来冲管清洗用的。它配了一个肝素帽,肝素帽就是一个接口,里面有肝素,这个成分是用来抗凝的。是怕血从静脉里面回流,堵住了导管就废掉了,这个导管很贵,要一两千,进口的还要贵。
图中,黄色透明那段,就是“肝素帽”
李护士她打开肝素帽,抽出生理盐水,打进导管。打进去呈脉冲式,有一定的压力和节奏,这样可以让管道更通畅,都打完了之后,我看见水从这跟导管中流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见人体内的那根导管,活了似的,在皮下蠕动。
清洗完后,原来的肝素帽不要了,换新的。
最后开始粘新的薄膜,这张薄膜大概几十块钱一张,家属自备。薄膜的中心点对准导管穿刺皮肤的地方,贴好,周围撸平。收工。
前往下一家途中,李护士什么都没和我讲。直到进屋,我才知道,这家老人要换导尿管。
这位老太脑中风,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一个月换一次导尿管,每次都要叫120去医院,换换十分钟,挂号走流程,跑上跑下,等医生开方子再排队,得半天功夫。自从申请了长护险后,知道可以申请护士上门换导尿管,省去不少麻烦事。时间一到,给护理站打给电话,约好几点上门就行。
尿道包和尿管,须家属自备。走进老太的尿袋,一股味道扑面而来,一看小便的颜色,很深,就知道她没喝够水。小便不多,时间一长,慢慢生了细菌,颜色会变得很深。
由于我是男性,我只得站在侧面。有些过程,是李护士完成后,口述讲解给我的。
李护士打开导尿袋,最外面有一只空的针筒,用以拔掉旧导尿管之用,她找到导尿管最外面的三腔管。一头可以做膀胱冲洗,一头连接尿袋,另一头用来固定尿管。李护士对准固定腔管这头,拿着空的针筒往外抽,透明的液体流进针筒里,大概5-10毫升,这样尿管就松动了,可以拔除了。
拔除的过程中,我在侧面,看到老太皱了皱眉。
李护士告诉我,尿管长时间在膀胱里,接触着尿液,在尿道口出形成了微小的结晶,拔除尿管时会有点疼痛。
我站在原地,右手摸着下巴,什么也没说。
然后,李护士用导尿包里的八个棉球依次消毒,一直到尿道口、最后肛门。消毒完了之后铺上洞巾(理解为手术布),这是为了形成一个无菌区域。
做完消毒工作,要开始插新的导尿管。新的尿管在使用前,要在端口处,连接上新的尿袋。之后,寻找尿道口。这一刻,我摸着下巴的手,攥成了拳头状,抵在了嘴唇这,眨眼的频率也变得多了。
李护士找到尿道口,将导管往里插进5厘米左右,如果看见小便流进尿袋,再进去3厘米左右,于三腔管那里,打一管10毫升的生理盐水固定尿管。固定好之后就算完成了。如果老人小便有感染的话,还可以再挂一袋500毫升的生理盐水,从三腔管的另一头冲入。
在插的时候,女性病人很容易把阴道当成尿道,所以一定要见到小便才算成功,如果不小心插到阴道还要拔出来重新消毒再插。终于,尿袋中流入尿液。我松了口气,我真怕流入尿袋的不是尿液,而是血。
尿袋
离开这家,走五分钟路,前往同一个小区的另一老人家,那家老人没什么别的,帮打一阵胰岛素就行。这让我稍稍缓解了积郁在心头的压力。
随后,我俩骑共享单车(上老人家李护士不开车,因为停车不方便)前去一公里外的小区。今日晴阴相交,几团乌云游荡在天上,阳光却依旧。我们终于到了最后一位老人家。站在老人家楼下,李护士掏出两片口罩,都给我了。
“嗯?”我不解。
“你得戴两层。”李护士说。
这家老人,褥疮,感染严重。
老人家在五楼,爬楼梯时,李护士介绍,老人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护工没有好好翻身,回到家时屁股上已经烂了一个大洞,苹果大小,皮肤处有黑色发烂的肉,伤口很深,可以看到肌肉和尾骶部的筋膜。
一进屋,即便透过两层口罩,我也隐隐闻到一股味道,那是一种酸味。我不知道那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气味,
家属什么都没准备,他们只在医院里开了可以修复组织的喷雾,以及一些抗感染的药膏。李护士从护理站拿了大小纱布,还有压疮专用的吸渗液敷料。我们走近老人,老人面如死灰,上半身干瘦,下半身却胖,我甚至分不清楚老人是男是女。
李护士调整了老人的姿势,让老人侧身,随后,李护士先揭去他昨天刚换的纱布,我看见,纱布上已经涂了药膏,并且开始渗液渗血。我确信,我闻到了味道,而且愈发浓重,像停电好几日的冰箱里面那些馊掉的饭菜一样的味道。
撕去纱布,我看见一个肉洞。
猩红发紫还渗着黄色液体,挂着白色分泌物的肉洞。
李护士之后和我解释,这里,整块坏肉都被挖掉了,最初还能从肉洞里看到白色的椎骨,现在肉已经长起来了。
我不自觉地咳嗽了两声,努力压住发痒的喉头。
李护士很镇定,她先用生理盐水冲洗坏死的组织和渗液,再用棉球吸干净,用碘酒将伤口的里里外外消了毒。再用了整整一包棉签,确保每块细小的“肉缝”里,都要消毒到位。再涂上抗炎药膏,喷雾,待干。
最后,伤口需要用到两块大纱布。李护士把纱布折成伤口大小,两层平铺上去,用胶带固定。总计花了将近半小时。李护士不忘和家属强调,尾骶部不能受压,需要经常翻身。需要记得购买用于专业压疮的柔软垫子,以保护创面,这一周需要天天换药,营养蛋白质要跟上。有什么事情让吩咐护理员干。
全部弄完,我们离开老人家。
李护士下了一层楼,发现我拖沓在后。
“你快点啊。”李护士催道。
我腿有些发软,扶着把手,下楼的速度有些慢。李护士笑道,说要不要扶一把。我连说“不用、不用!”
本以为全部结束了,李护士说,要临时去另一家老人那儿,是个糖尿病患者,脚烂了,裹脚的医疗纱布不小心弄脏了,临时去换一下。
我们再次骑共享单车,来到距离两条马路的一个小区。
老人家在二楼。
进了屋,就看见老人那只从中间呈V形裂开的脚,一直裂到脚掌中心。我决定去屋外透透气。
待老人包好了脚,我才进屋。
护工阿姨也在,和李护士聊了聊老人状况,其他没什么事儿了。李护士与我离开了,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李护士问我要不要去吃饭,我说不用,想回家休息。
我和李护士道谢道别,回了家。深夜,我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那些老人的病体。我又起身,来到我的书架旁,我想起了一位叫爱伦坡的作家,他在一百多年前写了一篇小说,名叫《厄舍府的倒塌》,我翻开书,摘取其中一段,作为此章的结尾,以形容我内心的感受,那时,我穿过楼道,走入老人的家,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霉味,仿佛一股沉沉的压力,慢慢包裹住了我。
那年秋天,有个阴郁、晦暗、岑寂的日子,阴云低压压地笼罩着大地。整整一天,我策马独行,驰过乡间那片无比萧索的荒野。暮色渐临,我终于望见了厄舍府,它满目疮痍。说不上怎么回事,乍见那座府邸,心头便添上了一阵愁,真叫人受不了。我好生惆怅地看着眼前这番景色,府邸孤立,墙垛荒凉,一扇扇窗户恍然似眼,三两枝发臭的芦苇,三两棵枯萎的白树……这分惆怅,无法用常人的情绪比喻,仿佛梦回以后的空虚,沦入寻常生活的酸楚,陡然摘除面纱的惊惧。我的灵魂失语了,心中一阵冰凉,下沉。
爱伦.坡-《厄舍府的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