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某日,李护士主动联系我,说这件事我一定不能错过,而且确实我也能帮上忙,叫协助她去“捉”小刘。
小刘就是之前花心老刘的儿子。他已经干满一个月了。
5月底,李护士在盘账时,察觉小刘签单存在异常情况。主要是服务确认单上,老人和护工的签名字体相似。李护士校对了好几份,发现有4名老人的用工单存在异常。
不过,小刘的口碑相当不错。他总共服务10名老人,只有一名老爷子说小刘干活笨手笨脚,并提出了更换护工的要求。其他老人在回访时,都夸小刘人不错。
这年头,护工打空卡越来越难了。去老人家,进入和离开,都需要扫码、打卡、拍照。
除了扫码,还需要阿姨和老人签一张【确认单】,是手写的。
如果护理员忘了扫码,可与组长和站点报备,站点检查服务确认单有签字(上图),再进入【电子签到】的系统后台进行手动修正。当然,前提是,站点要打电话给老人家里,确认护工确实上门服务过,才能进入系统后台修改服务异常状态。小刘这个月,有4名老人连续两周签了服务确认单,可没有电子签到的记录。这才让李护士去核对了字迹。
“活捉”小刘并不难。
一天,周二早上,大概10点半,我们提前来到小刘服务的老人家附近,由于我和小刘只有一面之缘(那日新员工会议,小刘请假没来),碰巧又减了头发,小刘应该认不出我。我就靠着居民楼更近一些,站在居民楼对面的停车位处,大概有10米的距离;李护士则躲在较远的一处花坛旁观察。时间差不多到了,小刘来了,他穿着特制的蓝色工作T恤,我一眼就认出他来。小刘没有看见我,直接奔上了楼,大概二十分钟吧,他就下来。随后,小刘离开小区。李护士和我说,按照他的行程,接下来还有3个老人,都是同一个小区的。他离开这个小区,应该是回家或者去玩了。
不过,问题是,他若存心旷工,干嘛还非得早上10点半去老人家呢?
如法炮制,我和李护士继续跟踪了小刘三天。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小刘把那些涉及异常服务的老人,都安排在了同一天。其中,有一老人家,是一周服务3天,小刘都会安排在早上10点半这个时间段。其他老人就安排在下午。
李护士之后在我面前,打了个电话给老人家,问了小刘整个服务的过程。这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夸赞小刘,回答滴水不漏。
当然了,我们已经掌握了小刘打空卡的证据,但为了探明整件事,又过了一周,同样的一个周二,小刘上楼,过了10分钟,我和李护士直接上去,敲了敲门。
“撒宁啊?(上海话:谁啊)”老人很谨慎问道。
我用上海话说,阿姨啊,街道里的。有事体。老人门一开,就发现,小刘坐在餐桌前,正在大口吃饭。
李护士亮明身份。这时,小刘端着饭碗,侧着身,一边的腮帮子鼓着,直愣愣地看着门口的李护士。他的碗里,米饭堆得很满,一大块红烧肉还夹在筷子上。
如果你不说他是护工,还以为是这俩老的大孙子呢。
场面有些尴尬,李护士喊了声小刘的名字,然后说站里紧急开会,让他服务完赶紧回去。又转头和老人解释,说没什么事情,就是联系不上小刘,过来找他回去开会的。老人也没多想,笑着解释,说小刘顺便吃个饭。
我和李护士先回了站点,等待小刘过来。大概11点半,小刘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他爸老刘。
李护士让他们去里屋的办公室说话。门一关,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
“小刘,侬……本事大唻。”李护士半张脸垮着,半张脸笑着,倒也不是生气,毕竟要保持领导的严肃性嘛。不过,李护士还是忍不住笑了场。她处理过很多偷奸耍滑淘浆糊的阿姨,打空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想着小刘先前那幅被撞破的尴尬模样,实在难以自持。
本来,小刘还想辩解几句。但李护士手头上的证据链非常完整,小刘只得沉默。老刘也想帮小刘说几句,李护士让老刘别瞎掺和。
“职场上没有什么父子母女的,老刘你干你的活去!”李护士说。
老刘无奈,只能离开办公室,走前,还是不忘说了一嘴:“李老师,他还小,还不懂事……”
门又再次虚掩上。
当然了,这也不是审讯犯人。李护士就想和小刘确认一件事,他还要不要继续干。李护士是想挽留小刘的。因为男护工,的的确确是这个行业的稀缺资源,男护工,力气大,很多重度老人需要能干重体力活的,男护工往往能够胜任;外加小刘还是一个30岁不到的年轻人,更是稀有中的稀有。别说上海了,哪怕放眼全国的长护险行业,也很难找到一个20多岁的年轻从业者。且,小刘的口碑也很不错,站长也在向总部申请,提高小刘的服务单价。一方面,能够留住小刘这样的青年,另一方面,能开一个先河,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长护险行业。
李护士之前和我沟通过,小刘如果放个软档,认错态度好,是会给他机会的。不是李护士非得和他较这个真。如果小刘不改,未来还是这么干,若医保突击检查发现了,会连累站里其他人。这个季度,护理站已经挨了罚,再暴出问题,恐怕不好收拾。
“我不干了。”
小刘直截了当,语气轻描淡写。
“你确定?”李护士说。
“哎,早就不想干了。我本来送外卖干得好好的,要不是我家老头非要我找个交金的工作,硬拉我来干这活,我才不屌什么检查呢。”小刘摇摇头。
“那行。”李护士拿来一张离职表格,递给小刘,说,“你填一下,交给文员老师。”
小刘去意已决,在办理离职手续和对账的时,他也就把话说开了。令我们感到惊讶的是,小刘在老人家里建起了一个私人饭堂。
就说他早上10点半服务的那对老夫妻吧,这对老人七十多岁,膝下有一女,远嫁外地,逢年过节回来看看。长护险是老人女儿去申请的。她听别人说,长护险是有公家背景,比较权威,想着自己不在父母身边,有个护理员能帮着点,心理踏实。老夫妻见小刘是个小年轻,不忍心让他干这干那。小刘嘴甜,爷爷奶奶的叫,这一来二去,俩老还真就把小刘当自家孙子了。听说小刘平时没什么人照顾,五顿饭里三顿饭是吃泡面。就留他在家吃饭。
听小刘说,还有一家老人,甚至让小刘把洗脏衣服拿来给洗了呢。当然,还有一家老人安排在晚上,小刘到了点儿就去蹭饭。这一周,小刘能节约不少饭钱呢。
为了应付检查,小刘特地还打印了一份应对检查的“话术”分发给老人。老人们对小刘“言听计从”,不仅不投诉他出工不出力,只要检查电话打过去,无不夸赞其勤劳肯干。
当然了,小刘也并非都翘班的。我们活捉他的那一周,他正好谈了个女友,比较忙,所以中午蹭了饭后,就急着和女友私会去了。平日里,每个老人家他至少去一次,和老人们交流交流感情。反正不用干活,纯陪聊。
小刘坦言,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混不下去,只是没想到这事儿不到一个月就暴了。办完手续,他离开站点前,在门口点了支烟,李护士和我最后陪他聊了聊。他说他还是习惯送外卖,挣得少没关系,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自由。
“假如有个老年人陪聊服务就好了,你可以去干。”李护士说,“还真别说,好像听说有00后搞什么【全职乖孙】的情感陪护服务的。”
“这到是个商机。”小刘掐灭烟,和我们道了别。
李护士也向我表示感谢,毕竟我这几天也出了力了。她问及我关于小刘这事儿的看法,我说作为一个外行人,不好多讲什么,只是我从老人的角度看,确实能理解,老人的孙子孙女大体上也就小刘这个年纪吧。换作是我,让一个嘴甜的小年轻干粗活脏活,我也于心不忍的。
“也是。”李护士点点头。
我和阿姨、护士都一起上过老人家,都市里的老人们,大多都和子女分开居住。以前,老人还会帮着子女照看孙子孙女,现在,很多年轻人都选择不生孩子。平日里,老人们要么和别的老人噶噶三湖,要么独处,与年轻人产生交集的机会减少了。
有时候想想,小刘或许并非只是单纯地提供某些情绪价值。他更多的是老人联系世界的一个通道,是他们排遣孤独的出口吧。
不过,诚如李护士所言,在老人的纵容下,小刘是否能够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他现在一周还会去一次老人家,以后会不会保持呢?如果老人未来给他塞红包,他会不会要呢?这些事情没有如果了,毕竟小刘也没有长期干这行的打算。
长护险这个行业缺年轻人,或许,永远会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