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还记得不?前文中有一名叫王静的阿姨(可前文第4章新人阿姨会议)。
时间到了6月中旬,一个周三的下午,站长正在为“阿姨赋能”这件事儿犯愁,却接到了王静阿姨家属来电……
王静阿姨帮老人家擦窗户,不慎坠楼,还好是二楼坠下,下坠时跌在防盗窗上,有了个缓冲,没有生命危险,但后臀部着地,下身不能动弹,现在医院急救。
挂掉电话,有那么一瞬间,站长只感觉有股电流在脑袋里窜。但很快,她便镇定下来,赶紧让李护士联系王静阿姨服务的老人,通知其更换阿姨。
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闹大了,站点就得停业整顿。站里三十多个阿姨,其中一半人,和站长算是老交情了。站长就像一个民工队伍的包工头,自己须端的住饭碗,也得给姐妹们谋福利。站长原来是浦东一家长护险站点的文职。三年多前,此地新开站点,招募站长,她便来应聘。当年,从租房到招募第一批护理员,再到拓展市场,都需要她一手操办。为了尽快把业务开展起来,站长从原来站点那儿,挖来五六名经验老道的阿姨。其实,跳槽过来的这些阿姨,收入并未见得比原来增长多少。阿姨们都说,站长平日里看起来凶,但做人没的话讲,敢向上级发话,也敢担责任。老人若是来投诉,站长也不是一味以“客户就是上帝”为准则指责阿姨,而是就是论事,理清责任。阿姨们也说,出来干活,钱是一方面,跟着哪个人干得舒服,心不累,也是一方面。
王静阿姨,就是一位资格较老的阿姨推荐来的。
坠楼这事儿,实在太大。其难点在于“赔偿”责任的界定。具体为:一,擦窗是违规行为,公司是否会承担赔偿责任?二,老人家是否会承认,是他们让阿姨擦窗的呢?
还有其他问题,譬如,医保局是否会借此盘查所有的违规操作事宜?站点日常运营是否会被叫停?自己会不会被削职等等,这些事情她都无暇担忧,先把赔偿界定的事处理好。
站长先向总部领导报备该事后。喊上李护士,赶紧去医院看望王静。
王静阿姨的伤,除了几处腿骨有骨折骨裂外,还伤了尾椎骨,须得长时间静养。不幸中的万幸,王静阿姨没有落下终身残疾。但一两年里,是干不了重体力活了。站长和王静阿姨家属开门见山,聊了聊关于赔偿的事。家属不懂这事儿在法律层面到底关乎多少钱,只是觉得,人跌下了楼,伤了,虽没死没残废,那误工费、营养费、医疗费用,五十万?六十万?这总是需要的吧。
摸到了家属的心理价位,站长有了些底。
晚上,站长和公司领导沟通。却让她犯了难。总公司的意思是,擦窗本就不在服务范围,王静阿姨违规操作,和公司没有关系。公司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也就是意思意思。
知道了公司的态度,站长并未过多争论。第二天,公司早早派来运营总监,与站长一起,前往涉事老人家,了解具体情况。
说是了解,其实,运营总监的态度很明确——责任划分——才是最重要的。
“阿姨擦窗,肯定是老人指挥她去做的。”运营总监说,“我们就是去走个过场,确认一下。”
来到老人家,是位独居老太,约七十岁,身体健朗,一听是长护险公司的领导来了,脸色有点儿难看。她没让站长和运营总监进屋,而是打起了电话,让自己的大儿子赶快过来。
“我儿子半个小时就到了。”
说罢,老太就准备关门。但站长横在了门框这儿,说:“奶奶啊,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下,昨天王静阿姨是不是擦窗户了?”
老太摇摇手,说:“等我儿子过来。”随后又问:“人没死啊?”
“没有。”站长说。
“没死就好。没死就没事体了。”老太说着,就进了里屋,也没邀请站长和运营总监进屋。两人就站在门口等着。
大概四十五分钟后,老太儿子匆匆赶来,他看见二人站在门口,也没邀请进屋,就站在门外楼梯处,和站长他们交谈起来。
“听说人没死,那有什么后遗症哇?”老太儿子问。
“是这样的,我们昨天去过医院了,伤到了腿骨和尾椎骨,得休个一两年吧。”运营总监说。
“哦,还好还好。我懂的呀,这种伤,最重要的就是注意休息,就不会有后遗症了,没事体的,我懂的。”老太儿子说,“那么,事体就是这么一个事体,你们是要了解点什么呢?”
站长直言不讳:“人是从你们家掉下去的,赔偿的事情,我们公司,你们家,大家都是要承担一部分的呀。”
“我晓得,晓得的……”老太儿子连说了好几遍“我晓得我晓得”,人已经从楼梯口挪移到了屋里,说:“我们多多少少会出点。”
“有您这句话就好了。”运营总监笑道。
”那么多少是多少?”站长不依不饶,继续问。
“嘶……多少是多少这怎么讲唻,我也不懂……”老太儿子面露难色,说,“五百块?一千块钱顶多咯。”
“我知道了,谢谢。”站长了解了对方的心理价码,不想过多纠缠,待回去再做商议,就准备走了。但这时,运营总监突然说了句:“哎哟,那您这里打算承担的责任范围好像也太少了点吧?”
“少?什么少?”老太儿子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不是多和少的问题。”运营总监说,“双方之间最重要的是理清责任关系,是谁的责任,就谁承担属于他的一部分赔偿。是多少就是多少。”
“我们有什么责任啦?”老太儿子说,“阿姨么,是你们派来的,我们有什么责任啦?”
“我们这是用工委托关系对吧?老太太让阿姨去擦窗,阿姨就去擦窗了,然后坠楼了,这都是发生在服务时间里的。”运营总监说。
老太儿子摇摇手,说:“不是,阿姨要擦窗,我们很感激她负责和热心肠……”
“不是。”运营总监插嘴道,“什么是阿姨要擦窗?阿姨怎么会自己要擦窗?我们公司明令规定,擦窗不在医保规定的服务范围里。没有老人的要求,阿姨怎么会去擦窗呢?”
“这我怎么晓得啦?”老太儿子对着屋里问,“老娘啊,是侬叫阿姨揩玻璃的?”
“么!么!(上海话,没有)”老太喊道。
“听到伐?”老太儿子说,“阿拉从来没指挥过阿姨擦玻璃哦。是阿姨她自己要搞的哦。阿拉没责任的哦!”
说罢,老太儿子站进了屋里,说老太要睡觉了,有什么事情再说。便关了门。
下楼。
站长和运营总监淡淡地说了句:“哎呀,领导,我们刚才知道他心理价位就行了,和他讲这么多,反到让他有心理准备嘞……”
“我知道。”运营总监说,“我知道的,公司就是派我来了解情况的,现在既然客户家属坚持认为是阿姨自己要去擦窗的,那就行了,我把这个事情上报公司,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站长不说话。
运营总监补充道:“这是阿姨和家属之间的矛盾了。公司那里,就让总部的法务去处理。这个事情在我们这里就结束了。你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怎么和医保那里解释违规操作的问题。这个叫王静的阿姨,是在实习期对吧?这个还好,我到时候和医保那里能解释的,就说,阿姨是新人,对服务范围还有些生疏。医保那里应该不会为难我们,顶多就是罚款咯。”
“嗯……”站长不说话。
“只要不停业整顿就行,阿姨和客户之间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搞。对了,你那个【护理员赋能】的事情有没有安排下去?”运营总监问。
“已经在弄了。”站长说。
“你要尽快啊,业绩压力大,上头盯得紧。”运营总监说。
“我知道了。”站长回道。
下午四点左右。王霞、玉芬阿姨回到了站点。
“你们不干活啦?又不开会,回站点干嘛?”李护士和站长问道。
王霞从包里拿出一张信壳,麻溜地递给站长。站长马上反应过来,这里面装着钱。王霞说:“王静摔了,都是一个宿舍的,姐妹道理,刚才宿舍里大家拼拼凑凑,这里头有六千多块钱。”
“哎,你给我干嘛?你们自己微信红包转给王静好了。”站长说。
“哎哟领导,有人出得多有人出得少嘛,大家钱就放一道唻。”王霞说。
这时,玉芬阿姨插话道:“是啊,怕王静到时候微信上不收。”
说罢,玉芬阿姨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壳子,说里面也有个五千多块,是其他寝室还有不住宿的几个阿姨凑的。让站长帮忙交给王静。
办完这事儿,王霞和玉芬阿姨离开了站点。
站长拿着两个装着现金的信封,看着李护士和文员。李护士和文员不响,要么盯着手机看,要么盯着电脑看。站长咳嗽了下,自说自话地说了句:“身上没现金,去隔壁银行拿。”便出了站点。
回来后,站长没有回她的办公室,就坐在文员和李护士旁边,笑着自说自话:“别看阿姨她们都是外地人,五湖四海的,感情到蛮好的。不像我们上海人……”
“是呀,阿拉上海人现在只管自己的。”李护士说。
文员说:“领导,你讲呗,阿拉出多少好唻,覅打弯唻。”
“我又没让你们捐款。”站长笑着说,“搞得我不讲道理了。”
“各么(上海话:那这样)……”李护士拿出手机,转了账,“我转你三百。”
文员看到李护士动作了,拿出手机,说:“我一个月工资到手就三千多,平日里自己也不够用唻,一百……两百吧,好伐?”
站长微信上收了款,然后从刚才从银行拿的现金里,取了两千块钱,放进了玉芬阿姨的信壳子里。
“后面一个礼拜的中饭钱我来出,好吧。”站长说。
为了不打扰王静阿姨休息,站长决定第二天再去看望她。
当天晚上。运营总监和站长通了电话,主要交待站长,不要参与王静阿姨坠楼这件事。公司会让法务人员对接的。
“医保局那里我提前解释过了。”运营总监说,“你专心把赋能工作执行下去。”
但站长还是问了,公司对待王静坠楼这事儿到底是什么态度。
“是公司的责任,公司承担;不是公司的责任,公司不承担。”运营总监说。
“那意思就是,王静她违规,是她自己的过失咯?”站长追问,“我知道公司有公司承担的范围,不过,法务那块,至少在沟通中吧……帮王静向家属那里争取点权益?老人说是阿姨自己坠楼的,那就是了?这不能只是一家之言吧……”
“你管好你自己的事。还有,别去和王静家多说什么。”运营总监挂了电话。
次日早上,站长便去了医院。王静还在睡觉,站长不想打扰她,就拉着王静家属到一旁,把凑来的钱给了他们。站长还是忍不住,和家属聊起了公司和老人家的态度。王静家属也听得出来,老人家看来要撇清关系了。王静家属心里也早有准备,毕竟平日里再怎么客客气气,也架不住金钱上的纠纷。只是王静家属也没想到,老人家里会撇得一干二净,这么快,一点余地也不留。
“哎呀,好歹也给老人鞍前马后过,倒是一点儿感情也不讲。”王静家属说。
站长让王静家属先不要太急,公司给阿姨们上过保险,多少能赔付些钱。王静家属希望公司能帮王静阿姨去老人那儿多争取些。站长点头,说会努力的。
平静了一天后。
运营总监打来电话,告诉站长,王静的事情,总部相关人员已经派人去老人家谈过了,老人家坚持认定,是王静阿姨自己要帮老人擦窗的。并且,在擦窗过程中,老人还多次劝导王静阿姨不要擦了,要当心。但王静阿姨坚持要擦,还说让老人别担心她。王静阿姨逞能,最终大意,才失足坠楼。
“那总部这里怎么讲?王静养伤期间的工资怎么算啊?”站长问。
“法务那里说了,护理员只有第三方雇主责任险。而且,我们和王静签的是劳务合同不是劳动合同,再说,她还是实习期。我们不按照《劳动法》的范围赔付。我们结清她实习期内的工资就行了。当然了保险那里我了解过了,人没死没致残,说是最多能给2万。总部这两天还会派人去慰问王静的。当然了,如果她不满意公司政策,可以打官司。”运营总监说,“反正这个事情就这样了,你也不用多操心了。倒是要抓紧推进护理员赋能项目!明天养生讲师会到你站点来培训,你安排好。”
第三方雇主责任险
站长挂了电话,她拿起了办公桌上的一本名叫《银发经济,产品手册》的项目书。翻到产品目录,
王静阿姨的事还没个说法,阿姨队伍改革的工作又迫在眉睫。公司有意要护理员团队“销售化”,开始尝试与兜售“夕阳产品”的公司合作。这让站长很是头疼。
李护士走来,看到这份项目书,嘲讽道:“哦哟……今天要阿姨推销艾灸,明天是不是要推销墓地啦?那索性把殡葬一条龙都接进来一起推销么好唻。”
“哎——”站长叹了口长气,“公司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