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了六月底。
我诞生了一个想法。先前,我总是跟随护理员阿姨或者护士去观察老人。不自觉地,我的视角,或多或少会站在阿姨她们一方。
那么,老人真实的诉求呢?到底她们的心里头是怎么看待上门养老行业的呢?很多阿姨都会教老人说话以应付检查,若问起老人,“阿姨服务如何啊”等问题,老人家即便有些想法甚至不满,也不会明说的。
本次,我执笔记录当下时代的养老行业,自认为亦是记录这个时代老年人群体的养老诉求和困境。这种困境并非仅仅只是经济层面上的,还有老年人这个作为社会边缘人群的心理层面的。若是为后人留点什么,这或许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角落,但也算是小小的功德吧。
老年人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却又是一个无声的群体。他们是不会呐喊的,是沉默的大多数。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譬如我母亲,她今年61岁,也迈入老年。细细想来,平日里,她生病了或者有什么身体不适,也很少和我提起。我结婚后,每周都会去看我的父母,我妈都会说,工作忙就别来了之类的话。我问我妈,身体怎么样?她都会说,挺好挺好,没什么事情。时间久了,慢慢的,我也会两周去一次,甚至一个月去一次。每每想起妈妈的样子,总还停留在她四五十岁的模样。可如今再抬头看我妈妈的脸,岁月好似在我妈妈的脸上披上了一层面纱,让我陌生起来。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友人,她帮我想了个法子,让我以【市调人员】的身份,前往老人家采访。和老人说明来因,希望老人提出上门养老服务还需要哪些改进的建议。
较为可惜的是,原本我打算独自上门,但友人怕我惹出麻烦,还是决定陪同我去。
我们早上九点,来到第一位老人家里。这位奶奶年近八十,如图,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她与他老伴住在一间一室一厅的老公房里。
阿姨是下午来服务的,我们特地与阿姨错开。老人一见到我们,就开始与我们聊天,能和人说上话,她很开心,全程笑脸。为了让老人放下警戒心,我们先是和老太东拉西扯了一些家长里短的八卦,譬如平时老人喜欢看什么电视,孙子孙女读书怎么样之类的。待半小时后,我们便问老太,希望公司能再做些什么呢?
“出去。能出去就好唻。”老太看着身边那扇门,她说自己有半年都没好好出过这栋楼了,老伴儿身体不好,推不动她。孩子们在这半年里,来探望过两三回,每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老太很想去外面看看,她和护理员也多次提过这个诉求,希望这辈子能再出门走走。巧的是,客厅的电视机里,正好在播放《动物世界》之类的纪录片,草原、高山、溪流、花木、阳光……老太每天不换台,就定格在这个频道。电视机变成了一扇窗户,能给她带来自然的风和阳光。当然了,护理员阿姨是不可能推老太出门走走的,哪怕是门口的小花园也不行。听老太说,有一回,阿姨偷偷地推她到楼门口吹吹风,五分钟不到,又折返回去。我们知道,阿姨不敢冒险,顶多就到这个程度了。
如图,这位是我们拜访的第二位老人。
老爷子独居,八十六岁,膝下无儿无女,身体健朗,思路清晰。他全程对我们保持高度警戒,和我们说话时,语言简练,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程度。我们的谈话更像是一场回合制的游戏,我一句,他一句,仿佛彼此之间都在博弈,都在拆解对方话语中埋藏着什么陷进似的,每一个回合,老人都会想一想,顿一顿,再回答我们,这明显是在回忆阿姨平日里教他如何应付检查的话术。整个过程很短,没说什么,我们便走了。
在之后的走访中,连续三家,都如这位老爷子一样。
对此我向友人表示了不满。身为局外人,看到老人们高度紧张,小心“伺候”着我们的样子,我心中升起一股同情。这些老人都可以当我爷爷奶奶了,对我们这些年轻人,却一副深怕自己犯错的模样,实则令人唏嘘。
友人让我稍安勿躁,没必要这么热血。她告诉我,老人和阿姨都被检查搞怕了。
“什么意思?”我不解。
“检查人员也升级了打法,学会诱导性话术了。”
友人进一步解释,譬如,以前检查人员的问话很简单,就问你“有没有洗衣服啊”“有没有拖地板啊?”这些。现在则不同了,检查人员会问:“阿姨拖地板干手脚麻利不?拖得干净吗?”“听说阿姨帮您叠衣服的时候弄丢了一只袜子”“阿姨上回给您洗脚水温烫不烫啊?”
“这不是射箭画靶么?”我说。
“哎——”友人长叹一气,“那能怎么办呢。”
下午,我们来到这位老太家。
我一说起是上门养老单位的。她就急不可耐地脱下袜子,说护理员帮她把脚洗得干干净净。一看到我们是年轻人,打开了话匣子,问我们结婚了没,问我们有小孩了哇,读书怎么样。老太有个老伴儿,后来一起加入了聊天,还对我说,像我这样四十岁不到就能在这行业干检查的,家里肯定有关系的嘞。这一下把我问倒了。这话的背后,仿佛是在说,有的人生来就是干基层的,譬如护理员;有的人生来就是“管理人的”,譬如我扮演的来“调研”的。
所谓的“调研”,在老人和客户眼里,和“领导检查”,又有什么区别呢?
上二图,是一对老夫妻,老爷子已经久病在床。右图,是位乐观的老太。一听我们是来调研,便侃侃而谈起来。老太年轻时在机关单位工作,退休前也是个小领导了,因此,她的话题切入点,与别的老人家就不太一样了。老太直言不讳,说这一年半载,还从来没有总部领导到老人家看看的。要说这上门养老,谈不上差,可也谈不上好。阿姨们看起来都挺能干的,可真要阿姨做点什么,是这个也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干。
老太说了,有次老头拉稀了,弄得到处都是。阿姨给换了床单,可裤子不能洗。老太认为,一起洗了就一起洗了,干嘛卡这么死,但阿姨连帮忙用脸盆接水泡一下也不行。
老太还说了,上门养老是好事啊,但好像领导也不太懂老百姓的想法,设计的服务内容,好像又和老年人的需求碰不齐。友人在一旁与我悄悄说,老太说得不错,那些服务内容,从定下那一刻,时到今天,好几年来,就没动过。我身为外行人,也觉得不可思议,所谓行业,即是人,人在变,行业就在变,岂有规则万年不变的道理?
老太还抱怨了,说现在的阿姨,一上门,五六分钟都在玩手机,服务过程中,还要看手机。关于这件事,友人当场给到了解释,说现在公司有三套报备工序,一个是上门扫码,一个是群里拍照,一个是手机定位。以后,还可能会加别的,比如视频监视。但这些东西都需要手机操作,一个流程下来,可不得五分钟,有的阿姨年纪也大,不太会搞电子产品,不熟,搞个十来分钟,也是有的。
最后,走的时候,老太和我说,也不指望她说的能不能被上面领导听见,但说总比不说好。我点头表示肯定。
这一天下来,我走访了不少老人。
极少部分对我敞开谈的,譬如上面那位乐观老太;其他老人,大多都是三言两语,欲言又止。或许,他们已经不再指望生活能出现什么改变,我在他们身上,看见了“安享晚年”这四个字,在现实中,渐渐地浓缩成了一个字——熬。
时间快到7月了。我自己的本职工作,也将进入“忙碌期”。
我最后一次去护理站,拜访了站长他们。
事情的发展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站长与我明讲了,再干两个月,她就跳槽了,已经物色好一家新开的养老院的工作。我问她,是不是工资更高?她说不是。
“你还记得艾灸不?那个打算卖给老人的养生用品?”站长问。
我说记得。
站长说:“公司要我们6月份完成2万元的销售目标,但压根就没有老人买,为了完成指标,最后只能我们还有阿姨们自己买了。现在,7月份5万元的销售指标怎么完成?”
“这……”我无语。
“这块片区的居民本来就不是什么高收入家庭,我们还要给他们推销保健品,真是……”站长抱怨道,“我就是有一种,怎么说呢,我虽然也是想出来赚钱,但如果要赚卖保健品的钱,我干嘛不直接去做保健品销售呢?公司赚长护险的钱还不够,还非得从老人身上再刮一层皮下来?”
我无法对此发表意见。商业社会,老人从数据报表上来看,其实就是一个个有待开发的资源。从商业角度来说,这些资源不开发,反倒是罪过了。
站长还告诉我,文员会留下;李护士会留下来,暂替站长的岗位。一些和李护士关系较好的阿姨也会留下;还有一部分和站长关系不错的阿姨,打算跟着站长去新建的养老院干护工。
后来,我问了玉芬阿姨和王霞的去处。
站长说,玉芬阿姨打算去干“白事销售”了。原来,玉芬阿姨早就和白事行业有所接触,之前她自己走私单已经干过几票了,赚了不少钱。先前罚款一事,让她下了决心,全职去做“白事销售”了。
说到王霞,这位年纪最大的阿姨,她准备跳槽到隔壁那家工资更高的护理站去了。王霞阿姨已经适应好了长护险这行。她原本不打算跳槽的,但最近,公司准备出台一份用工政策,决定不再录用60岁以上的人当护理员阿姨了。公司认为,年纪大的阿姨,身体不好,干不久;再者,不机灵,卖不了产品。所以,王霞顺水推舟,索性就跳了槽。
这天上午,我在这家站点坐了很久。和李护士还有文员随便聊聊,谈谈阿姨们的八卦,譬如老刘,他还在干,是不是还有新女朋友了之类的事。
临近中午,恰好,王霞阿姨来了。文员问她,都离职了,还有什么事儿?王霞阿姨说,来拿东西。文员说,那面感谢锦旗已经给王霞了呀。
“还有一封感谢信。”王霞笑着说,“是5月底,老人说有送到站里。我都忘了唻。”
“哎呀,我也忘了,我找找。”文员说。
当文员从档案袋里找到了王霞说的那封感谢信时,我说,能不能让我拍一下呢?王霞说,好啊!
文员和王霞说,公司已经取消了感谢信和锦旗的奖励啦。
王霞拿出一个钱包,把感谢信夹在了钱包中,轻轻地放入了双肩包里,笑着说:“不用啦,没事儿的。”便走了。
“哎呀,还有几张感谢信呢,阿姨也没来拿。”文员说,“反正也没有奖励。”
“能不能让我看看?”我说。
“这没什么好看的啦。”文员回道,“公司取消了奖励,听说有人在总部会议上提出,有的站点的阿姨教老人写感谢信和做锦旗,来赚奖励呢。据说,还把赚来的奖金和老人对半分呢。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文员说归说,还是将这些感谢信摊在了桌面上,我一一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