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上海这样的城市，什么人最多？答案是老人。老人和小孩儿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需要人来照顾。城市老龄化问题，催生了蓬勃的养老行业。奔波在一线的养老照护人员，简称“护理员”。但她们都有一个更加简单、传播更加广泛的称谓——阿姨。因为养老护理员这个职业，从业者90%都是中年女性。
长期护理保险（简称，长护险），于2016年在上海、成都等城市试点推进。具体是为失能老人提供居家上门照护服务。拥有本市户籍，年满60周岁的老人即可申请。
先前，我就多次向该行业内的一位友人，提起采访行业基层之事。遂，在2025年在5月初，一个周六，我接到了她的微信，说集团有批新人阿姨入职。她认为这是不错的切入点，并与旗下某一站点打了招呼。
当天一大早，我便前往站点。
周一早上9点，王霞来到站点前台，掏出身份证，办入职。护理站的组长，李护士稍有惊讶，王霞来自上海崇明，年龄：60岁。
“你有上岗证吗？”李护士问王霞。
王霞赶紧掏出医疗照护证。证件放在一个食品保鲜袋里，用一根橡皮筋扎住。王霞脱去保鲜袋，双手捧着证件，递给李护士，手里攥住保鲜袋，不让袋子掉了。
李护士仔细查阅了王霞所持的医疗照护证后，仍然有所顾忌。她让王霞在前台等一下，便去办公室询问了站长。李护士认为王霞年龄太大，到底是她照顾老人，还是老人照顾她？
“没办法，现在缺阿姨。有证省得再培训。公司也没有明文规定不招60岁以上的阿姨。”说罢，站长催促李护士帮王霞办入职。
很快，王霞办理好了入职手续。该站点位于上海某中环区域，涉及服务的老人约有500名，属于中小型规模的护理站。该站点常驻人员有3人——站长，组长护士，文员。站点面积不大，约六十平，上下两层。坐落在一小区门口的沿街店铺中。
此时，王霞最关心的是钱的问题。
她赶紧问组长护士，关于医疗照护证报销的事情。
先前，王霞经朋友介绍，去了一家培训机构，学了一个月，交了2490元学费用于考证。机构的老师说现在上海所有护理站都会报销考证的学费。王霞有些紧张，一方面，组长护士也就三十岁模样。王霞十多年没出来工作了，面对年轻人，又是未来的直属领导，多少有些惶悚，深怕说错什么；另一方面，昨天在学校的咨询群里有人吵架了，一名学员投诉，说其入职的护理站压根不能报销学费。2490元对王霞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上海崇明属于农村户口，她每月的养老金一千出头。
组长李护士不太清楚考证学费报销的事，只说帮她去问问。随后，李护士开始帮王霞讲解阿姨的薪资构成。
阿姨的底薪是3000元，其中包含了88单服务报酬。所谓“一单”，即是上门服务一次老人，一次服务时长一小时。阿姨每个月的做单量若低于88单，收入就是这3000元的底薪。从第89单开始，阿姨即可多劳多得，每一单40元，这是阿姨的做工报酬。
李护士说，现在阿姨少老人多，供不应求。王霞算遇到好行情了，
“领导，一天最多可以做几单？”王霞问。
“你只要肯做，一天8单？差不多吧？”李护士看着王霞满头银发，身形消瘦，还是不敢把话说开了，只能给她估个大概。
简单计算，一个月30天，总计240单，减去88单基础单，余152单，再乘以40元/单，等于6080元。这笔钱是刨去3000元基本工资外，可以挣得的钱。当然，做得多，收入多。不少阿姨月入过万。不过，王霞是月中入职的，她这个月只能按照底薪的基数拿钱。
工资的事情讲完了，李护士指着墙面上一块告示，让王霞务必记住。
王霞抬头看去。
李护士告诫王霞，须要一字一句看清楚。27+15项，须严格遵守，原则上，阿姨上门进行的照护服务，是不能超出【基本生活照料】的范围。
培训机构自然不会教这些东西。王霞也不太理解，她问道：“如果老人要帮忙扫个地，或者洗个碗呢？叠个被子？”
李护士说：“不行！叠被子可以，其他不行！”
王霞面露疑惑。
李护士说：“我们是上门照护老人的，不是保姆。嗯……这么说，长护险这笔钱是医保基金出的。你是护理员知道吧？家务那是保姆干的，不在服务范围。这个是上头规定的，不是公司规定的，每个护理公司都按照这个范围执行。”
王霞点点头。
李护士语气又严肃了，说：“注意啊，医保会派人抽查，一但知道阿姨超过服务范围，就要罚款。从站点到护理员，都要罚款。”
一听罚款，王霞赶紧拿出手机，对准告示牌，拍了照。
工作上的事都介绍完了。有些细节王霞也听不太明白，只能边干边了解。总之，那张告示是底线，只要不去触碰底线，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护士说，需要一天时间安排老人，王霞大概后天就能开工了。
说完，李护士让王霞再等等，她从柜子里翻出两件衣服，一件短袖夏装，一件冬装夹克。蓝色，胸口印着公司LOGO。
“夏装70元，冬装150元。”李护士说，“所有阿姨都需要穿工作服上岗。如果不穿会罚款。冬装一件应该够了，夏天穿的T恤你买两件换着穿，比较保险。”
王霞一下没反应过来，李护士把三件衣服塞给了她。
“衣服都是一个码的，你肯定穿得下。总共290元。”说着，李护士让前台文员拿出一个收据，让王霞填。王霞一看，收据上写着300元。李护士拿来一个吊牌，说阿姨要带工作证上门，工牌的工本费是10元，一起算。费用须交现款。王霞把钱用微信付款转账给了文员。
事情全部做完，李护士说没什么事情可以先回去了，等排好班头会通知王霞。王霞说了句“谢谢领导。”就准备推门离开。刚要走，又折返回来，她问：“领导，单位有没有宿舍？”
李护士说：“有啊，我们公司在后面小区里租了几间房当宿舍。一般8个人合租。我看看现在有没有床位。”
在查了资料后，李护士告知，有一个房间没住满，马上就可以入住，一个床位费600元。王霞又签了住宿合同。缴纳房费后，她拿好钥匙，背上双肩包，一手拎着旅行袋，顺手拿了两张站点宣传单页，马不停蹄去了宿舍。
这是王霞所住的宿舍照片。
宿舍是一间二室一厅，两个卧室分别有四个铺位。加上王霞，总共有六个人。右边一图，上铺空着，这是王霞的铺位。王霞花了大半天整理干净，又清扫了宿舍，扫地拖地，连窗台的缝隙都擦干净了。她忙活一个下午。本以为王霞要休息一会儿，她却又出了门，前往小区门口的一家水果超市。她买了一大袋苹果，还有一颗哈密瓜和一串香蕉，花了大几十块钱。这些水果都是王霞买给同寝室其他阿姨们吃的。她想搞好同事关系。
回到寝室，王霞找了碗，洗切了苹果。她想烧个饭，但不知道电饭煲是否公用，也就作罢。人空了下来，王霞就给家里去了电话，告知自己女儿，她已经找到了工作。
在等待其他阿姨回寝室的时间里，我询问了关于王霞的家庭情况。我自然也好奇，为何她60岁了还要出来打工。或许是因为和我不熟，王霞只简单地介绍了些大概，她的女儿生了二胎，大孙快上小学了，小孙刚上幼儿园。女儿和女婿二人租住在市区，小夫妻俩收入一般，工作很忙，自顾不暇。所以，两个孙子由她带。她老伴儿退休，原先是开出租车的，身子不太好，就负责在家领娃。几个月前，为了大孙子上学的事，王霞和她老伴儿也从崇明岛搬到了市区，租在离学校较近的一个小区里。每个月房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当然，上学这个事儿还牵涉到户口问题，比较复杂，王霞也没多讲。反正，两老带娃，王霞身体康健，便出来赚钱。
大概下午6点，有阿姨回寝室了。
先行回来的阿姨，名叫玉芬，她就是该寝室的“寝室长”。李护士特地嘱咐她早点回寝室，并去多配几把钥匙。站点新租了两间屋子，过几天还有新人会来。
玉芬阿姨五十岁出头，短发，头发还染过，皮肤虽黑，但身子很壮，看起来比王霞年轻多了。她一见王霞，也愣了愣，看起来王霞比她想象得还要老。玉芬阿姨很热情，和王霞讲了很多话。都是家长里短的闲话。一开始，王霞看到玉芬阿姨时，还很拘谨，但聊了几句，就熟络了。（在此期间，我也介绍了我的来意。）
她们开始做饭，好像是天生就知道在厨房里如何分工似的。平日里，早些回来的阿姨，都会自己烧饭做菜。玉芬阿姨今天买了些菜回来，就和王霞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在聊天中，也得知，玉芬阿姨来自浙江，她膝下无子女，丈夫在温州做小生意，属于今年赚，明年亏，一起一伏两差差。生意上，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就来上海打工。她已经在护理行业干了快三年了。
陆陆续续，其他阿姨们都回来了。最晚一位阿姨是在晚上9点多回到寝室的。同寝室里，最年轻的阿姨四十岁出头，其余年龄相当。王霞自然是其中年龄最大的。阿姨们来自五湖四海，有浙江人，河南人，安徽人，江西人，唯独王霞是“上海人”。在这些阿姨眼里，身为上海人的王霞，在这个年纪应该过得很潇洒，干嘛要出来做这种服侍人的工作？王霞解释，崇明岛属于上海的“乡下”，自己也是乡下人，没得城里老人的退休金高。几位刚来上海不久的阿姨似懂非懂。有的阿姨知道我是上海人，让我来解释一下。我只能解释“崇明岛算是农村户口，养老金相对少一些”这类话来补充说明。有阿姨总结，说再好的地方也有劳碌命的人。总算缓解了我的尴尬。
最让我意外的是，该寝室中，包括王霞在内，6名本应该是“阿姨”的护理员，竟然还有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性。在这个行业里非常少见。这名“男阿姨”是个苏北人，叫老刘。老刘也刚回寝室，还带着他儿子“小刘”来了。小刘二十多岁，听老刘讲，小刘找不到工作，也准备试试当护理员。
老刘话不多，一进了屋，收下床头挂着的裤衩，说儿子的出租屋里有浴室，刚去洗了澡。他站到窗台前，背对着阿姨，脱下裤子，屁股就这样亮了出来。随后换上新洗的短裤，一气呵成。老刘从儿子手上拿来四件T恤，说这是儿子小刘的衣服，小刘平时一个人住，衣服都懒得洗，让阿姨帮忙洗一下。寝室里，一位叫李丽的阿姨接过小刘的T恤，说她来洗。老刘向几位阿姨介绍了小刘，就让小刘回去了。
王霞很快和这些同事们熟络了。她晚上接到李护士微信，基本确认，后天可以上工了。按理说，王霞是新人，需要熟练的阿姨带教一周后才能正式上岗，但碍于目前用人紧缺，只能边干边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