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那名护理员便是王霞阿姨。
上图,右边黑衣女士是文员,正在招呼阿姨门入座。距离王霞阿姨入职已过了一周,期间陆陆续续又进来一批新阿姨。王霞阿姨正在找位置,她的一头银发在一众阿姨里很是显眼。
站长今天又烦又气,上周,投诉太多,甚至医保的“飞检”都没过关。站点被要求整改,半年内不能增加新老人。今天周二,是该月的“打卡日”,打卡日也称为“集中结账日”,每个月老人家属会来站点刷医保卡结算服务费。有的老人也会把医保卡给到阿姨,委托她们结账。所以,站点通常会安排这天,布置一些重要会议。一早,8点半,站长便召集新人阿姨们来站点开会。有些阿姨开玩笑说又要开“批斗大会”了。
阿姨们坐定。会议开始。
图片中,中间是站长。
先说投诉。这次投诉大多来自在新人阿姨。过去一个季度,大量的新阿姨入职。原本,站点一个月入职2-3名新阿姨,随着老人数量增加,整季约有15名新阿姨入职。其中大多数阿姨和王霞一样,报了班,考了证,就来上岗了,经验不足。
会议上,首当其冲挨批的,是护理员王静阿姨。她刚入职一个月,老人就吵着要换人,还不止一次打电话来投诉。据组长李护士说,老人投诉内容:王静阿姨干活半小时,沙发上坐半小时,懒得不得了。每次老人子女打来投诉电话,一抱怨就是一刻钟。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站长点名王静阿姨,“你把你服务的过程都说一下,那个,就说上礼拜的最近一次投诉。”
王静阿姨说:“领导,我本来想给她(老人)洗澡的,然后她女儿说热水器坏了,让我把浴室擦擦。我擦完后,她女儿也很客气的让我休息,然后我就...”
站长打断了王静的话,嗓门一下很大:“然后你就休息了?一直坐到打卡离开?”
“哎……王静阿姨看着站长,申请委屈,勉强挂着笑脸,双手并拢,夹在大腿中间。
“你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投诉了呀,你怎么就不吸取一下教训唻!”站长说,并让其他阿姨竖起耳朵听好。一,家属客气都是假客气,很多家庭都是上海人,站点辐射范围大多数都是上海老小区,说句不好听的,住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是老早子上海人嘴里的下只角小市民。但是呢,大多数上海人要面子的,表面上不会和你斤斤计较,还会客客气气。实际上背地里,很小的一桩事情都会和你搞半天。这帮人事后清算的本事大着唻。二,记住!千千万万不要在老人家里坐下来!你们两个手啊,也不要停下来!手上不要空着,特别是有老人子女在家的时候。老人会和你有感情,但子女不会的呀,你们没事干也要学会找事情干,你们懂吧?
“但是领导。”另一个阿姨举手问,“那个,做家务不是犯规滴嘛。我也不敢吔……”
站长哎哟了一声,说:“有些话你们刚来,我们不能明说,李老师(组长李护士)也不能明说。按照道理,我开会的时候更不能说。但我们大家出来打工,都是过来赚钱的,做事情要灵活,要动脑子。没有人检查到的,那就是没有,上头的人去问,老人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站长说到这里,我想起了跟玉芬阿姨去老人家的那天,玉芬阿姨临走时,都会和老人耳语两句,我瞬间明白了,经验老道的阿姨,都会嘱咐老人,若有检查问起,千万别说阿姨有帮着做家务的事。
阿姨们开始小声议论。
还有两三个投诉的,都是和阿姨“不干活”有关。有的阿姨小声抱怨,说她帮老人干家务,还要被老人嫌弃粗手粗脚。有次帮老人洗碗,说她把碗边敲出个小豁口,最后还是自己掏钱帮买了新的。
站长随后拿起手里的文件,喊了声,安静下。阿姨们还在说话,站长让其中一位阿姨上台发言。阿姨连连摇手,说这辈子最怕上台讲话。大伙笑了,气氛轻松了些。
站长随后开始讲敏感词的问题。
“护理员在应对飞检的话术上,仍然出现了敏感词的问题。我前两天听到了啊,飞检的人过来,问你帮老人做些什么,喏,赵娜,你是怎么说的?我在帮老人按摩。好吧,这个词,你们觉得合适吗?啊?自己看看(站长指向了挂在墙上的那块服务范围告知牌),还有的人,问在干什么?我在帮老人洗衣服洗裤子。你们看看,有这条吗?嗯?有吗?飞检过程中,问了你们今天服务做了什么项目,请你们回答的时候注意项目范围一致好吧。今天问你,你在给老人做什么,明明说是洗澡,非要说洗脚。请问你洗澡洗哪儿去了?这个事情搭边吗?如果说你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那么,项目里有一个安全护理,实在不行,你就说老人一个人在家,我盯着她。这至少也算安全护理的范围对吧。检查人员会在查完你们工作后,让你们在手机上勾选项目的。你们勾选的时候,要和飞检人员当面问你们的话保持一致性。你口述的项目与签离的项目不一致,那就不合规啦!项目就那么些,注意了!”站长说。
阿姨们很安静,仔细在听。飞检,是医保局检查阿姨工作的俗称。内容主要检查阿姨是否准时到岗离岗、服务范围有无超限、服务质量是否达标等。喏,现在,站长开始通报批评了,有两位阿姨忘了扫码打卡,正好被检查到,按缺岗旷工处理。其中,有一位阿姨直接降了工时费,从一单40元降到了一单38元。直到三个月后重新考核再做调整。
会议进入后半段。
站长换了份报告,喊了王霞的名字,说自己手上这份报告是总部的邮件,是份案例分享,分发给了上海二十余个站点。特地打印出来,要各站点学习。站长开始念:
近期,某站有一名护理员在服务过程中,老人的大儿子嘱咐护理员出门购买水果,回来后发现老人摔倒。后,护理员协助家人(大儿子)送老人就医。第二天,老人的大儿子接老人出院,并将老人送入养老院。两日后,老人因摔伤导致的并发症去世。目前,老人大儿子要走诉讼流程,认为老人的去世,系护理员照顾不当,须承担一半责任。站点与总部相关人员,与老人家属正在沟通中。
分析一下在该事件中护理员出现了几条违规行为:
1:服务期间外出。
2:老人发生意外后没有及时向站内报备。
3:老人发生意外后没有跟进后续。
站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王霞,现在老人已经走了。后面的事情我和总部领导也讲了,你是新人没有经验。对方大儿子的态度,说白了就要我们赔钱,这个事情你别管了。但是!你服务期间外出买东西,这是绝对不行的。不管这个老人的大儿子是不是在家,他是不是对自己老妈负责,那是他的事。但老人摔倒,是在你服务时段发生的。所以公司肯定要处罚你的。包括我在内,还有组长李老师。都要罚。”
罚王霞2000元,站长和李护士各罚1000元。
王霞刚入职,手头上的老人还没排满,一下2000元罚出去,整个人呆住了。现场嗡嗡嗡一直议论着。有阿姨说,这个儿子大概早就盼着自己老娘快点死,反正都是钱钱钱。本来大伙以为会议差不多要结束了。这时,站长招呼文员到办公室拿个东西出来。一分钟后,文员拿来一面锦旗。
(由于王霞是化名,为了不透露其真名,故隐去)
“哎哟,又是谁要拿奖金啦?”有位阿姨说道。
护理站点有政策,如果收到老人的感谢信,奖励阿姨50元;若送锦旗,奖励阿姨200元。
站长一改之前严肃神情,笑着喊出了“王霞”的名字。所有阿姨又纷纷看向了王霞。王霞有些扭捏地走上前去。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四天前,王霞打开手机,正是晚上七点,她完成了最后一家老人的服务,准备签出回寝室。这时,她手机铃声响起,是住在王霞隔壁小区的陆萍老太,王霞接起电话,心想可能是老太明天计划看病要改时间。王霞“喂”了几声,电话那头陆萍老太没讲话,可王霞却听见了敲击地板的声音,还有呼吸声,很沉,像是水管堵塞的喉喉声。
王霞心急了,怕是出了什么事,赶忙往陆萍家方向去。
陆萍老人会有把钥匙放在牛奶箱里。王霞是知道的。她取出钥匙,上了二楼,门一开,王霞吓了一跳。老人的助行器倒在一旁,茶杯、药品散乱一地,茶几边缘有血。陆萍是一位180斤的老太,她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脑袋流着血。老人右手拿着手机,沾了血渍的屏幕上还显示联系人:王霞阿姨。
王霞拿来餐巾纸盒,连着抽了好几张,找到老人头上出血的伤口,用力按压,大声呼唤老人的名字:“陆萍,陆萍。”老人半昏迷着,呢喃着,气息微弱。王霞努力把她翻转过来,可陆老太身子太沉了,实在没有办法扶她上床。王霞经过培训,知道要施压伤口防止持续流血。她安抚好老人情绪,赶紧打电话给老太儿子。
正当王霞还在翻找通讯录时,老人一听,呼吸急促,双手挥舞,打断王霞的手机,喊着:“不要,他们过来很远的。不要、不要……”
“再远也要过来啊,我打120去医院,要家属签字的呀。”王霞也被老人的固执给弄急了。陆萍老太有个独子,将近40岁才结的婚。婚房买在宝山区外环外,过来很远。陆萍老太怕儿子和媳妇嫌她烦,平日里有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和子女说,身上有些小毛小病都自己忍着。或许是王霞年龄也比较大的关系。陆萍老太到和王霞一见如故。听王霞说,第一次上门服务,老太就说,年纪大的阿姨稳重,聊得来。
王霞当然不会听老人的话,她把情况告诉了家属,并马上拨打了120,和她儿子说在医院汇合。
实际上,老人若在服务期间外的时间出了事,阿姨完全可以不用去管。后续站长介绍,公司更希望阿姨不要多管闲事。这两年来,至少有五起纠纷,是关于阿姨在服务以外时段接到老人电话要她们去帮忙的——大多都是身体不舒服要送医之类的急事。但事后,家属以各种理由责怪阿姨服务不专业,譬如送医时磕磕碰碰的,送医时为什么不垫付医药费导致延误之类的。更有一个站点的阿姨,帮摔断腿的老人送到医院后,老人因糖尿病并发症而导致截肢,最后和公司打官司的。现在,做的时间久的阿姨,基本都不会在服务以外的时间去处理老人的紧急事件。反观陆萍老太这事儿,正是因为王霞是新人阿姨,她全凭道德与情怀的直觉,帮上了忙。
事后,王霞及时将老人送了医院,检查下来,老人头皮挫伤,轻微脑震荡,三根肋骨骨折,在医生的建议下,家属选择保守治疗。家属十分感谢王霞,赶制了锦旗,送到站点。家属还给王霞包了个1000元的红包,但站点和王霞坚决不收。
其实,王霞做了好事,并没有主动和站点说起过。若不是家属前来表示感谢,谁也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
“王霞啊,你干嘛这么老实啦。都不主动说。以后这种学雷锋的好事情你要讲的哦!”站长笑着把锦旗递给王霞,并让文员拍了照片。“锦旗就吊在我们站点了哦,你哪天不干了可以拿走。”站长说。
拍完照,拿好奖金,阿姨们鼓掌。可能今天一个坏事又接着一个好事情,虽然一进一出亏了1800元。但情绪从坏到好,仿佛坐了一次过山车。王霞没见过这种阵仗,她收好装着奖金的粉色信壳子,刚回到座位,就抽出一张纸巾,默默地擦起了眼泪。
当然,今天这件事,站长在前天晚上就和我通过气了。正因为今日的会议有这么一个戏剧性的安排,我一大早便赶来站点观摩,生怕错过。
完会前,站长还是说了嘴:“虽然王霞拿了锦旗。但大家下工以后,是不是帮老人去解决问题,还是要看人的。知道吧?什么时候都动动脑子,不要湿手搭上干面粉。”
阿姨们纷纷离开,各自去老人家做工了。李护士也出门去老人家里做医疗单了。站长和文员做数据,针式打印机特有的“滋滋”声不断响着。
接下来,我趁这个机会,采访了站长,从站长的视角,更加深入地了解长护险这个行业的基层状况。
我自然早有准备,或者说,早就“蓄谋已久”。一开口就问站长,关于阿姨违规服务的话题。
站长先说了句:“哎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又喝了口茶,和我直言不讳,说:“这种信息差异,从开发客户环节就已经开始了。”
“开发客户?是向老人推销长护险的环节?”我问。
“对啊。”站长说,“老人进来的方式无非两种,一种是口碑传播,老人满意再推荐别的老人;还有就是销售会主动开发老人。”
站长拿给我一张写了一半的表格。
站长继续说:“你看,这上面的服务内容很多,但现在的轻度老人,基本上都用不到。”
“现在?”
“嗯,以前,轻度的划分和现在有区别。为了拓展业务,现在轻度的范围很宽泛,基本上年龄到了就能申请长护险。人家老人搞不好比小年轻身子骨都硬,总不见得看着阿姨在家里坐一个小时吧?”
“嗯……也是。”我看着表格,摸着下巴,表示理解。
站长接着说:“还有一个,就是,销售在推销长护险的时候,也会主动说,可以做家务的。”
“啊?”我说。
“很正常啊,换你你也会这么做啊。销售是有销售的指标的呀。与其和老人解释半天什么长护险和保姆的区别,不如就说,6.5元请个保姆来得更清楚。对吧?而且,阿姨也要挣钱啊,你当然可以在上门以后拒绝超范围服务,但老人就不要你做了,这样阿姨就没有单子了,没有单子就没有钱了。这很现实的事情。一个口子这样撬开了,老人互相之间也会传的呀,长护险在老人嘴里么,就是国家帮你请个保姆。就成这样了。”站长说。
我喝了口水,点点头。
站长继续说:“还有呢,怎么说呢,地区也有关系。”
“地区?什么意思?是每个地区医保的服务规定不同?”我问。
“不是。医保规定的都一样的。”站长说,“是每个地区,老人的素质。”
“哦?”我扬起了眉头。
站长说:“我们站点辐射的地方,都是穷一点的人。你是上海人你知道的呀。这里人的想法,都是要占便宜的。不要说是6.5元了,哪怕是6毛钱,也要和你搞的。他们最好希望阿姨一个小时不停地干,这样就觉得划算了。我就这么说,比如,徐家汇、虹桥古北那里也有长护险呀,那里沟通成本相对就低一点,阿姨带着清单过去,大家认可,就没什么问题了。我知道我这样讲有点偏见了。但事实也是这样。”
“明白。”我说。
“其实从我们站点管理的角度,只要老人这里摆平,医保检查那里能应付过去,就行了。大家都是打工的,为了点钞票搞不好了。”站长笑了,我也笑了,她继续说,“像你之前跟着去采访的玉芬阿姨,就比较活络,会教老人怎么和检查的人讲话。”
“但是话说回来,服务范围本身设计上,是不是说,卡得太死呢?”站长叹了口气,“你别看我是站长,说穿了我也是小巴辣子。照道理也不好指责顶层设计对吧。但我平日里,处理老人投诉,大多碰到的就是这种信息不对称导致的鸡毛蒜皮的矛盾。每个人对标准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你说我们只能洗澡,但家属觉得,你洗澡都能洗了,为什么不能洗脚?你说可以叠被子,那为什么不能顺便把沙发整理一下?难道老人平日里不坐沙发的?老人手脚不方便,阿姨搞定吃饭问题,烧烧饭就不算照护了?人家家属也有话讲的呀,吃饭是人的头等大事,阿姨不弄,要你阿姨干嘛?”
“有道理。”我说。
“你也不要说服务范围里的唻。就算是违规的服务,也要投诉你。”站长翻了翻投诉记录,说,“喏,就上个月,一个老人投诉阿姨烧饭太难吃了。”
“那怎么处理这种投诉呢?”
“只能帮老人换阿姨呀。”站长说,“我们站点也有营业业绩指标的呀。你不换,老人就退单了。”
“那还有什么奇怪投诉吗?”我问。
“有!”站长又笑了,“还有投诉阿姨太丑的。”
“什么?”我有点惊讶。
“对啊,有的老头,要漂亮点的阿姨,最好年轻点的。”站长说。
“色老头啊?那蛮难应付的。”我说。
“也有阿姨就是搞得定这种客户。”站长讲,“阿姨也分啊,有的阿姨还专门喜欢服务这种客户。我不是指阿姨和老头之间有点什么,不是这个意思。有的阿姨靠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赚钱;有的阿姨剑走偏锋就挑专这种客户,说句难听的,陪老人聊聊骚偷偷懒,不用做脏活累活,一天就混过去了。”
“呃……”我一时间答不上话。
站长笑道:“虾有虾道,蟹有蟹路。人的能力也不同的呀。”
我和站长聊了十几分钟,这时,进来一个阿姨。这个阿姨是来办理离职手续的。站长和这位阿姨聊了五六分钟。阿姨完成最后一道离职流程就走了。站长回来,和我说:“喏,就这个阿姨,很能吃苦的,现在不干了。”
“是被老人投诉了吗?”我问。
“不是被老人。”站长说,“做阿姨也不能光会吃苦。这个阿姨是我们站点里少有的能做脏活的,比如说,老人便秘拉不出屎,她会帮老人抠大便。还有的老人有褥疮糖尿病烂脚挂造瘘口的,身上很臭的,很多阿姨都不肯干,就她能干。老人反馈也好。她不干了,很多老人还不舍得,不愿意换阿姨呢。”
“那她离职是?”
站长深深地叹了口气:“检查不过关呀,特别是医保那里。这个阿姨就是……我不是骂她,她可能理解力这方面确实没有那么高,反正医保的各种检查她就是不过关,也教不会老人怎么应付检查。她隔三岔五就出问题。实际上,她反而没怎么超范围服务,但就是检查方面总是出错,还有定期的护理员笔试考核,得分很低。”
“可惜了。”我说,“我是个外行,但我觉得吧,考核数据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现在能真正把护理做到她这种程度的阿姨,也是越来越少了。”站长说,“这个阿姨准备去做住家保姆了,比起服务好几个人,专门服役一个人或许更适合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