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王霞上工的日子了。但王霞毕竟是新人,尚未熟悉服务流程,与老人们也未建立起足够的信任。为了不打扰她工作。我选择随玉芬阿姨一起,以“实习工”的身份,上老人家了解整个护理过程。
今天,玉芬阿姨要完成9个工单。
我们约在第一个服务的老人家楼下碰头。时间,早上6点。
前一天,玉芬阿姨和我说过,时间紧,如果我迟到了,她不能等我。为了不影响玉芬阿姨的工作,也担心自己睡过头,我于前一天晚上,特地住在了老人家附近的一所快捷旅店里。可能是第一天去老人家,比较兴奋,我有些失眠,睡得断断续续,早上5点15分就起床了。
我大概5点45分到了老人家楼下。玉芬阿姨已先我五分钟抵达,等着我了。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吃过早饭没。
还没我开口回她,玉芬阿姨就把手上的塑料袋塞给我,里面是两个包子,还给了我一瓶矿泉水。我说不饿呢。玉芬阿姨说一定要吃早饭,午饭大概要下午1点左右吃。不吃早饭跑单会吃不消的。
我快速吃完早饭。核对了我今天的身份,我是公司派来的实习生,跟着阿姨来学习。
玉芬阿姨还给了我看了她的排班表,她目前手头上一共有18名老人,根据每个老人服务频次不同,调整时间。
今天是周三,本来是早上7点20分开始服务的。但老人要出门,临时提前了服务时间,才会这么早。
我问她,级别和次/周,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老人分为【轻度、中度、重度】三个级别,轻度老人一周服务3天,中度服务5天,重度每天都服务。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上楼。不巧,老人住在六楼。这是上海比较老的居民小区,均为六层楼高,楼外加装了电梯,但我们没有磁卡,无法使用。
爬楼时,玉芬阿姨还特地告诉我,这个老太对时间很敏感,早五分钟晚五分钟都不行,她会觉得吃亏,会投诉到站点。
来到老太家门口,玉芬阿姨看看时间,正好到点,她从兜里拿出钥匙,直接就开门了。原来是老人给了玉芬阿姨一把家里的钥匙,方便她进出。
门一开,就飘来一股榨菜和米香味。
“你来啦,先吃早饭啊。”老太见到玉芬阿姨,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玉芬阿姨一边介绍我,一边从包里拿出一次性鞋套,分给我一对,套上。进屋,她先拿出手机,打开签到系统APP,扫一扫门后印有二维码的小物件,找到老人名字,这位老太姓赵,信息显示82岁。点击,完成签到。
赵老太再次招呼我们吃早饭。玉芬阿姨说等会吃,“事情老多嘞,先干活咯。”随即,她便去阳台,熟络地开打洗衣机,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闻了闻,说刚洗好?赵老太说:“早上4点就汰唻。”玉芬阿姨说:“假如晚上洗好记得拿出来,不然馊掉的。”说着,便帮老太晾衣服。
赵老太家一室一厅,家具不多,客厅里一张方长方形木桌贴着墙摆,四张靠背椅。客厅有台电视机,电视机旁,叠着三个樟木箱。赵老太看我站着,忙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张椅子让我坐。我看玉芬阿姨在忙,不太好意思坐,但赵老太很热情,我只得坐下。我一时间不知怎么称呼赵老太,就用上海话叫了她一声“嗯奶”,赵老太听我口音,问我是上海人啊?我说是的。她问我是不是大学生刚毕业要找工作?我说是,来学习阿姨怎么干活。赵老太说着“好好”,一直叫我坐下吃饭,我说:“嗯奶侬切哦!(奶奶你吃)”随后,我又起身,问玉芬阿姨:“师傅啊,要我做点什么?”玉芬阿姨说:“不用,你陪阿婆聊聊就行。”
令我心中惊讶的是,玉芬阿姨几乎都在做家务,她晾晒完衣服,又帮老太扫地,拖地,洗马桶。按照道理来讲,这些家务都是违规操作,这让我很疑惑。赵老太吃着饭,她吃得很慢,边吃边说,玉芬阿姨人很好,手脚赶紧,很勤快,很照顾老人对老人很客气的……之类的话。
玉芬阿姨做了四十分钟家务,我陪赵老太聊了四十分钟,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老太在说话,我就是嗯嗯啊啊陪笑点头。之后,玉芬阿姨帮赵老太收拾碗筷,洗碗,擦桌,再拿出冰箱里的剩菜。无论赵老太说这些菜有多新鲜还能吃什么,总之,玉芬阿姨咕噜一下就全到垃圾桶里了,嘴里说:“你吃坏了还得忙活我嘞,倒掉倒掉!”。换上新垃圾袋,旧垃圾袋先放在门口,等会走时带走。还剩十分钟时,玉芬阿姨帮赵老太换了身出门的衣服,老太今天想要去附近公园。玉芬阿姨让老太出门注意,有事情可以打她电话,并检查了她手机电量。
服务完赵老太。我们下楼。临走时,赵老太还要塞给我两个橘子吃。我拗不过她,便拿了。玉芬阿姨和赵老太耳语了几句,我没听见她和老太说什么,只是看见赵老太点点头,嘴里好像在说“好好好晓得的晓得的有数的。”
离开后,我就问玉芬阿姨,做家务是违规的,不怕被投诉?玉芬阿姨告诉我,她服务的老人都是【轻度】居多,生活都能自理,他们就是希望阿姨能帮忙承担家务。老人家属更是这么想的,市面上,钟点工一个小时大几十元,而长护险对家属来讲,不过是6.5元一个小时的“保姆”。花的还是医保的钱——是国家的钱,医保卡又不是银行卡,不花,放在卡里也不能取出来买别的。
完成这单,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小区。接下来一单是个挑战,玉芬阿姨要帮老太洗澡。
我俩来到这位叫钱老太的家里。钱老太大门敞开,我看见纱窗后面,隐约走来一个矮小的身影,微胖,佝偻着身子,非常矮小,我有1米73,钱老太站在我身前,勉强到我胸口位置。
进门,钱老太就拉着玉芬阿姨,说她已经放好水唻,我跟着过去,看见小浴缸里已经放了一半水了。玉芬阿姨表扬钱老太,说这么厉害啊。然后用手探进水里,试试水温,说有点凉,她又重新加热水。
钱老太看到我到也不认生,还拉着我和玉芬阿姨,说她刚才差点点摔了一跤。
“哎哟,怪不得地上噶湿啦。”玉芬阿姨说着,赶快检查老太身上有没有摔伤。钱老太摇摇手,笑嘻嘻的,说没事没事,然后还在我们面前演绎了她刚才的“身手”,她是往前摔倒的,还好左手牢牢抓住洗脸的水兜,半身悬在半空,硬是没让自己“着陆”。
“啋啋,真啋啋哦!(上海话,好险的意思)”钱老太笑着,眼睛里却泛着些泪花。看起来她也被吓得不轻,还没彻底缓过劲来。
玉芬阿姨安抚钱老太,我也应和着,说老太“结棍结棍(厉害)”。之后,玉芬阿姨拿来钱老太专用的洗澡椅,就准备帮她洗澡了。我回避,离开浴室。浴室门关上,能听见两人在聊天,还有水哗啦啦流下来的声音。我到处看看这个家,钱老太家是个两室户,大房间改成了客厅,小房间是卧室。有张正方形的桌子,桌面上压着块玻璃,玻璃下面全是照片。有黑白照有彩色照,能看到上海九十年代的外滩,“大笨钟”还是那个“大笨钟”,东方明珠还年轻,当年它才是最高的那栋楼。一张全家福放在了正中间,比别的照片尺寸都要大。后来听玉芬阿姨讲,钱老太正好80岁,老伴去世三年了。她有两个女儿,各自有家庭,平日周六周日过来看看她。
这是第二家老人,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每个老人的家,都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由于我的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在四五年前都去世了。我一时间想不起来,这种霉味是不是曾经也在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存在过。老人的家里总是很暗,我拉开了客厅一角的窗帘,一丝阳光挤了进来,形成了几根细细的光柱,我看见光柱中悬浮着密密的尘埃,顺着光柱看去,玻璃窗户上长满着灰斑,防盗窗的栏杆上放着三个花盆,三株枯萎的花草,干裂结块的泥土,落着灰蒙蒙的蜘蛛网。
大概半个多小时,洗完澡了。玉芬阿姨搀着钱老太出了浴室。
“我和你讲了好多回嘞,让你女儿找人把这个浴缸敲掉。你又爬不进去,放着干嘛,洗澡也不方便,地方还小。”玉芬阿姨说。
“浴缸好盛水的。”钱老太说。
“直接用淋盆头冲不就好了嘛。”玉芬阿姨说,“接水用个脸盆多方便啊。”
说着,玉芬阿姨帮钱老太吹头发,并给她身上涂抹一些治疗皮肤病的药膏。钱老太一直在讲,浴缸很贵的,当年是单独买来的,值铜镝的。钱老太一直围绕着浴缸的话题说了很久。反正,这个浴缸不能敲掉,而且还要用,不用就是浪费钱,所以老太每次洗澡要接满水。
最后,玉芬阿姨仔细擦干了地板上的水。
“你当心点哦。”玉芬阿姨关切地嘱咐了钱老太。帮她关上了门,我俩便离开了。
出门后,玉芬阿姨没有直接去下一站老人家,她和下一站老人家打了招呼,调整了服务的时间。中间空出了一个小时。她去了小区附近的菜市场。
猪肉、鸡毛菜、番茄。带着这些菜。我们回到小区,敲开了伏奶奶家的门。伏奶奶98岁,听力不好,我们在门口乒乒乓乓敲了5分多钟门,伏奶奶才听见。
伏奶奶干瘦,驼背,但看上去状态很好,思路也清楚。
玉芬阿姨进屋后,直接进了厨房,洗菜烧饭。伏奶奶耳朵不行,到是很喜欢讲话。我们一进屋,她就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她家一室一厅,我陪她去天井里聊天。玉芬阿姨烧好饭,擦干净厨房,大概用了半个多小时。随后拍了菜的照片,发给伏奶奶女儿。确认无误,玉芬阿姨顺手洗刷了马桶,再扫地拖地。伏奶奶家不需要玉芬阿姨做别的事,每次只需要玉芬阿姨帮忙烧菜和洗碗。伏奶奶膝下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病逝,二女儿嫁到了日本,几年才回一次国。目前只有小女儿照顾着伏奶奶。小女儿岁数也不小了,白天照顾好自己家里的事,晚上就来伏奶奶家照料她。
伏奶奶照顾完后。
我们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家。
在去下一家之前,玉芬阿姨顺路去了小区里的小卖部,买了三包双喜牌香烟。原来,这是给下一家的张老头带去的。
张老头住在二楼,很热情,能说会道,声音洪亮。玉芬阿姨一开门,他伸手,问道:“烟嘞烟嘞,子弹没唻!”
玉芬阿姨把烟给他,让他抽得慢一些。张老头一看到我,还有个实习生,还是个“男小嵬”,就要发烟给我,让我陪他抽。我戒烟好几年了,就说自己不会抽。张老头稍有些失望。他走向阳台,走得很慢,跨步很小,看得出来,他腿脚生疾。
张老头坐在阳台上的一张小靠背椅上,我拿了个小板凳坐一旁。玉芬阿姨过来就帮他按肩膀。张老头满头银发,发量很多,偏瘦,很健谈,他一边抽烟一边和我聊天,说他78岁啦,有一儿一女,老伴比他大三岁,前年走了。关于抽烟的事情,他说自己有高血压,平日里,子女不准他抽烟。但子女都很忙,每个月来看望他一次。每次过来,就会没收他的烟。
“小家伙们还帮小区里那个小卖部的阿呜卵老板讲不要卖烟给我,册那。”张老头抱怨道。张老头腿不好,平常就在小区里兜兜,去别的地方买烟不方便。所以隔三岔五,张老头就让玉芬阿姨帮他带“子弹”。
张老头不要阿姨做别的,就是帮他按摩,按手按腿按头,再帮他掏掏耳朵。张老头抽完了第一支烟,就问我:“小伙子,侬上海宁啊?”
我说是的。
张老头不解:“上海小青年阿里得会做这事体。”
我一时接不上话,就说自己学的是护理专业,刚跳槽到这个公司来,之前干医疗销售,业绩做不出,三十多岁了,工作难寻。
张老头摇摇头,说换作是他孙子干这种服侍老头老太的工作,他肯定不舍得的,要骂死大人的。我笑笑,说三百六十行,小青年工作不好太挑。他嘴里啧啧啧地琢磨,又上下打量了我,说看我不太像干粗活的人,就追问我,是不是哪个领导的小孩或者亲戚,专门到下头来镀金的吧。我直摇手否定,尴尬笑笑。张老头说:“懂滴,就算是,侬也不会承认的。”
张老头又说,他不是歧视老头老太,但老年人身上总归“龌龊唻兮”,就算乡下山沟沟里来的小年轻,现在也不要做这种活了。
很快,一小时就到了。张老头一直和我说:“有空来白相(玩)。”
“好,爷叔。再会,爷叔。”我说。
服务好张老头。玉芬阿姨说去吃饭。我又问她,按摩是不是违规操作?玉芬阿姨说是的。但张老头不要别的服务,就想要按摩。我不响。在我看来,玉芬阿姨和我理解中的传统保姆形象没什么两样,甚至可能比保姆能做的项目还要多。
我们前往小区门口一家社区食堂吃饭。平日里,玉芬阿姨都是自己带饭,今天因为我跟着,所以她特意想请我吃饭。我估计,刚才张老头的猜测,也让她以为我是哪个领导派来或是哪家官方媒体前来暗访的记者。我说我只是一个业余写作的,这次想写点真家伙,撰写非虚构作品。她听不懂我说的这些。我就说当我是一个写报告的就行。
玉芬阿姨点了一盘酸辣土豆丝,她本想再要一盘番茄炒蛋,但番茄炒蛋贵2块钱,所以她最终还是只要了一盘酸辣土豆丝。我坚持自己买自己的,看着玉芬阿姨只点了这么些菜,我也不好意思多拿,免得我好像在怜悯人家,也只拿了一荤一素。说真的,我若故意多拿几盘小菜,打算让玉芬阿姨一起分享,她也不会动筷子的,搞不好大家都很尴尬。
玉芬阿姨说得不错,不吃早饭肯定趟不住这半天活。本来以为吃饭的时候可以聊会天,但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不光是饿,时间也赶。社区食堂可以免费添饭。玉芬阿姨吃了两碗饭,我吃了三碗,我们在午饭上花去了半小时。之后就要去服务下午的老人。
下午第一家,是一对老夫妻家,终于让我有了用武之地。天气转热了,老夫妻要换一套牛皮凉席,是儿子去年帮他们买的。牛皮凉席塞在一个皮箱里,放在衣橱顶上,上面还压着一个银色考克箱。玉芬阿姨身高只到我下巴这,踩在椅子上才能勉强抅到,但吃不上力。轮到我来,玉芬阿姨扶住椅子,我踮起脚,拨开银色考克箱,抽出牛皮凉席,哗啦啦吃了一口灰,一只肉色破袜子还掉进了我嘴里。玉芬阿姨擦了三遍牛皮凉席。老人家衣服被褥都没洗,每周都有玉芬阿姨帮他们洗。
做完这家,本来我还想继续跟着玉芬阿姨。但突然胃有点疼,可能是中午吃饭太快了。脑袋也嗡嗡响。说来惭愧,我本以为正值壮年,体能不错,但只半天功夫,便已体能透支,只想快点回家休息。我说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玉芬阿姨和我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