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京城像块浸透墨汁的绢帕,西角那处偏僻宅邸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出几点昏黄烛火。
赵家谋士的指甲深深掐进檀木桌沿,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那小娘皮昨日在御前面前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好味道在豆子芯里——"
他突然抓起茶盏砸向墙角,青瓷碎片混着冷茶溅在郑氏管家玄色靴面上,"可她抢的是咱们的芯子!
青河县七成豆田现在只认她的收购价,醉仙楼的豆腐宴占了京城三成流水,再让她这么涨下去..."
郑氏管家弯腰捡起一片翡翠玉屑,那是方才被摔碎的玉佩残片。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他脸上割出半道阴恻恻的笑:"赵先生别急。
您看这玉,再贵重的东西,只要找到裂纹——"他拇指碾过玉屑边缘的锋利处,"轻轻一掰就碎。"
赵家谋士眯起眼:"你是说...?"
"我郑家在漠北囤了三十车马钱子。"郑氏管家从袖中摸出个牛皮纸包,抖出两粒深褐色的种子,"这东西磨成粉掺进豆浆里,喝的人上吐下泻,郎中还查不出是中毒。
前日我派去青河县的人回报,宋知夏的新工坊这月要往京城运二十车豆腐。"他将钱子重新包好,指节叩了叩桌案,"二十车,够让半个京城的人拉到脱力。
到那时..."
"到那时百姓骂她黑心商,官府封她工坊,连皇上都要嫌她晦气。"
赵家谋士的眼睛亮起来,枯瘦的手指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烛火忽明忽暗,"好!
就这么办。
三日后她的运货车队进城门,你我各出人手——"
"且慢。"郑氏管家突然按住他手腕,"我听说她那相好的司徒景,最近在查赵府地窖的旧账?"
赵家谋士的笑容僵在脸上。
窗外的风卷着枯叶撞在窗纸上,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揉成模糊的黑团。
同一时刻,城南客栈的雕花窗棂外,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
宋知夏裹着月白寝衣坐在案前,金漆皇商木牌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却掩不住她眉心的紧绷。
司徒景端着药碗站在她身侧,药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刚让小二煨的小米粥,趁热喝。"
"喝不下。"宋知夏指尖摩挲着木牌边缘的云纹,"方才在御书房,皇上说'民以食为天',可天要塌的时候,总有人先掀瓦。
"她抬头看向司徒景,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赵家那老匹夫能忍到现在才跳脚?
我白日里看他在台下,手指攥着朝珠都快掐断了。"
司徒景将药碗搁在她手边,袖中那卷赵府账册的边角蹭过她手背。
这是他派暗卫在赵府地窖蹲了半月才翻出的旧账,上面记着三年前赵家如何勾结牙行压低豆农粮价:"我让人盯着赵府后门,今夜有顶青呢小轿进去,轿帘上绣着郑字暗纹——郑氏的人。"
宋知夏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前日在醉仙楼,郑家长子郑怀安借酒装疯掀了她的豆腐羹,袖口露出的青金石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郑氏在漠北有商队。"她突然抓住司徒景的手腕,"漠北...钱子!"
司徒景的瞳孔微缩。
钱子是漠北特产的剧毒植物,磨粉后无色无味,中毒症状与霍乱相似。
去年他随商队走漠北道,曾见马帮用这东西对付劫道的土匪。"你是说..."
"白日里青禾村老豆农给我的黑豆,我让阿福试种了五亩。"
宋知夏松开手,从妆匣里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粒泛着油光的黑豆,"但赵家若真下黑手...我怕伤着百姓。"
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那些老阿婆蹲在我摊前等热豆腐,小娃举着铜钱喊'西施姐姐'...我不能让他们喝了毒豆浆。"
司徒景伸手覆住她发凉的手背。
他想起前日暴雨里,她蹲在被冲垮的豆田边,用手捧起混着泥浆的豆子,指甲缝里全是泥,却还笑着对豆农说"咱们种黑豆"。
此刻她眼尾的细纹被烛火拉得很长,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明日我让暗卫去码头守着。"他指尖轻轻抚过她指腹的薄茧,"她的车队走漕运,二十车豆腐要过七个关卡,每关我都派人盯着。"
宋知夏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弯成月牙:"你总说替我劈阴沟里的石头,可我今日在御前面前说的那些话..."
她抽回手,拿起木牌在烛火前照了照,金漆映得她眼底发亮,"不是为了做什么皇商,是想让卖豆腐的阿婆能挺直腰板,让种豆子的老丈能多换两斗米。"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湿意——起雾了。
第二日清晨,宋知夏裹着葱绿斗篷走进市集时,晨雾还未散尽。
她习惯早市时来选豆子,可今日刚拐过街角,就听见卖菜阿婶的尖嗓门:"你还敢买她的豆腐?
我家隔壁王二媳妇昨日吃了,上吐下泻躺了一天!"
她脚步一顿。
卖鱼的张大叔正往竹篓里装鲫鱼,抬头看见她,慌忙别开脸。
街角的糖画摊前,几个小娃指着她窃窃私语:"就是她!
卖毒豆腐的坏姐姐!"
宋知夏的心跳得厉害。
她走到常去的豆铺前,王掌柜正低头擦秤杆,见她来,手一抖,秤砣"当啷"掉在地上:"宋娘子...今日的豆子...都...都订完了。"
"王叔。"宋知夏按住他欲收的秤杆,声音稳得像浸在冷水里的玉,"您说实话,昨日有几拨人来问我豆腐的事?"
王掌柜的喉结动了动。
他抬头时,宋知夏看见他眼角的红血丝——分明是一夜没睡。
"后半夜有人往铺子里塞纸条,说您用坏豆子做豆腐,吃死了人。
"他压低声音,"还有个穿青呢袍子的,塞给我五两银子,让我见着您就说没豆子。"
宋知夏松开手。
晨雾里飘来豆汁的香气,是街角那家新开的豆铺。
她望去,见几个伙计正往招牌上贴红纸,上面写着"正宗赵记豆腐,绝无毒素"。
"娘子!"阿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徒弟跑得气喘吁吁,额角挂着汗:"工坊里的帮工闹着要走,说街上都传咱们的豆腐吃死人。
账房娘子说,昨日订豆腐的酒楼退了八家——"
"慌什么。"宋知夏转身时已恢复了笑模样,她拍了拍阿福的肩膀,"去把刘叔、张婶、账房娘子都叫到客栈,我有话要说。"
客栈二楼的雅间里,宋知夏站在窗边,看楼下的雾慢慢散了。
刘叔搓着布满老茧的手:"娘子,要不咱们先停两日工?
等风声过了..."
"停不得。"宋知夏转身,目光扫过众人,"青禾村的豆农就等这月的粮钱给娃交束脩,醉仙楼的老客们早上还派小二来问豆腐宴。
"她从袖中摸出那包黑豆,"昨日我试了黑豆磨的豆腐,豆香更浓,口感更滑。
"她将黑豆分给众人,"刘叔带两个伙计去青禾村,告诉豆农按新法子种黑豆,预付三成粮钱。
张婶带三个帮工去市集,支个试吃摊,现磨现煮黑豆豆腐——"
"可那些谣言..."账房娘子攥着算盘,"要是有人试吃了还说咱们有毒..."
"那就让他们吃。"宋知夏的指尖敲了敲桌案,"我让人去药堂请孙大夫来试吃,他开了三十年药铺,舌头比谁都灵。
再让阿福带几个伙计,把这两日退订的酒楼跑一遍,就说宋记豆腐免费送三日,吃出问题我赔十车。"
她话音刚落,窗外传来马蹄声。
司徒景掀开门帘进来,玄色大氅沾着晨露,手里攥着卷染了泥的纸:"赵府今日往城南码头送了二十个青布包裹,暗卫跟着去看,里面是..."
他扫了眼众人,"是钱子粉。"
雅间里的呼吸声突然轻了。
宋知夏接过纸卷,展开是张码头货物清单,最后一行写着"豆粕二十车,送宋记工坊"。
她的指节因用力发白:"他们要把毒粉掺进豆粕里,等咱们磨豆浆时..."
"所以我让人在码头截了货。"司徒景解下大氅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月白中衣,"但还有三车已经运出码头,往青河县去了。"
宋知夏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刀锋般的冷:"正好。"
她将清单递给刘叔,"刘叔,你带伙计去追那三车豆粕,连车带粉拉到县衙门口,让周县令看看赵家的'豆粕'。
张婶,试吃摊加个告示,写'宋记豆腐,豆粕可验'。"
众人领命退下后,雅间里只剩两人。
司徒景走到她身后,将她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你总说要护着百姓,可有时..."
"有时得先让百姓看见我站着。"宋知夏仰起头,目光透过窗纸的破洞看向天空,那里有片云正慢慢散开,"谣言像洪水,堵不如引。
等他们看见试吃摊前的长队,看见县衙门口的毒粉,自然知道谁在说谎。"
夜幕降临时,宋知夏在案前研究黑豆豆腐的新配方。
烛火突然被风扑灭,她手按在桌下的短刀上,听见窗外传来极轻的叩窗声。
"是我。"司徒景的声音混着夜露的凉,"跟我来。"
她披上斗篷跟他出了门。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穿过两条街,绕过一片废园,最后停在一处青瓦灰墙的仓库前。
门楣上的漆已经剥落,隐约能看见"郑记货栈"四个字。
司徒景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火光映出墙上新贴的封条——是官府的印记。"暗卫查到,赵郑两家的钱子粉,都存在这里。"
他将火折子递给她,"但方才我让人看了,封条是新的,里面的东西...怕是已经转移了。"
宋知夏望着黑洞洞的仓库门,风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豆腥气。
她伸手按住门环,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直往心里钻。
门后,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