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时，宋知夏跟着司徒景的脚步踩过满地碎砖。
郑记货栈的木门在两人合力下"吱呀"一声裂开条缝，霉味混着豆腥气裹着寒气扑出来，她缩了缩脖子，指尖还留着门环上的锈迹。
"小心门槛。"司徒景的手虚虚护在她腰后，火折子"噌"地亮起，暖黄光晕里，霉斑斑驳的墙面贴着半卷褪色的账册，地上堆着几个破麻袋，最上面的"郑"字红印被老鼠啃去半角。
宋知夏蹲下身，指尖拂过麻袋缝隙里漏出的颗粒——不是黄豆，是碾碎的苦楝子，混着股呛人的苦辛。
"钱子粉需要苦楝子做掩饰。"司徒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火折子凑近墙角的木柜，铜锁上的划痕还泛着新亮，"他们转移得急，这锁是用匕首撬的。"
宋知夏伸手去推木柜，纹丝不动。
她抬头时正撞进司徒景含笑的眼，他屈指叩了叩柜脚："有机关。"
话音未落，靴尖轻轻一踢柜底凸起的木楔，整面木柜"咔"地向一侧挪开，露出墙内暗格。
暗格里整整齐齐放着三摞纸卷，最上面的盖着赵府的朱印，宋知夏展开第一卷，墨迹未干的契约上写着"黄豆税银折抵钱子粉二十担"，署名是赵府大管家；
第二卷是郑记货栈的进出账，每月十五都有"宋记豆粕"的条目，数量与她工坊实际采购的相差三倍；
最底下一卷是张药方，"钱子粉三钱，混入豆粕可致呕血"的批注让她后颈发凉。
"够了。"司徒景将火折子凑近她发颤的手，"这些能让赵郑两家在公堂上脱层皮。"
宋知夏把纸卷仔细收进怀里的暗袋，指尖触到袋底的短刀刀柄，凉硬的触感让她心跳渐稳。
她转身时，月光从破窗斜照进来，照见墙角堆着的陶瓮，瓮口结着褐色的痂——她蹲下身嗅了嗅，是凝固的血。
"他们不止害百姓。"她声音发紧，"这血...怕不是豆农的。"
司徒景的手指在陶瓮沿上抹了抹，放进嘴里尝了尝，眉峰紧拧："是牲畜血，用来伪造'豆粕染病'的谣言。
上个月张婶说有农户来闹，说吃了宋记豆粕的猪吐了血，原是他们自导自演。"
夜风突然灌进来，吹得墙角的账页哗啦作响。
宋知夏把陶瓮的封条扯下来，上面"青河县衙"的印泥还没干透——周县令的私印，她在税单上见过。
"走。"她攥紧怀里的纸卷，"得先找乡绅们。"
二更天的青河镇，张老员外的书房还亮着灯。
宋知夏站在院外，听着里面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陈掌柜总说张老抠门，但此刻这声音倒让她安心些。
"宋娘子？"张老的贴身小厮开了门，见是她，忙哈腰请进，"老爷正和陈掌柜说您新制的冻豆腐呢。"
书房里，陈掌柜正捧着茶盏吹热气，见她进来，茶盏"当啷"磕在案上："这时候来...可是出了事？"
宋知夏把纸卷摊在案上，烛火映得契约上的朱印像团血。
张老扶着老花镜凑近，看了两行突然拍案："好个赵老二！
上月还说要捐钱修桥，原来拿我们的血汗钱买毒粉！"
陈掌柜的手指在账册上抖："怪不得我那几车黄豆总少斤两...郑记的秤杆早弯了。"他抬头时眼里冒着火，"宋娘子要我们怎么帮？"
"明日卯时，我在城隍庙摆茶。"宋知夏把纸卷收起来，"请各位叔伯来听个明白。
若是信我，便在状纸上按个手印。"
张老拍着胸脯："我老张头活了六十岁，最见不得欺负老实人！
明儿我让管家抬两筐鸡蛋去，给听审的百姓当茶点。"
陈掌柜搓着手笑："我让伙计把新到的龙井搬两箱，宋娘子说话，得配好茶。"
离开张宅时，月亮已经偏西。
宋知夏裹紧斗篷，见司徒景倚在巷口的槐树上，玄色大氅落了层薄霜，手里提着个食盒："张老的厨子说你没吃晚饭，我顺了块桂花糕。"
她接过食盒，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你去查赵府了？"
"赵府的谋士周先生往城西去了。"司徒景的声音像浸了冰，"他带着两个暗卫，在货栈外转了三圈。"
宋知夏咬了口桂花糕，甜腻的蜜枣味在嘴里散开，却压不住喉头的腥气。
她把食盒递回去："明日卯时，工坊加二十个护院。
让刘叔把仓库的锁全换成铜的，再在墙根埋十坛酒——要是有人翻墙，酒坛碎了，酒香能引巡城卫来。"
司徒景应了，却没接食盒，只是望着她的眼睛："你要去县衙？"
"周县令收了赵郑的好处。"宋知夏摸出怀里的税单封条，"可他更怕百姓的唾沫星子。
明儿乡绅们去城隍庙，我带着状纸去县衙，他总得选条活路。"
客栈的灯笼在晨雾里晕成团模糊的黄。
宋知夏刚要跨出门槛，小二等在廊下，手里举着个油布包："娘子，方才有人塞在门口的，说是给您的信。"
油布拆开是张素笺，墨迹未干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敢踏县衙半步，你工坊的豆磨就和你娘的牌位一起烧。"
她捏着信纸的手突然收紧，指节泛白。
窗外传来打更声，"咚"的一声，震得窗纸簌簌响。
"我去备马。"司徒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冷硬，"我陪你去。"
宋知夏转身，看见他腰间的玉牌在晨光里泛着青，那是皇商的信物。
她突然笑了，把信纸叠成小方块塞进袖中："不用。
你守着工坊，等我回来——"她指腹蹭过他手背的薄茧，"等我带着周县令的官印回来。"
晨雾里，她的身影越走越远，月白裙角沾了露，像片要飘进云里的叶子。
司徒景望着她的背影，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知道，从今天起，青河县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