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攀爬,瞬间冻结了宋知夏四肢百骸的温度。
司徒景的密函轻飘飘地落在桌上,那寥寥数语却仿佛带着万钧之力,砸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清安先生,那个看似儒雅随和的谋士,竟然有通天的本事,将手伸到了朝廷派来的调查官员身上!
这哪里是调查?
分明是赵家借着官府的名义,磨好了刀,就等着将她这块砧板上的鱼肉,名正言顺地剁碎!
她原以为自己放出的那份“假协议”是敲山震虎,能让赵家内部生疑,自乱阵脚,为自己争取喘息之机。
可笑!
对方根本没把她这点小伎俩放在眼里,早已在更高层面布下了天罗地网。
窗外夜色沉沉,几颗疏星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如同窥视的眼睛。
青河县看似平静的水乡夜景,此刻在宋知夏眼中,却处处透着杀机。
那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收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官方的路被堵死了,那就只能走另一条路——人心!
宋知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中迅速成形。
既然赵家想借官府之手毁了她,那她就让这青河县的悠悠众口,成为赵家难以承受的洪水猛兽!
她猛地站起身,眼底的迷茫与恐惧被一抹决绝的厉色取代。
“拿笔墨来!”
灯火摇曳,映照着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她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饱蘸浓墨,笔走龙蛇。
她没有直接攻讦那位被买通的官员,那是自寻死路,而是将矛头直指赵家与本地另一大粮商郑氏家族的勾结。
她以一个“忧心本地民生的布衣”的口吻,痛陈赵、郑两家如何暗中联手,囤积居奇,操纵黄豆价格,欺压小商贩和豆农,使得百姓日常食用的豆腐、豆浆价格飞涨。
文中并未直接提及她的豆腐工坊,却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正是因为某些“新兴的、物美价廉的”豆腐制品冲击了他们的利益,才引得他们不择手段,欲除之而后快。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困境,与青河县所有普通百姓的切身利益捆绑在了一起。
“……赵郑两家,名为商贾,实为粮蠹!囤豆居奇,民怨沸腾!今又有传言,欲借官府之力,罗织罪名,铲除异己,垄断市场,届时青河百姓,恐再无价廉物美之豆腐可食矣!长此以往,县将不县,民不聊生!恳请父老乡亲,擦亮眼睛,明辨是非……”
文章写得极其煽动,又处处点到即止,引人遐想。
写完一篇,她又换了种语气,模仿市井说书人的口吻,编排出一段赵、郑两家大管家深夜密会,商议如何“整治”不听话的小作坊,瓜分市场的“内幕”。
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细节丰富,仿佛亲眼所见。
一夜未眠,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几份风格迥异却指向明确的“檄文”已经写好。
她唤来几个最信得过、腿脚最麻利的伙计,将这些匿名文章交给他们。
“听着,”宋知夏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把这些东西,趁着清晨人多,分别贴在城东、城西、城南、城北最大的几个集市布告栏,还有码头、茶馆这些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记住,动作要快,贴完就走,绝不能让人看见你们的脸,更不能暴露身份!”
伙计们知道事关重大,一个个面色凝重,重重点头,领了任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清晨的薄雾之中。
宋知夏站在窗前,看着晨曦一点点驱散黑暗,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
舆论造势只是第一步,这能给赵家带来麻烦,却不足以致命。
要想真正破局,她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一把能直接刺穿清安先生这只幕后黑手的刀!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那个之前被她威逼利诱,透露了赵家一些底细,却又明显有所保留的“证人乙”。
此人似乎对清安先生颇为了解,甚至隐隐带着惧意和恨意。
或许,他知道一些更深层次的秘密。
打定主意,宋知夏立刻让人备了马车,再次秘密前往与证人乙约定的地点。
这是一处僻静的废弃小庙。
证人乙裹着一件不合身的旧袍子,瑟缩在角落里,神色惶恐不安。
见到宋知夏,他更是如同惊弓之鸟。
“宋……宋娘子,您怎么又来了?上次我说的都是实话,真的不能再说了,让……让那位先生知道,我……我小命不保啊!”
宋知夏没有逼迫他,只是平静地在他面前坐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你怕他。但你想过没有,如今赵家对我步步紧逼,连朝廷官员都能买通,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吗?一旦我倒了,清安先生难道会放过你这个知道他底细的人?你现在不说,是等死。说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周全,送你离开青河县,到一个他永远找不到你的地方,给你足够安身立命的银子。”
证人乙浑身一颤,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他死死地盯着宋知夏,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一咬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好!我说!宋娘子,你……你可知清安先生为何能搭上京城的线,甚至买通朝廷命官?”
宋知夏心中一动:“为何?”
“因为他手里,握着某些人的把柄!他并非赵家家生奴才,而是几年前才投奔赵家的。来历神秘得很!我曾无意中听见他酒后吐真言,说他早年在京城做过幕僚,曾……曾参与过一桩涉及户部侍郎的重大贪墨案!那案子后来被强压了下去,但相关的账册和书信,他……他偷偷藏了一部分,据说就藏在他如今府邸的书房密室里!”
贪墨案!户部侍郎!
宋知夏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这可比单纯的商业倾轧严重太多了!
这简直是清安先生悬在头顶的催命符!
若能拿到这份证据,别说区区一个赵家,就是清安先生本人,也将在劫难逃!
“此话当真?!”宋知夏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千真万确!”证人乙急声道,“他还吹嘘说,那密室机关重重,只有他自己知道开启之法,万无一失!宋娘子,这消息足够换我的命了吧?”
“足够了。”宋知夏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暴涨,“你放心,你的后路,我给你安排!”
送走证人乙,宋知夏立刻返回工坊。
获取这份关键证据,成了她眼下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任务。
强闯清安先生的府邸无异于自投罗网,必须智取。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醉仙楼的钱掌柜。
这位消息灵通、人脉广博的掌柜,之前帮她散布过“假协议”的消息,此刻,或许能帮她演一出“调虎离山”计。
她迅速拟定计划,亲自前往醉仙楼,与钱掌柜密谈。
钱掌柜听完她的计划,虽然面露惊色,但在宋知夏许以重利,并暗示此事若成,亦可打击他生意上的老对手郑家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
两天后,一个消息通过醉仙楼的食客,迅速在青河县上层圈子里传开:豆腐西施宋知夏不堪赵家逼迫,扬言要鱼死网破,将在三日后的巳时,于醉仙楼门前,当众揭露赵家与郑家勾结、意图谋害她的所有“证据”!
这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
清安先生收到消息时,只是冷笑一声,认为这是宋知夏黔驴技穷的虚张声势。
但他为人谨慎,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
他决定亲自去醉仙楼看看,宋知夏到底能耍出什么花样,顺便彻底堵死她的最后一条路。
就在清安先生带着几名护卫,离开府邸前往醉仙楼的同时,几道敏捷的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防备松懈的清安先生府邸。
领头之人,正是宋知夏手下最得力、身手最好的护院头领。
他们按照证人乙提供的线索,直奔书房。
寻找密室的过程比预想的要艰难,但最终,凭借着过人的观察力和一点运气,他们成功在一处不起眼的博古架后,找到了入口,并破解了并不算太过复杂的机关。
密室不大,里面堆放着一些箱箧。
他们迅速翻找,终于在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子里,找到了一叠泛黄的账册和几封密信!
不敢耽搁,他们立刻带着东西撤离,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当那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子被放到宋知夏面前时,她的心跳几乎要冲出胸膛。
她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
昏黄的灯光下,账册上的字迹清晰可见,记录着一笔笔触目惊心的银钱往来,直指当年的户部贪墨案!
几封密信更是铁证如山!
太好了!有了这些,清安先生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她激动地翻阅这些文件时,一张夹杂在其中的纸,却让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不是贪墨案的证据,而是一份计划!
一份针对她的,详细到令人发指的计划!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赵家联合郑家,将在三日后,也就是清安先生前往醉仙楼“看戏”的同时,动用所有力量——收买地痞冲击工坊、散布她食品有毒的谣言、联合所有原料供应商断绝她的货源、甚至买通了牢头准备给她罗织罪名……目标只有一个:彻底摧毁她的豆腐工坊,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原来,所谓的“三日后揭露”,对方也早有准备,并且将计就计,要在同一天发动总攻!
冷汗,瞬间浸透了宋知夏的后背。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天!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必须立刻反击!
将这些证据,一部分通过司徒景的关系网,火速送往京城,交给能够制衡户部侍郎的对家;另一部分,则要想办法公之于众,彻底引爆青河县的民意!
双管齐下,才能置清安和赵家于死地!
她刚要提笔写信给司徒景,安排人手,一个伙计却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东家!不好了!赵……赵家派人送信来了!”
宋知夏心头猛地一沉,接过那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里面也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用一种傲慢而笃定的笔迹,写着一句话:
“你的弱点,我已经掌握。”
字迹,正是出自清安先生之手!
弱点?
他指的是什么?
是她穿越者的身份?
还是她在乎的某个人?
亦或是……别的什么她尚未察觉的致命破绽?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
刚刚找到破局关键的激动,被这句没头没尾的威胁瞬间浇灭。
对方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总能在她以为看到希望时,给予最沉重的一击。
然而,出乎伙计意料的是,宋知夏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惊慌失措。
她只是缓缓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眼神平静得可怕,只有眼底深处,燃起了一簇比烛火更加明亮,也更加危险的火焰。
清安先生,你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吗?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