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第一缕晨曦刺破窗纸,宋知夏一夜未眠,眼下虽有淡淡青影,眸光却锐利如刀。
清安先生那句“取舍”,在她脑中盘旋了一夜。
前世师傅的话犹在耳边:“真正的取舍,不是选左边还是右边,是看清哪边藏着悬崖。”这悬崖,她必须亲自去看个清楚。
她起身,略作梳洗,便吩咐阿林嫂备了份清淡早点,又让去福源记的伙计给雅竹轩的清安先生递话,说昨日提议,她已与合伙人商议妥当,今日巳时,愿再与先生详谈。
同时,她低声嘱咐了几个平日里机灵的工坊伙计,让他们换上寻常衣衫,早些时候去雅竹轩附近转悠,只当寻常百姓,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这并非不信任司徒景的暗卫,只是多一手准备,总是好的。
巳时,雅竹轩。
依旧是那间临窗的雅座,青竹疏影,茶香袅袅。
清安先生依旧一身青衫,笑容温和,仿佛昨日的试探与机锋从未发生。
“宋娘子果然是爽快人。”清安先生亲自为她斟茶,“不知与贵合伙人商议结果如何?”
宋知夏浅啜一口茶,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温声道:“先生的提议,我们细细思量过。若能与赵家、郑家共同开拓市场,自然是好事。只是这具体章程,还需仔细分说分说。”
清安先生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得意,面上却愈发谦和:“宋娘子请讲,但凡合理,赵家无有不允。”
他果然故作大度。
宋知夏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诚恳:“比如这黄豆生意,先生说让郑家占三成。这三成,是指我们工坊采买黄豆时,必须从郑家购入三成,还是说,我们工坊出产的豆腐制品,利润分予郑家三成?”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前者,郑家所供黄豆的品质、价格如何保证?若是后者,这三成利润,是以何为基准?是净利还是毛利?又由谁来核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清安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
他开始详细阐述“合作”方案:郑家将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稳定供应“中上等”黄豆给宋知夏,确保她工坊原料不断;而宋知夏的豆腐工坊,则需将每月盈利的三成上交赵家,作为“渠道拓展与市场维护”的费用。
至于司徒家的盐茶生意,赵家承诺不再染指,但作为交换,司徒家需协助赵家打通几条北方的皮货商路。
宋知夏垂眸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
好一个“略高于市价”,好一个“中上等”黄豆!
这其中的操作空间可太大了。
一旦她依赖郑家供货,黄豆的品质和价格便彻底受制于人。
而盈利三成上交赵家,更是将她的工坊变成了赵家的提款机,所谓的“渠道拓展”,怕不是要将她的独门技艺和配方,通过赵家的手“推广”到他们自己扶持的铺子里去。
至于司徒景那边,协助打通皮货商路,看似公平,实则也是将司徒家的资源为赵家所用。
这哪里是合作,分明是温水煮青蛙,一步步蚕食她的心血,最终将她连皮带骨吞下!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温软模样,时不时点头,仿佛在认真考量:“先生所言,条条清晰,只是这利润核算,账目往来,还需立下字据,明确权责才好。毕竟是三家合作,日后若有分歧,也好有个凭证。”她一边说,一边似是在用心记忆,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无关痛痒的小疑问,将时间一点点拖延下去。
她在等,等一个契机,也在试探清安先生的耐心和底线。
清安先生显然对她的“配合”十分满意,捻须笑道:“宋娘子思虑周全,这些细枝末节,自然都可以白纸黑字写清楚。”
他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宋家豆腐坊和司徒家的部分利益尽入囊中。
就在此时,雅间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身着郑家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踉跄奔入,神色慌张至极,甚至顾不上雅间内还有宋知夏在场,直冲到清安先生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声音都变了调:“先生,不好了!京里……京里来信,说、说朝廷派了御史下来,要彻查我们与漕运……勾结之事!”
清安先生脸色一变,猛地夺过信,迅速展开,目光一扫,握着信纸的手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
宋知夏心中一动,面上却故作惊讶,适时插话,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在场之人都听得清楚:“哎呀,郑管家何事如此慌张?莫非是朝廷的调查已经到了临安府?看来朝廷的效率果然快得很。清安先生,既然如此,我们这协议之事,还是尽快敲定为好,免得夜长梦多,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清安先生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精彩纷呈。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宋知夏,那眼神锐利如鹰,再无半分先前的温和。
他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此刻却发现,这小小的豆腐西施,竟似一尾滑不留手的锦鲤,总能在关键时刻,搅动一池春水。
郑管家也被宋知夏的话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更是面如土灰。
清安先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显得分外僵硬:“宋娘子说笑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今日之事,我看就先谈到这里,待赵某处理完府中俗务,再与宋娘子细谈。”
说罢,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起身,带着郑管家匆匆离去,连句场面话都顾不上多说。
宋知夏端坐不动,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缓缓端起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
清安先生的反应,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测——那封她让司徒景加急送往京城的自辩书,起作用了!
赵家和郑家,果然在漕运上有见不得光的勾当。
她迅速返回豆腐工坊,立即召集了几个核心的管事和几个得力的伙计。
将方才雅竹轩发生的事情简略一说,众人皆是又惊又喜。
“东家,这么说,赵家是怕了?”阿林嫂激动地问。
宋知夏摇摇头,神色凝重:“怕,是一定的。但我担心,他们会狗急跳墙。”她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清安先生此人,老谋深算,今日虽然失了方寸,但绝不会轻易认输。我推测,他很可能会伪造证据,反咬我们一口,比如诬告我们工坊偷税漏税,或是……经营手段不正当。”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
宋知夏当机立断:“我们必须抢在他前面。”她看向工坊里最机灵的伙计张三,“张三,你立刻去一趟醉仙楼,找到钱掌柜。就说我有要事相商,但他若不便,你便将此物转交给他。”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纸张,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些看似合作的条款,实则处处是陷阱,正是方才清安先生提出的“合作”方案的修改版,只是将赵家的得利写得更为露骨,而己方则显得愚不可及。
“你告诉钱掌柜,就说这是我与赵家初步达成的‘协议’,但我总觉得其中有诈,怀疑赵家另有图谋,想请他这位临安府的百事通帮忙参详参详,看看赵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记住,要让他觉得,我已经察觉到赵家的部分真实意图,但又没完全看透,正在寻求帮助。”
张三接过那份“协议”,重重点头:“东家放心,小的明白!”
醉仙楼人多口杂,钱掌柜又是八面玲珑之人,此事经他的口若有若无地传出去,说宋知夏“不慎”泄露了与赵家的“秘密协议”,而这份协议又对赵家极为有利,足以让赵家内部先起疑心,以为清安先生瞒着他们与宋知夏达成了某种私下交易,从而打乱他们的阵脚。
这叫敲山震虎,虚虚实实,先让他们自乱阵脚。
安排好一切,宋知夏刚松了口气,工坊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片刻后,司徒景身边最得力的护卫阿武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入,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宋娘子,主子加急快报!”
宋知夏心中猛地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迅速拆开信,目光一扫,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纸。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千钧重锤:朝廷派来的调查官员,确已在路上。
但此人,正是清安先生动用京中关系,提前买通之人!
一瞬间,宋知夏如坠冰窟。
她以为自己扳回一局,却不料,对方早已布下更深的陷阱。
这哪里是调查,分明是赵家借朝廷之手,名正言顺地来给她定罪!
真正的较量,原来才刚刚开始。
她望着窗外看似平静的天空,只觉得暗流汹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朝她当头罩下。
这盘棋,从一开始,她就落入了对方精心设计的圈套。
她该如何破局?
又或者,她是否还有机会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