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全的话像根淬了毒的针,精准扎进宋知夏后颈。
她垂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蜷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面上却仍挂着笑:"郑总管说笑了,我一个卖豆腐的小娘子,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郑全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青瓷盏沿在他粗粝的指腹上压出红印:"宋娘子当真不记得?
上月十五,西市巷口的破庙?"他忽然笑出声,指节重重叩在茶案上,"那夜月黑风高,有人翻墙进去,怀里揣着个油皮纸包——"
宋知夏喉结微动。
上月十五她确实去过西市破庙,为了收购一批便宜黄豆。
当时那户人家说祖宅要翻修,地窖里囤了三年的陈豆急着出手。
她怕被同行截胡,特意选了子时去谈,连贴身丫鬟都没带。
"郑总管消息倒是灵通。"她端起茶盏,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却正好压下翻涌的情绪,"不过是谈笔豆子生意,难不成郑府连小商小贩的买卖都要管?"
"生意?"郑全突然倾身凑近,浑浊的眼珠几乎要贴到她脸上,"那油皮纸包里的,真是黄豆?"
他的唾沫星子溅在她鬓角,"宋娘子该知道,青河县的规矩——有些东西,不是谁都能碰的。"
宋知夏后脊沁出冷汗。
她忽然想起,那户人家递来的账本边角有块暗纹,像是郑家商队的标记。
难道那批陈豆根本不是什么祖宅囤货,而是郑家积压的滞销品?
他们故意放风声引她去,就是为了抓她把柄?
"郑总管若想说我以次充好,不妨明说。"她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脆响,"我宋家豆腐坊的豆子,每批都要过三关:看颜色、闻气味、磨浆试浆。
上月那批豆子虽陈,泡发后出浆率倒比新豆还高——"
"够了!"郑全猛地拍桌起身,茶盏被震得跳起来,泼湿了他半幅衣袖,"宋娘子是聪明人,该知道现在什么局面。
赵康倒了,郑家的船还稳当得很。
你若识相,把豆腐坊三成股分给郑家,再签个十年独家供豆协议——"
"郑总管这是来谈生意,还是来抢劫?"宋知夏也站了起来,素色裙裾扫过茶案,带得茶盏轻晃。
她望着郑全涨红的脸,忽然想起前世在夜市摆摊时,那些想收保护费的地痞,"我宋家的东西,就算是块豆腐,也得我自己说了算。"
郑全的腮帮子抽了抽,突然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的纸。
宋知夏瞥见上面的朱红官印,心跳漏了一拍——那是青河县衙的地契存根。"宋娘子的豆腐坊,占的是西郊外二十亩河滩地。"他指尖重重戳在地契上,"当年你用十两银子跟老猎户买的?
可那地早在三年前就被划为'官滩',私相授受本就不合法。"
"三年前?"宋知夏皱眉,"三年前我还在苏州当绣娘,怎么会买地?"
"所以说,是老猎户背着官府偷偷卖的。"郑全扯动嘴角,"现在官府要收回官滩,重新丈量——"
他忽然压低声音,"宋娘子猜猜,这二十亩地要是被收回,你那刚建的新工坊,还有堆在库里的豆子、磨好的豆腐,该往哪儿搁?"
窗外传来麻雀扑棱翅膀的声响。
宋知夏望着郑全得意的眼神,突然笑了。
她想起今早收到的信,司徒景让人从京城带回来的——户部新颁的《商地契例》里,明确写着"民户于乾元二十年前所购河滩地,若已实际经营满三年,可补税确权"。
她的豆腐坊,上个月刚满三年。
"郑总管的消息,怕是过时了。"她从袖中摸出个烫金信封,慢条斯理拆开,"户部的公文,昨日刚到青河县衙。"
郑全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木椅,"你...你怎么会..."
"怎么会?"宋知夏将公文往茶案上一摊,"郑总管不妨去问问周县令,他上个月替郑家压下的那批私盐案,户部查得可仔细。"
郑全的脸瞬间煞白。
他盯着公文上的户部大印,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捡起木椅,堆着笑坐回去:"宋娘子说笑了,我就是来讨杯茶喝。
那地契的事...当我没提过。"
"郑总管慢走。"宋知夏送他到门口,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对候在廊下的伙计道:"去把账房老张叫来,让他把这三年的地契税单整理好,明日送县衙备案。"
伙计应了声跑开。
宋知夏刚要回屋,眼角余光瞥见街角茶楼二楼的窗纸动了动。
她装作整理鬓发,抬眼望去——窗内坐着个穿青衫的老者,灰白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正端着茶盏朝她这边看。
是赵家的谋士!
她心跳猛地加速。
前世看商战纪录片时,导师说过"真正的对手,往往藏在幕后织网"。
赵康不过是网里的鱼,眼前这个老者,才是执网的人。
"阿福。"她唤来最机灵的小徒弟,"去西市找王媒婆,让她在茶摊上说:'听说赵家那位先生,十年前在蓟州帮人运过北戎的皮货'。"阿福瞪圆眼睛,她拍拍他的头,"记住,要装成跟人闲聊的样子,别让人看出是我们指使的。"
阿福蹦蹦跳跳跑了。
宋知夏回到工坊,推开后窗。
晒场上,学徒们正把刚点好的豆腐脑舀进木匣,豆香混着微风钻进鼻腔。
她深吸一口气,摸出怀里的银哨——这是司徒景送的,说遇到危险就吹,他在城南的暗桩半小时能到。
傍晚时分,阿福气喘吁吁跑回来:"东家!
茶楼里那位白胡子爷爷,刚让人来下帖子,说明日巳时要见您!"
宋知夏接过帖子。
洒金笺上的小楷笔力遒劲,写着"赵门清安,愿与宋娘子一叙"。
她捏着帖子的手指微微发颤——清安,是赵家老祖宗的道号,能自称"赵门清安"的,必是赵家最核心的谋士。
第二日巳时,宋知夏踩着晨露进了城南的雅竹轩。
清安先生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摆着套汝窑茶具,正往茶海里注沸水。"宋娘子请坐。"他抬头一笑,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早闻宋娘子豆腐做得妙,今日倒想尝尝宋娘子的舌辩功夫。"
"先生谬赞。"宋知夏坐定,望着他手中的茶夹,"我听说先生爱喝茶,特意带了些新制的豆茶——"她从食盒里取出个青瓷罐,"用黄豆芽焙干磨粉,加了点桂花蜜,先生不妨试试?"
清安先生接过茶罐,打开闻了闻,眼睛微亮:"倒是个巧思。"他放下茶罐,"宋娘子可知,赵康是我看着长大的?"
"先生是要替他报仇?"宋知夏端起茶盏,"可他做的那些事,就是亲爹来了也保不住。"
"报仇?"清安先生摇头,"我赵家要的,是青河县的商路。"他突然倾身,目光如刀,"宋娘子的豆腐坊,占了黄豆买卖的半壁江山;司徒家的商队,控着南北的茶盐。
你们若联起手来..."他顿了顿,"这青河,怕是要改姓了。"
宋知夏心口一紧。
原来对方真正忌惮的,是她与司徒景的合作。
前世她做美食博主时,总说"做生意要抱团",却忘了在这古代,商人抱团会被视为威胁。
"先生多虑了。"她放下茶盏,"我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司徒家的生意,我可插不上手。"
"插不上手?"清安先生轻笑,"那为何司徒家的暗桩,总在你工坊附近转悠?"他从袖中摸出张纸,"这是昨日卯时,司徒家那批从扬州运来的盐,在码头上的卸货单——"
宋知夏的指尖冰凉。
她终于明白郑全昨日的威胁从何而来——赵家不仅盯着她,更盯着司徒景。
他们要断的,不是她的豆腐坊,是司徒家的商路。
"先生到底想要什么?"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清安先生靠回椅背,目光扫过窗外的青竹:"赵家可以退一步。
宋娘子把黄豆生意让给郑家三成,司徒家的盐茶生意,我们也不插手。"他突然笑了,"这样,大家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宋知夏攥紧了袖中的银哨。
她知道这是个陷阱——让出三成黄豆,郑家就能控制她的原料;不插手盐茶,赵家就能腾出手去别处布局。
可此刻,她不能露怯。
"先生的提议,我得跟合伙人商量商量。"她站起身,"三日后,给先生答复。"
清安先生也站了起来,整理着青衫袖口:"宋娘子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是取舍。"
走出雅竹轩时,阳光正照在青石板上。
宋知夏望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忽然觉得那影子里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摸出怀里的自辩书——今早刚让司徒景的商队快马送京,里面详细写了郑家私囤陈豆、赵家勾结漕运的事。
可清安先生的提议,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他为什么突然让步?
难道赵家还有后招?
深夜,宋知夏坐在工坊顶楼的小阁里。
月光透过窗纸,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影。
她望着案头那罐豆茶,突然想起清安先生闻茶时发亮的眼睛——那不是伪装,是真的喜欢。
"难道他真的想合作?"她喃喃自语,"还是说,这只是更大的局?"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宋知夏打了个寒颤。
她吹灭烛火,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清安先生临走时的话在耳边回响:"宋娘子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是取舍。"
取舍?
她突然想起前世师傅说过:"真正的取舍,不是选左边还是右边,是看清哪边藏着悬崖。"
可这一次,悬崖在哪里?
她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如水,却照不穿黑暗里的阴谋。
这一夜,宋知夏望着窗纸上摇晃的树影,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也没能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