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淮阳王思绪发散之时,独眼老将鲜于金却没有停下。
他拄着佩剑,一步,一步,又一步的走到淮阳王身前五步的地方后,便将身上的伤疤指给韩素等人说道:“中路军在荆州的主要职责,便是牵制烈焰军。若东路得胜,中路亦有苦劳。东路不胜,中路军亦是安全无虞。如此一来,我等的子侄大半都在荆州。而老夫等百战精锐,便集中在了东路。这道枪伤,便是与镇北军大战之时,被五六名甲士围住。其中一人趁老夫不备,便用长枪刺穿铠甲的缝隙,割开老夫的右腹。因这道创伤,老夫将养了半月,也因此错过第一批渡江。”
说完这句后,鲜于金又指着右胸的一道箭疤道:“后来,我军围困石头城久攻不下。老夫与另外一千名将士便轻装上阵,趁着夜色突袭石头城的箭楼。石头城的守军极为警觉,我等刚刚翻上城墙就被发觉,于是便只好强攻。好在我等勇悍,伤亡八百余人后,终于摧毁箭楼,打开城门。”
顿了一顿,鲜于金又一把将蒙眼的黑布摘下,指着空洞洞的左边眼眶道:“又过了十余日,我军十几万人猛攻建康城。当时镇北军等精锐俱被击溃,而城中守军多为临时拼凑。如此一来,猛攻不到一月,我军便攻入城中,占领了外城。也正是进入城内的时候,老夫骑马追杀残兵,旁边的酒楼却突然射出一支弩箭,正中老夫的左眼。”
说到自己如何失去左眼时,鲜于金的神情却突然平静下来。缓了一缓,他又接着道:“老夫因此昏迷数日。等老夫醒来,我军却放弃进攻内城,转而撤军北归。再次渡江之后,老夫便接到了兄长的书信,以及中路十五万大军葬身襄阳城下,且南阳郡丢失的消息。”
最后一句的时候,鲜于金的语气已经带着哭腔。
接下来,他突然拔出长剑大喊道:“老夫今年五十有六,从军四十一载,一身共计七十三道伤疤。每一道伤疤,都是为大齐浴血奋战而留。而你,出生皇室之中,未有大功而窃据高位。位高权重倒也罢了,可你,为了一己私心,不顾我兄长的劝诫,违背宣皇帝的命令,致使十几万勇士葬身鱼腹。如此重罪,你只是沉寂六年。如今,更是爬上妖后的床榻,再度掌军。”
说到这里,鲜于金已是双目充血,须发戟张。他接着将长剑指向淮阳王高声喝问道:“妖后误国,竟让你这狗贼再度掌军。但老夫却是不服。我且问你:今日你高坐帅位,有没有想过,襄阳城下十五万将士的尸骨?有没有想过,我那冒死劝诫的兄长?有没有想过,我鲜于家葬身鱼腹的儿郎?老夫五个儿子三个孙儿,我兄长三个儿子,四个孙儿,总计一十六口,全部捐躯。你却端坐于此,饮酒吃肉。”
说完这句,鲜于金又是向前两步,高声怒骂道:“若不是你这鼠辈,宣皇帝怎会年纪轻轻,梦中泣血而亡?我鲜于家又怎会死伤惨重,人丁凋零。即使天不收你,老夫也要持手中利剑,斩下你这鼠辈的头颅。”
鲜于金话音刚落,便踉跄着持剑向前,想要砍下淮阳王的首级。
老将军最开始拔剑时,韩素等人被他的言语所震惊,都没有料到后续竟有如此动作。
而淮阳王先是惭愧,后是羞怒,也没有想到鲜于金真敢当众刺杀。
于是当鲜于金的长剑刺来之时,淮阳王愣神之下,竟没有起身闪躲。
好在他是着甲前来,锦袍之下,穿了一件精细的环锁铠。加上鲜于金终究年老,又是醉酒提剑,力道不是很大。
因此一阵金铁交击声后,淮阳王先是大惊出声,随后便连滚带爬,四处躲避。
见淮阳王如此狼狈,酒意上涌的鲜于金却是愈加兴奋。他脚步虽然不稳,却也追着淮阳王不断挥剑斩击。
随着手中长剑挥舞,碗具、酒坛等物也被纷纷斩碎。
这个时候韩素等人也反应过来。众人在高台上饮宴只带了佩剑,没有长兵。于是便纷纷抽出长剑,格挡鲜于老将军的挥砍。
由于老将军是一时激情,众人也只是拿剑格挡,并未持剑反击。
“刺啷!”
当淮阳王躲避到韩素身边时,韩素抽出长剑挡住了老将军的刺击,并将淮阳王正式救下。
见一位绝色出尘的少年将军出剑相救,淮阳王爬起之后感激的说道:“多谢将军援手,本王感激不尽。”
听到淮阳王道谢,韩素并没有扭头理会,他盯着眼前不断喘气的鲜于老将军,神情不敢放松。
在连续挥砍、刺击数十下后,鲜于金的酒意也终于消散。
看着锦袍残破、满脸惊慌的淮阳王,还有围在四周,持剑警惕的韩素等人。老将军意识回归后,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何等大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大笑几声之后,鲜于金含泪悲呛道:“老夫从军四十余载,一生忠勇报国。不曾想老迈之时,竟因几滴马尿,犯下如此大错。”
想到鲜于家的成年男丁,除了自己,便只剩下刚满二十的幼子。为家族计,自当一人做事一人当。
于是鲜于金用仅剩的右眼扫视一圈后,看着韩素身后的淮阳王道:“汝这狗贼,今日既然不死,那便是时辰未到。你也不用想问罪老夫,今日犯此大错,老夫一力担之。”
说到这里,鲜于金又扭头看向贺胜,接着恳切说道:“小将军,老夫有一句话,希望你带给我家孩儿。”
贺胜此时已听出老将军话中的死意,他本想上前阻止,可阻止之后,又当如何收尾?
这可是当众刺杀一军主帅、皇亲国戚啊。
“唉!”
心中长叹一声后,贺胜决定满足老将军的遗愿,帮其保全家族。
于是他抱拳高声道:“老将军请讲。”
贺胜的纠结,鲜于金看在眼里。所以等贺胜抱拳行礼后,鲜于金便凄然开口道:“我家孩儿颇喜杯中之物。然老夫今日行事,皆因贪杯而起。还望小将军回营之后,告诫我家孩儿。从今往后,务必滴酒不沾。”
鲜于金说完后,见贺胜含泪应允,便不再犹豫,操起手中长剑就往咽喉划去。
“噗!”
利剑割开鲜于金的脖颈,鲜红的血液突然喷涌而出,洒在韩素等人衣袍之上。
看着鲜于老将军的尸首缓缓倒地,韩素叹息一声后,便用袖口擦了擦剑身,随后收剑入鞘。
而在韩素的身后,淮阳王高睦却神情大骇,五官扭曲的失声尖叫道:“本王这些年,诚心向佛。襄阳城下的厉鬼,为何还来索命?佛祖啊,十几万人命的罪责,难道让本王独自承担?不对,不对,老将军你做的不对。是烈焰军覆灭十五万大军,是林焰这厮欺诈了我等。冤有头债有主,十几万冤魂的业力,不应该算在他身上吗?”
淮阳王的呢喃却是无人搭理。他口中应当受罪的烈焰军早已烟消云散,主帅林焰更是六年前便已五马分尸,魂归天地。
————
《梁书·襄阳王列传》
襄阳郡王,琅琊郡人也。姓林氏,名焰,字耀武。父曰擒虎,乃郡中猎户,后南渡淮水,于合肥城外,生擒吊睛猛虎一只。恰逢镇北军募兵,其便以擒虎为名,以勇力直任幢主。
焰洁白,有美貌,身长八尺一寸,英武不凡。少聪慧,喜读兵法,好言天下大势。其父曰:吾一身勇力,然不识文字。吾儿洞察兵势,当为天下名将。
————
《古代军事制度》孙二和
南梁最强大的两支军队,一是开国前便已建立的十余万镇北军,二是由名将林焰所建立的烈焰军。
林焰又被称为'焰帅',他的父亲林擒虎原是镇北军大将。后来扶保梁武帝登基,便成了梁国的禁军统帅。
林焰本人和梁武帝既是发小,也是连襟。在梁武帝登基不久,不到三十岁的林焰就被派到荆州创办烈焰军,此后更是镇守襄阳二十余年,打的齐国不敢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