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秦府的更夫在小路上缓慢地行走，墙上投下风吹过竹叶的影子，逐渐也和人影一道融进黑暗里，红灯笼微弱的光忽明忽暗，映照着崎岖不平的地面。整时一到，他便捞了两下袖口，一棒敲在那梆子上，拖起长调高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秦修坐在他的房间里，托腮看着更夫的红灯笼向远处走去，吊起的嗓音顺着风飘来，越来越细微，越来越不清晰，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他打了个哈欠，依旧没有闭上眼睛。
他在等秦无涯。
这些时日，秦无涯都会在晚上午夜的时候过来看他，白天不许，这任性的小少爷便夜里偷偷溜过来，也劝过也说过，然而他还是会每夜绕过府上的下人，敲响这扇房门。有时是喋喋不休的抱怨，有时是从丫鬟那里听来的轶事，总归是借着探伤的噱头来，秦修虽无奈，也只能纵容。
彼时这个时间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默契，他早早便睡下，再悄无声息地起身更衣坐去窗边。没有刻意的安排，没有刻意的商讨，没有刻意的约定，他要来，他便等，仅此而已。
这是他们共同的秘密。
果不其然，在更夫的声音消失之后，没过一会儿，便传过来了秦无涯敲门的声音。
“我进来喽…”
隔着雕花门窗便能听出他今天浓郁的鼻音，平日里爱嚷嚷的一副好嗓子也委屈兮兮地哑了起来，整个声音都变得奇怪许多，也不等人回答，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秦修的睫毛颤了颤，抬眸看向门开的方向，等候多时也未见半点不耐，月色笼罩下的那副清冷面孔依旧是平日里不悲不喜的模样。秦无涯看过去的时候，他中衣正半敞开着，白色的绷带在衣领下边若隐若现，朦胧月光笼得那人身上多了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和他身体硬朗的时候截然不同。
秦无涯怔了怔，又突兀地回神不再敢看他的模样，抿抿唇很快移开视线。
“过来吃你的点心，我今天特意去街…啊不对，甄婶儿那里拿的…”
来了多次，早已丝毫不顾及什么客人的自觉，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上拎着的食盒也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是一些被捏得支离破碎的桃花酥，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些红色的字迹。这可是他逃命的时候连滚带爬还要护在怀里的东西，什么都丢了，只有这个还留着…
秦修向桌边走来，垂眸去借着月光瞧他的模样，登时呼吸一滞。
秦无涯俨然不似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眼尾和鼻头哭出的红就算是天色极暗也能看出几分，眼睫上还挂着点晶莹泪珠，随随便便用袖子一抹，便坐在凳子上小声抽鼻子，整个人都闷了许多。他的脸上有一道红色的伤口，凝固成了一条血痂。
秦修的脸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瞬间阴郁几分，自己给自己运了几次气才忍住脱口而出的责怪，漂亮的眉头略微攒起，薄唇紧抿着。
他看着面前霜打了似地蔫成一团的人，自责得伤口都隐隐抽痛起来，他伸手扶上桌沿。都怪自己…没有想到父亲说的东西是这么可怕，若是在发现他翻墙的时候拦住…便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罢。
可是又怕无涯小孩子心性，在屋中憋得烦闷…宠着惯着生怕他无聊坏了，一出门回来却又成了这副模样。心疼也好自责也罢，秦修搁在桌上的指节无意识地用力，不知因何而起的焦躁情愫当下化作一声轻叹。
秦无涯眼皮子抬了抬，一肚子话又不知从何讲起，开了开口又闭上，最终伸手把食盒朝他的方向推了推，张口又是那副哭哑的嗓子。
“吃…老子拼了命给你带回来的，吃不完不许睡觉。”
登时所有埋怨自责都化为乌有——这玩世不恭的秦小公子遇上麻烦，心里头那点惦记全都化作桃花酥上的红印儿，又酥又痒，还带着点腻乎的甜，就给人一路跌撞着这么揣着捧着搁在怀里攥在手心儿。碎成好几块儿的糕点上，甚至还带着他的体温。再用他那张着急麻慌得乱蓬蓬的漂亮小脸儿装出个漫不经心的模样给人递过来，秦修的心里顿时软了，什么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坐在秦无涯的身边，探手去轻轻抚触上那道暗红的伤口，找了个尽量温柔的语气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街上出什么事情了吗。”
秦无涯被触及伤处，方才独自一人哭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更是迫切需要人去诉说，他嗫嚅一番，还是支支吾吾地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子又啪嗒啪嗒地砸在衣襟上，湿出朵泪花儿来。
秦修在一旁，一边用帕子帮他擦去眼泪一边安静地听。待秦无涯话音落下，又等人抽抽噎噎打了好一阵子哭嗝，才启唇轻声道：“街上好玩吗？”
秦无涯总算把肚子里的苦水吐了个遍，哭也哭的差不多，到底儿还是那个顽劣的秦家小公子，一想到好玩儿的便破涕为笑，听秦修问他，更是抛开刚才的烦恼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好玩好玩…什么都有卖的，推车的糖人小吃，店里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耍猴的卖唱的，嗳我跟你说，西街有个卖笛子的姑娘长得可漂亮了，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瞧……对了，这个给你。”
一提到街上，秦无涯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想起什么似地，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叠叠地拆了开，正中放着块拴着靛青流苏的白色莲花玉佩，塞到秦修的手里。
“拿着，路边看到的，不怎么值钱，但是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了。”
秦修一愣，垂眸去瞧手里这玩物。
不是什么精贵的玉佩，甚至比着他们平日里戴的都要次上许多，一沟一壑都带着点别样的素气，正中雕着朵半开半掩的莲。一想到这孩子在摊前不懂装懂地认真挑选的样子，秦修就抑不住唇边的淡笑。
秦无涯局促地揉揉鼻子：“怎么，觉得便宜吗，不想要就还给我…”
见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秦修回过神，略带着点无奈地笑着把玉佩小心收进怀里：“要，要。”
“这还差不多…”秦无涯小声嘀咕，转而又像想到了什么，疑惑道，“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去街上了？”
秦修掂起一块碎掉的桃花酥，晃晃碎屑，半阖双眸放入口中：“你猜。”他低笑笑，不知是因对面儿那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的可爱模样，还是因手上跌宕流连过大半个市集的甜香。
他没有告诉秦无涯，城中最好的点心铺子——清莲斋，所贩卖的点心，都会在饼皮儿上，用红糖和玫瑰制成的红色糖浆印上一个字，“莲”，这个字，在甄婶儿的点心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即便是今天没看见秦无涯翻墙，秦修也绝对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二天一早，收到账单的秦渊发出了震慑整个秦府的咆哮。
“秦——！！无——！！涯——！！！”
秦无涯在梦中睡得香甜。